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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玩意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我感动落泪。

  师父指着我,“看,好好一个家,被你搅成这样。”

  国香萎靡地说:“实在不是他的错。”

  师父气,“我不介绍你来,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
  师母按住他,“你以为他们不会自行介绍?要认识总会在一起。”

  师父喃喃说:“宿命,前辈子已注定。”

  我问:“施秀升反应如何?”

  “施峰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真不由你不佩服他,他心平气和说声知道了,便静静带孩子们回去了。”

  许多妻子,对丈夫的外遇问题,都能运用涵养功夫来处理,小不忍则大乱。

  施秀升耐力过人,深沉可怕。

  “国香,”师母说,“你会失去施峰。”

  国香看着窗外,“我早已失去她,她一生不会原谅我。”

  我心中无限难过。

  人类的快乐不能完全,是因为永远要牺牲一样来成全另一样,故此贪婪的我们无论得到什么,总是意犹未足。

  我有不吉预兆。

  我能否满足国香?她拿那么宝贵的母女之情来换取我俩相处,很可能永远不会快活。

  我僵住在那里,此时此刻,手臂伤口刺痛,根本不算是一回事。

  师母送我出来,摇摇头说:“可怜的国香,她不能与女儿打仗,又不能与自己打仗。”

  我握住她的手摇两摇,“师母,我呢,你可同情我?”

  “你,你自虐虐人。”

  “太不公道了,我岂没有付出。”

  “但是,自明,你丝毫没有企图控制一下。”

  “如果那是错,让我错,我想都没想到过要逃避,我不后悔。”

  “拿这种态度去打仗,国家一定强。”

  “师母师母师母。”

  “看见你这副模样,也真怪不得国香。”

  “我会默默地等。”

  “默默?”

  我知道师母会挖苦我,因为我没有任何借口、苦衷及无奈,我坦荡荡地直认无耻荒淫,非要得到国香不可,绝不退缩。

  这一战快要分出胜负。

  回到家中,决定约施秀升出来谈判。

  何必再拖下去,施峰已把真相告诉他。

  这次拨电话,堂堂正正地说:“我是林自明。”

  他先是一怔,然后客客气气问:“有什么事?”

  真正了不起,他倒来问我是什么事。

  “我们出来谈谈。”

  施秀升不动声色,“最近我比较忙,一切应酬都已谢绝,电话里方不方便说?”

  “我想不大好。”

  “那么可真要等到明年五月,我的期排得密密麻麻。”

  他心平气和,像是与人洽谈生意一样,我顿时落了下风。

  “施峰都跟你说了吧?”

  “父女自然天天说话,”他笑,“你指什么?”

  “佩服佩服。”

  “我一向是好父亲。”

  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,施秀升确有过人之处,没有人可以比他更忍辱负重,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。

  “但是,”我说,“恐怕等到明年五月,你后悔莫及。”

  他静了一会儿,以极平淡的语气答:“年轻人只担心来不及,我是中年人,想法不一样,也许到明年五月,一切事情自然摆平,不劳你我费心。”

  他这番话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
  我诚恳地问:“你不怕失去?”

  “怕,当然怕。”施秀升又笑,“但不是我的,终归不是我的,你说是不是,啊对不起,工作人员正在我处开会,改天再聊吧。”

  连消带打,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我投石问路,全得不到要领。

  表面上,他似以不变应万变,暗地里,我相信他用尽功夫。

  施秀升不肯与我会晤。

  并且说得很清楚,他认为无此必要。

  到了黄昏,气就消了。

  不是自动,而是因为国香。

  我正在淋浴,她挽着小皮箱前来。

  我用毛巾兜住去看是哪个天杀的按铃,声势汹汹,看到她面孔,不知是悲是喜,呆住,忘了开门,隔着铁栅怔怔地看她。

  “我出来了。”

  “你们可有吵起来?”

  “没有,他正开会,我同他说,我要到朋友家去住一阵子。”

  我张大嘴,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问我要不要送,我说不必。”

  “他有没有叫你玩得开心一点儿?”

  “施不是这种人。”

  施秀升是个妙人。

  “你不开门给我进来?”

  我连忙开门,温柔地看着她,叫声“娜拉”。

  她茫然坐下,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。

  国香心事重重,“我累极饿极。”

  “来,先看看你的卧室,然后做东西给你吃。”

  一进主卧室她就嫌花巧,结果看中书房,“你呢,你睡哪里?”

