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绮惑 page 10 作者:亦舒

  振川说:“你怎么样,是否热度一直不退?”

  “梦,噩梦……”

  振川有点难过:“不要害怕,梦是不存在,暂时性的幻觉而已。”

  但是柏如珏说:“只要梦一直做下去,就是真的,生命还不是一样吗?”

  “如瑛怎样帮你,请告诉我。”

  柏如珏紧紧闭上双目,不再言语。

  振川叹一口气。

  柏如珏不打算再与他说话,振川只得告别。

  站在门口的大柏太太,此刻看上去,也与一般忧伤的母亲没有什么分别。

  振川向她点点头离去。

  回到家中,装修师傅还没有走,老区正在指挥如意。

  玻璃已经装上去了,加添乳白色织锦窗帘,新的家具还未拆开,墙壁上已漆上新漆,十分光洁。

  气象一新,但是,欢迎谁呢?

  老区迎上来,“少爷,我已叫他们日夜赶工。”

  “很好。”

  “柏小姐的品味果真高超,换上浅色,客厅面积像是大了一倍。”

  “是,她确是与众不同的女子。”

  “几时过门?”

  振川假装听不见,“灯饰呢,送来没有?”

  老区说:“设计师还在找。”

  振川退到书房。

  看到老区替他抄下不少留言。

  孙竟成找过他,叫他尽快回复。

  这家伙,又有什么事。振川本来不想去理他,呀,但寂寞是人类的大敌,寂寞驱使人妥协,振川想一想,终于拨了电话过去。

  孙竟成的声音兴高采烈。“振川,我们这里有盛会。”

  也许他是对的,放弃一段会令他受折磨的感情,去过舒适幸福的生活。

  为什么要吃苦呢?假如他认为如瑛给他的,别的女孩也可以做到。

  “……振川,振川?”

  “我在。”

  “要不要过来?内人想结识你,还有,我们这里有几位非常出色的小姐。”

  这句话才说完,电话那边传来一阵轻盈的嘻笑声。

  振川并不是道学先生,他觉得清脆活泼的笑声似一只玉手,轻轻招他,心有点痒痒的,嘴角不禁透出一丝笑,老孙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。

  他在那一头滔滔地说下去:“我已结婚,自动弃权,眼看手勿动。但是,振川,你仍是金牌王老五,过来,见见我的女眷。”

  振川心中恹恹,在如瑛那里碰足钉子,实在想散散心,于是说:“我立即来。”

  老孙欢呼:“太好了。”

  振川淋一个浴,在莲蓬头下自言自语:“柏如瑛啊柏如瑛,出生入死的事你才找我,吃饭跳舞却同他人。”

  怀着一心的伤感,他去赴约。

  这一份气质却使孙家的女客倾倒。

  见惯脑满肠肥的大腹贾;过份精灵滑头的青年才俊;以及愤世偏激的艺术家;她们觉得振川温文、英俊,而且充满灵魂。

  加上孙竟成笑着嚷:“小姐们,这是我所认识的最后一个独身小生。先到先得,切莫迟疑。”气氛更加刺激。

  整个晚上,一班女孩子围住振川。

  心酸之余,振川得到一点儿安慰,也喝了不少二十一年的皇家敬礼,感觉上,他似坐在鲜花堆中。

  孙竟成一一为振川介绍过她们的名字,但是一时间很难记清楚。

  老孙还给了提示:“桃乐妃的学历最好,她是执业大律师。玛嘉烈最漂亮,身材一流。伊利莎白大有来头,父亲是富翁。振川,你瞧,谁说这年头不是男人的黄金时代?”

  “她们的年龄绝不超过二十八岁,刚刚成熟,却又没有创伤苦涩,全部是好对象。”

  振川点点头。

  孙竟成说的,全部是至理名言。

  接着,他又拍着胸口:“我这里,绝对没有菲菲咪咪蒂蒂比比,你放心。”

  他又说对了。

  一整夜,振川都在想,如瑛不知道有没有想他。

  老孙想振川帮忙,把女宾逐位送回家,振川说他已喝了太多的酒,不方便驾驶。

  “下次吧。”他说。

  老孙关心地问:“你记下了她们的电话号码?”振川拍拍口袋。

  愉快的晚上。

  只是,如瑛与王约瑟到底在干什么?

