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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宝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!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,灯笼袖,我看得一呆。以前写小说的人作兴形容女孩为“安琪儿”,聪慧不就像个安琪儿?

  她接过花,拥吻我的脸。

  我坦白地说:“不是你建议,真不晓得送什么才好。”

  “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。”聪慧笑,“他的主意。”

  我抬头看宋,他正微笑,黑色的一整套西装,银灰色领带,风度雍容,与聪慧站在一起,正是一对壁人,难为他们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。

  聪慧说:“你来见我们大姊。”她在我耳边说:“不同母亲的。”

  我记得她大姊姊叫聪憩。二十七八岁的少妇,非常精明样子,端庄,时髦。白色丝衬衫,一串檀香木珠子,金手表,一条腰头打沼的黑色谅皮裤子,黑色细跟鞋子,他们一家穿戴考究得这么厉害,好不叫人惊异。

  聪慧悄声说:“她那条裤子是华伦天奴,银行经理一个月的薪水。”

  我笑,“你怎么知道银行经理多少钱一个月?你根本不与社会有任何接触。”

  聪憩迎出来,毫无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,然后笑,“早就听说有你这么一个人了,是姜小姐,单听你名字已经够别致。”

  我只能笑。她是个猜明人,不像聪慧那么随和。比起他们,我一身普通的服装忽然显得极之寒酸。

  我喝着水果酒,聪恕走过来,他对我说道:“我想去接你,怎么打电话到你家,你已经出了门?”

  我不知道聪恕打算接我,还挤了半日的车。我说:“没关系。”其实关系大得不得了。

  “今天你是我的舞伴。”他急促地说。

  “还跳舞?”我诧异。

  “是,那边是个跳舞厅,一面墙壁是镜子,地下是‘柏奇’木地板,洒上粉,跳起舞来很舒服。”聪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。

  我笑说:“我没跳舞已经多年。”

  勖聪憩笑说:“想是姜小姐读书用功,不比我这个妹妹。”

  聪慧说:“大姊姊是港大文学士,她也爱读书。”

  勖聪憩看着我说:“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名校文凭,千万别靠它吃饭,否则也还是苦死。带着它嫁人,夫家不敢欺侮有学历的媳妇。”

  我自然地笑,“可不是,真说到我心坎里去。”索性承认了,她也拿我没奈何,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姊非同小可,要防着点。

  宋家明很少说话,他的沉默并不像金,像剑。我始终认为他也是个厉害角色,在他面前也错不得。

  聪慧的白纱裙到处飞扬,快乐得像蓝鸟。差不多的年龄,我是这么苍白,而她是这么彩艳,人的命运啊。

  天人暮后,水晶杯盏发出晶莹的光眩,我走到花园一角坐下,避开勖聪恕。

  勖聪恕并不讨厌,只是我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。有些男人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尴尬。相反地,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亲切感,可以与他跳舞拥抱甚至上床的。韩国泰不是太困难的男人,相处一段时间之后,可以成为情侣,但渐渐会觉得疲倦,真可惜。

  我坐着喝水果酒,因为空肚子,有点酒意,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,排好位子坐长桌子,八时入席,我伸个懒腰。

  有一个声音问:“倦了?”很和善。

  我抬头,是位中年男土,居然是短袖衬衫,普通西装裤,我有同志了,难得有两个人同时穿得这么随便。

  “嗨!”我说,“请坐。”

 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,向我扬扬杯子,他有张很温和的脸。

  “一个人坐?”他问。

  我看看四周围,笑着眨眨眼,“我相信是。”

  他也笑,“你是聪慧的朋友?”

  我点点头。“才认识。”

  “聪慧爱朋友,她就是这点可爱。”陌生人说。

  “那是对的,”我对他说,“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,因为勖聪慧有条件做一个可爱的人,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,她不用挣扎生活,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,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,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……”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,“但是我有什么?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,如果我不踩死人,人家就踩死我,人不为己。天诛地灭,情愿他死,好过我亡,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,当然!”