  没想到她问得如此尴尬,我连忙指一指客房,“我一直住那边。”

  原想制造罗曼蒂克的情调,一诉离别之苦,但国香的情绪完全不对,她用手捂住脸,憔悴而伤心。

  “你休息一下吧。”

  轻轻替她掩上门。

  我没有胜利感。

  第九章

  不错,盛国香的肉体自施家移到林家,但她的精神没有跟着来。

  我随即同自己说:慢慢来,给她时间,正如施秀升说,许多事会得自动随时间慢慢摆平。

  做好排骨面,推开书房门,国香已睡着。

  她蜷缩着身体,像受惊的动物,得不到安息。

  毫无疑问,我们三败俱伤,谁也没赢。

  “国香。”我唤她。

  她转一个身,见是我,呜咽道:“实在呆不下去了……”

  “我会照顾你。”

  “孩子们……”

  “稍迟接她们来。”

  她似略为放心,又阖上眼。

 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边,国香自今日起属于我。

 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,心中无限满足安静。

  电话铃响,我去听。

  “我是施峻,请叫我妈妈来说话。”

  “施峻,妈妈需要休息。”

  有人在一旁教唆:“说你有要紧事找妈妈,一定要同她说话。”分明是施峰搞鬼。

  果然,施峻一字不易地说:“我有要紧事找妈妈,一定要同她说话。”

  “我能不能帮你?”

  施峰压低声音:“说,一定要妈妈。”

  施峻只得说:“一定要妈妈。”

  我无计可施,国香确是她们的母亲。

  “你等一等,我去唤她。”

  国香已经过来,再倦还接过话筒,“什么事,施峻?”

  施峻在那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,国香替她一一解答,原来是小学二年级的文字算术题。

  施峰恁地可恶,她分明胜任家教有余,但偏偏叫施峻来麻烦母亲。

  好戏还在后头。

  从此家中电话响个不停,在任何荒唐的钟数,施峰施峻两位小姐都有话同她们的母亲说。

  国香根本没有接电话的习惯,一概由我任秘书,施小姐们喝令我,我礼貌地应允,老远地跑去请盛女士,她头也不抬,“嗯”地一声,取起话筒,便大半个小时报销,一天起码三五七回。

  林自亮抱怨打不进来,只得即时安装新线。

  我试过问国香,“父亲呢,她们为什么不找父亲?”

  她脸上若罩上一层严霜,“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她们若找我,我就得应。”

  我暗暗叹口气,是,国香确实来过了,随她而来的还有许多我不需要的赠品。

  我俩压根儿没有自己的生活,同居不同房,同室不同心,比起想象中双宿双栖的日子,简直天共地。

  最大的打击是开学,我比平日忙了十倍,而国香依然故我。

  周末她问我:“今天去哪里?”

  “我要到店里瞧瞧。”

  “那我同孩子们游泳。”

  “你爱如何便如何。”

  国香笑。

  我亲吻她的手,为她,一切。

  下午回家看到一地的沙泥,小小泳衣剥在浴缸里,浴室地下注着水,塑胶玩具歪在一边,所有毛中用得脏脏地,卷在角落。

  她们人不在,出去了。

  女佣上门,一看到便乘机发作,倚老卖老,说道:“林先生,我无法做下去,本来说好只服待你们两位,无端端多出一位小姐,现在还有孩子,弄得一天一地,你瞧,怎么做?”

  “帮帮忙,”只得忍气吞声,“不见得日日如此。”

  “一年一次已经太多,我不能挨义气。”

  结果我来做。

  本来大概是施秀升的责任,国香例不碰这些,平时都任我侍候她。国香全神贯注负责学校里的大事,家务琐事,全留了给我。

  施秀升会不会窃笑?

  喂喂喂,林自明,你是否已生悔意。

  不不不,只不过略觉腰酸背痛,真是好运动。

  国香到九点多才回来。

  “什么地方去了?等你吃饭。”

  “我们已经用过,你请便。”

  “小姐小姐小姐,”我半真半假地佯恼,抓住她手臂把她拉向我身边,“我不是你的家奴。”

  “对不起,但今日同孩子们玩得很高兴。”

  就这样把我丢在脑后。

  “你始终没垂询我在学校里的情况。”

  国香给我一个“学校有什么好问好说”的诧异表情。

  自然,那里是她生活的地方,我眼中最最新鲜的事物是她的老生常谈。

  在那一刻,我有一脚踏空的凌空感觉,又如临堕入梦乡之前,神经松弛,浑身一震。

  我奋力挽狂澜,带她到露台上,“看。”

  在藤制茶几上,我安排了香槟及小食。

  “今夜有月色清风,我们可以聊一整个晚上。”

  “我累了。”她歉意地笑。

  我把她轻轻推在安乐椅上,替她脱去鞋子。

  电话铃却响起来。

  国香交替反应是要去听。

  我请求她,“就这么一回,随它去响。”

  “可能是施峻。”

  “你们才分手,不会有什么事。”

  “说不定有意外。”

  我叹息一声,“你比在施家更加尽责,我想她们情愿你住在林家,随时可以找到你。”国香沉默。

  电话铃坚持地固执地放肆地一声接一声地响,讨厌得无与伦比。

  “你埋怨了。”国香说。

  我叹口气,出去把电话取过来,交在她手中。

  自己回房间去,重重关上门。

  是,终于口出怨言。

  像个小媳妇似的,样样为她着想,低声下气,只求她在这里有归属感,什么都亲力亲为,希望可以弥补她所失,这些日子下来,已发觉如精卫填海。

  国香连银行户口都没有,汽油用光了,就任由车子停在那里不动,打开冰箱,一叠声“明明明,矿泉水全喝光了”,又不同女佣说话,做功课做累,便对我说“真想喝一杯咖啡”,换下的衣服,并不懂得挂好……生活上完全需要照顾,被施秀升宠坏了。