  振川希望有一只水晶球。

  一早,装修工人已经上门来敲敲钉钉。

  振川捧着头上班去。

  不住地问球球“有没有人找我?有没有人找我?”

  球球很镇静地说:“你的正确意思是,柏小姐有无找你。”

  “有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等到十一点半,女性私人电话来找,球球连忙接进去,振川抢过去接,膝盖撞在椅角,痛入心肺。

  那边却说:“振川?我是伊利莎白吴。”

  伊利莎白,伊利莎白,啊,振川想起来,父亲是富翁那一位。

  “振川,今天中午有没有空,出来吃顿午餐好吗?我在阿美利坚会所订了台子。”

  振川觉得吴小姐盛意拳拳,不便推却,便道:“几点?”

  “十二点半。”

  “届时见。”

  伊利莎白畅快地笑,“一会儿见。”

  振川顿觉自尊心恢复,自卑感减少,自怜症消失。漂亮小姐的约会,药疗作用庞大。

  球球探头进来问:“那是柏小姐吗?”

  振川哼一声:“柏小姐,谁是柏小姐?”

  大哥召他进房去,啰嗦说了一大堆,振川完全心不在焉,听老板诉苦不用全神贯注吧?只需每隔五分钟唔唔连声,点三次头。

  现在找双愿意驯服的耳朵也十分艰难,振川试过多次,原本想找人倾诉,弄到最后,对方先下手为强,振川反而成为别人吐苦水的对象。

  听到十二点二十五分,振川开始蠕动身子,咳嗽,掏手帕,大哥只是看不到。

  一点整,大哥的秘书进来提示他有约会,他才放过振川,取外套,一齐出门。

  振川足足迟到三十五分钟。

  想象中,伊利莎白吴不可能仍在等他。

  但不,她一个人坐在近窗口的位置,静静喝矿泉水。

  振川不由得对她添了三分好感。

  第七章

  “对不起,”他连声道歉,“小卒子身不由己。”

  “没关系,球球通知我,你会迟一点儿。”

  球球?这小妞,她胆敢窃听私人电话。

  “真抱歉,给你的印象,恐怕打折扣了吧?”

  伊利莎白温和地笑,“怎么会,走不开就是走不开。”

  振川点了菜,“但是我可以迟些回去,你呢?”

  “没问题。”她微笑。

  振川在她身上尽量寻找优点:没有架子,涵养功夫好,举止优雅,还有,样子很清秀。

  振川倒不是那么重视女方是否财主。

  不过他还是问了:“伊利莎白,你何以为生?”

  “我是儿科心理学家。”

  振川肃然起敬。

  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还要纤尊降贵来迁就他那样普通的男人,生女儿仿佛没有太大的前途。

  抑或条件越佳的女子越是委屈,平凡的碧玉反而容易寻得归宿?

  振川无暇去沉思那么深奥的问题。

  这一顿午餐,一直吃了两个小时。

  最后伊利莎白依依不舍地叫了咖啡,一边问:“其他的女孩,没有同你联络?”

  振川想说,他没有其他异性朋友,但随即想起如瑛,不禁长叹一声。

  伊利莎白见他没有回音,便含蓄地说:“桃乐妃与玛嘉烈她们。”

  “啊,没有。”

  伊利莎白似乎相当满意,刚在此时,碟子上的咖啡杯忽然无故跳起来,倾侧,泻了一桌子,并且有一半泼在伊利莎白的裙子上。伊利莎白已算是个临危不乱的女子,也吓了一跳,本能地退后,椅子撞到后面的人客。

  到此为止,振川还天真地以为这是宗意外,毕竟,谁未曾试过泼翻咖啡?