  陌生人呆在那里,缓缓地打量我的脸。我叹口气,低下头。

  我说:“我喝了几杯,感触良多,对不起。”

  “不不,”他说,“你说得很对,我喜欢坦白的孩子。”

  “孩子?”我笑,“我可不是孩子。”

  “当然你是,”他温和地,“在我眼中,你当然是孩子。”

  “你并不是老头子。”我打量他。

  “谢谢。谢谢。”他笑。

  我喜欢他的笑。

  “你对这个宴会有什么感想?”他问。

  我耸耸肩,“没有感觉。”忽然我调皮起来,对他说,“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出没的场合,我或许有机会钓到一个金龟婿。”我笑,“不然我干吗来这里闷上半天?”

  他也笑,“那么你看中了谁?”

  “还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有钱不肯花的人有什么用?五百块钞票看得比耗子还大。”

  “你是干哪一行的,小姐?”他很有兴趣。

  “十八猜。”我说。

  陌生人笑,“你是学生。”

  我罕纳,“真奇怪,我额头又没凿字,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?”

  “来,喝一杯,姜小姐。”

  我们俩碰杯,一饮而尽。

  花园这角实在很美,喝多水果酒之后,情绪也好,这个中年人又来得个风趣,而我正在香港度假,别去想过去与将来的忧虑,今天还是愉快的呢。

  “你一个人来?没有男伴?”

  我摇摇头,抿抿嘴唇,“他们都离开我,我没有抓住男人的本事,我爱过他们,他们也爱过我,但都不长久。”

  “但你还很年轻。”他叹息。

  “我已说得实在太多,谢谢你做我的听众,我想我该去跟聪慧说几句话。”

  “好,你去吧。”他说。

  我向他笑笑,回转客厅,聪慧一把拉住我。

  “你到哪里去了?二哥哥到处找你。”她说。

  我答道:“躲在花园里吃老酒。”

  聪慧睨我一眼。勖聪恕的座位明显地安排在我身边。我客气地与他说着话:哪种跑车最好。西装是哪一家做得挺。袖口钮不流行,男装衬衫又流行软领子。打火机还是都彭的管用。

  宋家明也来加入谈话,话题开始转入香港医生的医德。宋家明是脑科医生。我听得津津有味。他冷静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头发剃光,把头骨锯开,用手触摸柔软跳动的人脑网膜……勖聪憩“啧啧”连声。聪慧阻止他:“宋家明——宋家明——”

  我觉得宋家明很伟大,多么高贵的职业,我倾心地想。

  客人终于全部到齐,数目并不太多,两条长桌拼成马蹄型,像征幸运。银餐具、水晶杯子,绅土淑女轻轻笑声,缎子衣服“窸窣”作响,这就叫作衣香鬓影吧。但觉豪华而温馨,我酒后很高兴。

  聪慧说:“我爸爸来了,我介绍爸爸给你认识。”

  我连忙站起来,一转头,呆在那里。

  真是五雷轰顶一般,聪慧拖着她的父亲,而她的父亲正是我在花园中对着大吹法螺的中年人。

  我觉得恐怖,无地自容,连脖子都涨红。想到我适才说过的话,心突突地跳。我当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,却没想到他就是勖某人。

  聪慧一直说她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好一截,我以为勖某是自发萧萧的老翁,谁知跑出来这个潇洒的壮年人。

  地洞,哪里有地洞可以钻进去?

  只听见勖某微笑说:“刚才我已经见过姜小姐。”

 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,这老奸巨猾。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,但我尽量镇静下来,坐好,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。

 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,我脸色转得雪白,食而不知其味,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水果味,鱼太老,蔬菜太烂,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。

 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,酒不能多喝。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,也不妨开怀大饮。

  我喝得很多。勖聪恕说:“你的酒量真好。”

 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,身子摇摇晃晃,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,我便咕咕地笑。

  散席时我立刻对聪慧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“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,你怎么走了?”聪慧不肯放我,“还没跳舞呢。”

  宋家明说:“她疲倦了,让聪恕送她。”

  聪慧说:“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
  宋家明说道:“有司机,来,姜小姐,请这边。”

 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:“我祝你们永远快乐。”

  聪慧说:“谢谢你,谢谢。”她紧握我的手,然后低声问:“你没事吧?”