  老施做得到的事,应该不难,但别忘记我是新手,难免手忙脚乱。

  有时呆在厨房半晌出不来,也会苦笑,不过服侍国香,乃是我之荣幸。

  当务之急,是寻找助手。

  辗转介绍,得了一个极高明的厨子,一手粤菜出神入化,国香极之赞赏,我大大松口气。

  吃是大问题。

  每到下午,国香便娇慵天真地问:“我们吃什么?”又特别不喜上馆子。

  现在好了。可惜一个厨子的薪水与大学讲师相仿,只得问林自亮挪款子。

  国香并没有来敲门,是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,启门出去。

  她全神贯注看牢电脑荧幕,正做功课呢,荧幕翠绿光线映在她脸上,使她稚气的面孔看上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、精灵似的美。

  林自明林自明,你看清楚了,这确是你朝思暮想的盛国香,既然她已在你身边,夫复何求。

  她每个小动作都使我心弦震荡,深觉可爱。我一个人坐到露台去,风已十分有凉意,不自觉已过了整个夏季,不禁辛酸,国香,莫辜负我为你担当的一切。

  有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,我心怀大宽,正以为要听到什么柔情蜜意的话,国香说道:“快来看!有新发现,实验记录证明乌贼的触须在污染水域中已失去作用。”

  这就是盛国香。

  第二天放学回家,发觉一屋子是人。

  从前施家常有类此聚会,我不止一次做过客人,但身为主人,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  师父师母见到我,迎上来。“国香的研究有新突破,把朋友叫来茶聚。”

  我强笑问:“她时常开惊奇派对吗?”

  国香把我拉到一角,我等待几句体己话,谁知她说:“记得你以前做过的黄油布甸吗?我们需要一只八人用的大型甜品,大家肚子都饿了。”

  我说不出话来。

  那些科学家有些把咖啡倾倒在米色地毯上,有些随意乱弹烟灰,只觉他们声音越来越尖,笑声越来越讽刺。

  我听见我自己说:“教了一天书,十分疲倦。”

  师母忙来解围,“我们出去吃茶。”

  国香一点儿也没看出我脸色已经幻化成一种灰绿色,还说:“但是这里比较舒服。”

  我忍不住接上去,“况且可以给我一个表演烹饪技术的机会。”

  师母忙把我拉进厨房。

  我取出最后一罐啤酒,喝闷酒。

  她责备我:“她已经使你不耐烦?”

  “不,是她的朋友,她的女儿,她的事业,她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。”

  “你认识她的时候,她已经是那个样子。”

  “但我一直盼望——”

  “——盛国香会在你下班后拿拖鞋给你?”师母声音越发严厉。

  “我若这样想过,叫我天打雷劈。”

  师母低下头,忽然笑了。

  我瞪着她。

  “你年轻,没赶上我们家盛况,你师父曾叫我做十二个女学生吃的晚饭,只给我九十分钟。”

  我抬起头来。

  师母感喟,“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,一下子要奶,把我当老妈子差遣,一边围着我丈夫谈笑风声,真难受。”

  “所以你离开了他?”

  “还有其他许多原因……”

  有其父必有其女。

  “出去吧,别令她难堪。”

  我与师母推门出去,客厅里已音无一人。

  他们呼啸而散。

  屋里似炸弹炸过,一塌胡涂,也不知这班蝗虫还会不会回来,我默默祈祷。

  师母笑,“希望你有个勤快的佣人。”

  我苦笑。

  “对了,施秀升已把国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来,你派人去拿吧。”

  师母取过手袋,预备离开这是非地。

  “不是我说,你无法同施秀升比。”她叹一口气。

  师母泼下一盆冰水走了。

  女佣收拾残局之后,要求加三倍薪水。

  我发觉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问题。

  国香签的单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。

  我已亏空良多,不由我不与她坐下来详谈。

  黄昏她回来,对井井有条的客厅并不觉异样。

  我原谅她,每个大女人背后总得有个小男人作无条件奉献。

  “国香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你要教训我了。”她轻笑。

  我心如黄油遇热,立即融化。

  “我们那本报告已为宾夕法尼亚大学接纳,同事们说值得庆祝。”从不解释的她,这样已算十分婉约。

  我出示帐单。

  国香莫名奇妙。

  我只得开门见山,“看,童装公司、电子显微镜零件代理店、法国餐馆……”

  国香忽然会过意来,“可是钱不够了?”

  你看,多么煞风景,像我们这样的才子佳人,千辛万苦,排除患难才能够在一起,在如此良辰美景,居然不得不讨论起这万恶的题材来。

  “可是,我的收入足够支付这些单子,”国香大惑不解,“一向没有问题。”

  “对了,”我高兴地问,“你的薪酬呢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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