  但接着连盛着奶油的小罐子也跳起来,溅得伊利莎白一脸都是。

  伊利莎白受惊,站起来慌忙地用手去挡。

  振川再笨也知道这是谁在搞鬼,立刻四处张望,在出口处,他看到人影一闪。

  柏如瑛。

  振川恨恨地蹬足,只得先照顾伊利莎白再说。

  到底是大家闺秀,她用手帕印干净衣服,一边摇头一边说:“没事没事,莫非是地震?”

  领班与侍役等人这才散开。

  “对不起。”振川内疚向她道歉。

  伊利莎白诧异,“关你什么事?”

  振川有口难言。

  伊利莎白犹有余怖,“振川,杯子怎么会无端端跳起来,抑或是我眼花。”

  “一定是我无意扯着台布。”

  “是吗,振川,你肯定?”

  “周末我们去跳舞的时候,再讨论这个问题,好不好?”

  振川觉得要补偿她。

  “好极了。”

  振川没有回公司,他赶到柏氏机构,不待通报,便推门进去。

  如瑛转过头来,他们互相凝视。

  “不用抵赖了。”振川说。

  “抵赖什么?”

  “刚才你在什么地方吃饭?”振川责问她。

  “与你同一地点,怎么样?”

  振川没想到她如此坦白,倒是一呆。

  “如瑛,你为何作弄我的朋友?”

  “我最讨厌看见人家在公众场所卿卿我我。”

  “我们并没有当众表示亲热。”

  “你们两人的面孔距离不会超过十公分。”

  “胡说!”

  柏如瑛瞪着振川,不甘示弱,“我说的都是真的。”

  振川坐下来,“你妒忌了?”

  “嘿,”如瑛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,“你不如去公告全天下我柏如瑛为你吃醋。”

  “那你为什么难为伊利莎白吴?”

  “我无聊,我不喜欢她,我看她不顺眼,我讨厌她那眉开眼笑的样子。”

  振川啼笑皆非,“如瑛,我有交友的自由。”

  “当然。”如瑛若无其事翻阅文件。

  “你自己用不着的东西,又何必苦苦霸住?”

  “我听不懂你那充满玄机的话。”

  “如瑛,你问问良心,我对你怎么样?”振川叹息。

  如瑛别转面孔。

  振川无奈地站起来,“我走了。”

  如瑛忽然问:“你们会去跳舞,是不是?”

  振川一怔,又被她知道了,他不去回答她,只说:“下班我会去探访你兄弟,要不要来?”

  “我没有兄弟。”

  “你会为你的固执偏激吃苦,柏如瑛。”

  “多谢你的警告,振川,有时候我觉得你帮他多过帮我。”

  “我只想做一个公正的人。”

  “我不要,我要你全心全意站我这一边。”

  “如瑛,你太任性了,我认识你的时候,你还不是这样的,也许柏如珏说得对,那股外来的力量使你性情大变,你想想对不对。”

  如瑛一呆,振川趁机会离开。

  刚有点进展,却又生分了,男女间就是这点奇妙。

  振川非常惆怅。

  如瑛的身份这样特殊,除非她愿意降格做个普通人;否则,她的异能将成为感情生活上很大的障碍。

  想深一层,这又何尝不是一般具才华女性的烦恼。

  功力越深,压力越大,她一日比一日急躁不安,振川怀念初相识时,如瑛彷徨失落楚楚之神态。

  此刻叫她放弃那股力量,恐怕已不是易事。

  振川静静回到公司,球球迎出来提醒他开会。

  公事,不能放下,私事,常在心间,近些日子来,振川心身疲乏。

  自从遇到如瑛这个魔女之后,振川不复逍遥。

  会议完毕,大哥称赞振川,表扬他那组职员所做的工夫,有益兼有建设性。

  振川只是笑。

  老板们都喜欢他这一点:有了功绩仍然一点骄矜都没有,好像什么都没做过。

  振川叫车子到医院去。

  临走时照照镜子,发觉一天下来,精力已经榨尽,面色看上去,好不过柏如珏多少。

  柏如珏并无太大进展。

  忧虑的母亲把振川当作朋友,双目通红地看住他,那剩下的一丁点儿气焰,早已被眼泪淋熄。

  振川问医生: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医生答:“热度已退,病人情绪极不稳定,我们已建议他转到精神科去。”

  大柏太太声音颤抖,“没有,如珏没有神经病。”

  振川走到病床前,跟柏如珏说话。

  柏如珏睁开眼睛来,“梦,噩梦。”

  振川问:“你梦见什么?”