  “没有,你放心。”

 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。他很和善,一直扶着我左手。

  被风一吹,我醒了一半,也没有什么后悔。多年之前,我也常喝得半醉,那时扶我的,是我爱的男孩子——我真不明白,短短二十一年间,我竟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心史——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。

 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。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:“勖先生。”

 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,他开着车子前来。

  他推开车门说:“请姜小姐进来,我送姜小姐。”

  我只好上车。

  车门被关上,车内一片静寂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,闭上眼睛。

  车驶出一段路,他才开口,“我叫勖存姿。”

  我疲倦地说:“你好,勖老先生。”

  “是不是你不愉快?实在对不起。”

  “不不,是我自己蠢钝。”

  “你并没做错什么。”

  “我与我的大嘴巴。”我没有张开眼睛。

  他轻笑。

 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,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。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出丑。

  “我不会原谅你。”

  “为什么?你并没说错什么,我刚想介绍自己,你已经站起来走开,我根本没时间。”

  我睁开眼睛,“什么?你不认为我离谱?”

  “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。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,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,叫你振作点。”

  我看着他:“你的意思——你不介意?”

  “为什么要介意?”他问

  “你真开通。”我又闭上眼睛,我觉得好过得多,但又不放心,“你忘了我说过些什么吧?”

  “我记得每一只字,但我不介意——没有什么好介意的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我吁出一口气。

  “你的家到了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?”我奇问。

  “呀,这是一个秘密。”

 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。

  “再见。”我推开车门。

  “几时?”他问。

  我回转头,“什么?”

  “你说‘再见’,我问‘几时再见’。”他说道。

  我的酒完全醒了。

 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:“我?”

  “是。”他微笑。

  我再问一次:“你说,你要再见我?”

  “为什么不?我太老了吗?”他有那份诚意。

  “当然不!但是——”

  “但是什么?”

 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。

  “几时有空?”他打铁趁热。

  我睁大着眼,心狂跳。

  “明天下午两点。”他说,“我的车停在这里,OK?”

  我呆子似地点头。

  “你上楼去吧,好好地睡一觉,明天见。”他又微微笑。

  我转身,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。

  第二章

  老妈咕哝:“是有这等女孩子,一大到晚野在外头,也不怕累死。”其实是心实喜之的,这年头生女儿,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。

  我往沙发一倒,实在支持不住了,睡着了。

  第二天醒得早,但不比老妈更早。她已经上了班。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,她便当地勤,地勤再过气,便在售票部做事。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咸密顿的。对她有好处。

  我在喝牛奶,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。

  我拿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。看了看,还是这张脸。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?

 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。五十?六十?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——可是为什么要猜测。为我的自尊心。我尚未到要寻找“糖心爹哋”的地步——但为什么不呢?心中七上八落。

 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。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。

  即使他没有钱,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——约会而已。

  聪慧的父亲……勖存姿,存姿。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,为什么。我会问他。我并不怕他。一点儿也不。

 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。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。一个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。

 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,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。约会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,我是很开通的。

  在家呆到十二点,勖存姿的电话来了,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,他那亲切的声音说:“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。”我放下电话,觉得很满足、踏实。就像接听长途电话,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说:“我想你。”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,薪水没有加一分,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,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,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存,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,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。

 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,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。

  正当我要出门时,老妈打电话来,叮嘱这个叮嘱那个。我叫她别担心,尽管自由地去结婚,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。

 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。他书面通知老妈的。

  我沉默一会儿,我说:“我没时间给他。”

  “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父亲。”

  “我没有温情。我姓姜,姜是我的母亲的姓。”

  “你自己告诉他。”

  “不,你告诉他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。”老妈说。

  “我也一样。”我说,“叫他去地狱。”

  “你叫他去。”老妈挂上电话。

  我拉开大门,电话铃又响,是勖聪恕。他问我记不记得他。

  “是,我记得你,”我哈哈地假笑,“当然我记得你。你好吗?”

  我看手表,我已迟到了,勖聪恕父亲在楼下等我。

  他迟疑一刻问:“今天晚上有空吗?”

  “我现在正出门赴约呢。”

  “啊,”他失望,“对不起。”

  “明天再通电话好吗?明天中午时分。”我说,“对不起,我实在要出去了。”

  “谢谢,再见。”我掷下电话。

  勖存姿的车子果然不出所料,已经停在门口,是一辆黑色平治,由他自己驾驶。

  我拉开车门,“对不起,我迟下来。”

  “迟十分钟,对女孩子来说,不算什么呢。”他温和地问,“我相信你曾令许多男人等待超过这段时间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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