  “我……飘浮在大海中,为生命挣扎,人们,站在远处白色游艇上,向我嘲笑……”

  振川有点诧异,这怎么算噩梦,这就是生活写照。

  可是柏如珏鹰般刚强的外表下有一颗脆弱的心。

  他问振川:“他们为什么笑我?”

  振川答:“不要介怀,因为人性是这样的。”

  柏如珏呆滞地,声音渐渐低下去,“我父亲不爱我。”

  振川忍不住轻轻斥责他:“快三十岁的人了,念念不忘这种事有什么用,你自己都随时会成为别人的父亲。”

  柏如珏没有回答,过一会儿又说:“那海里都是鲨鱼……”

  “是的。”振川说,“到处都是鲨鱼,我们把别人当鲨鱼,人家也把我们当鲨鱼,都吓破了胆。”振川长长吁出一口气。

  柏如瑛不再言语。

  看护过来说:“让他休息吧。”

  振川只得离去。

  在医院门口,他看到柏如瑛。

  如瑛默默跟在振川身后,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大截路。

  振川终于说:“为什么不上去?”

  “是他先害我。”

  “相信我,他已受尽折磨。”

  “他?”

  “你的童年固然不愉快,但我相信,他的日子也不好过。”

  “怪谁?”如瑛的声音仍然充满揶揄。

  “怪你们两人都太敏感、太好强、太倔强。”

  “振川,他是他,我是我,你再不把这一点分清楚,我们很难做朋友。”

  振川闷声大发财。

  隔了很久很久,他说:“柏如珏已吃足苦头,他再也不会轻举妄动。”

  如瑛说:“振川,你对他真的念念不忘?”

  “我并不是为他,我不认识他,我是为你,如瑛,这是你心中的死结,解开它,释放你自己。”

  “如果我真的那么做,那是为你。”

  振川忍不住抓住如瑛的双肩,摇了两摇,“不要为我,不要为任何人,为你自己。”

  “我不能原谅他,任何属于我的东西,他都要设法抢夺,他自己物质丰富得似一国储君,却还处处破坏我。小时候见我有只玻璃胸针,都要扔在地上踏几脚踩烂它才甘心。”

  振川不能相信双耳,“你们兄妹俩根本没有长大过,灵魂滞留在童年的荒原里,忘记到今日来归位。真冤枉啊!等你们一觉醒来,青春已逝,懊悔也来不及了。”

  如瑛的表情告诉振川,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。

  振川喃喃说:“良药苦口。”

  如瑛说:“我帮不到他。”

  “可以的,用你的内功替他疗伤,使他混乱的神经恢复正常。”

  “我还得去找那两位朋友。”

  语气中仿佛有点转机,振川看她一眼,略觉宽慰。

  “他们在什么地方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集中你的思想,呼召他们,他们会感应得到。”

  “如果我会那么做,也是为了你。”

  “好,”振川叹口气,觉得如瑛是一条美丽的牛,“全为我,账,统统算我头上,我欠你良多,一辈子还不了,来世做猪做狗报答你,好了没有?”

  柏如瑛不怒反喜,笑了起来。

  振川呆呆看着她,如瑛笑的时候极美极美,感觉如密天乌云里绽出的一线金光。

  振川像是变了文艺小生,又叹口气,“我送你回去吧!”

  柏宅有客。

  如瑛嘘一声,“是柏如珏的母亲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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