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绮惑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“反正已经出来了,到我家来谈天如何?”

  如瑛点点头。

  车驶到一半,太阳冲破云层而出,金光处处,振川看如瑛一眼,难道她真有控制天体运行之大能力量?看样子又不像,她连孙竟成的心都抓不住。

  唉呀呀,别再提孙竟成这个人了,一切已经过去。

  振川说:“老区今天放假,我来服侍你。”

  “谢谢你,我什么都不需要。”

  “音乐呢?古典爵士流行曲都有。”

  “振川,说实话,你这样哄着我,累不累?”

  振川没想到她会这样问,吞一口涎沫,小心翼翼地答:“这话是歌星罗文说的:喜欢,就不觉累。”

  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,我就少了这间避难所。”

  振川笑,“届时你可以来喜欢我,哄着我。”

  “你知道我对你另眼相看,振川。”

  振川凝视她,“两只眼睛不够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要加上心眼。”

  如瑛不得不言他,“王约瑟答应你了吧?”

  “他没有选择余地。”

  如瑛说:“我不会亏待他。”

  “如瑛,你答应跟我说那次交通意外。”

  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
  “每一个细节。”

  “不晓得我还记不记得。”

  “请尽量回忆。”

  “我从家里出来,车子开得很快,”如瑛说,“我一向喜欢快车。驶到第七号干线,在倒后镜中忽然出现一大团强烈的白光,照得我双眼都睁不开来,车子失去控制便向山边铲去,醒来,已在医院里。”

  这么简单。

  “那团强光,是什么?”

  “我不知道,会不会是大型货车的车头灯?”

  “我不认为如此,如瑛,车头灯不会这样厉害。”

  如瑛也说:“你很对,当时我非常惊怖,没有看清楚,事后也怀疑那究竟是什么强光。”

  “强光持续多久?”

  “我不清楚。”

  “几秒钟,抑或几分钟?”

  “让我想,相当长的一段时间,因为当时我不住问自己:我可是要死了,可是要回家乡了。”

  “那么说来,约有两三分钟时间。如瑛,再想一想,强光是渐渐逼近,抑或突然出现?”

  “我很肯定是突然,并不是由一点变为一片。”

  “你在倒后镜中先发觉光芒?”

  “对,然后强光就包围我及整辆车子。”

  振川沉吟。

  “这有什么重要?”

  “柏小姐,该次意外转变了汝之一生,还说不重要?”

  “你指事后我得到了一些不应有的力量。”

  “正是,因而吓跑了孙竟成。”

  “他不是被我吓跑的。”

  “啊。”

  “他早已不爱我。那晚我找上孙家,正撞见他与别人约会。”

  振川早已知道有这么一回事。

  “你的车子,变成怎么样?”

  “似一客三文治,也可以说它像一只手风琴,或是更传神一点儿:一具现代雕塑。”

  “但是你没有受伤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一条骨头都没有折断,一块皮肤都没有擦损。奇迹。”振川喃喃说。

  “在医院病房中,我学会了用脑力开灯关灯,”如瑛笑,“方便得很。”

  “如瑛,在你昏迷之后到被发现之前的一段时间当中,一定有事情发生。”

  如瑛叹口气,“或许是,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。”

  “假设一辆大卡车把你撞晕,司机下车,把你拖出来,置放安全的草坡上,然后畏罪离去。”

  “把我自那样的烂铁中拖出?不可能!”

  “或许跑车在事后才被毁烂。”

  如瑛瞪着振川,“太异想天开,为什么那么做?”

  振川坦白地说:“我不知道,我只是喜欢推理。”

  “除非车子里有秘密。”

  轮到振川问:“什么秘密?”

  如瑛打了一个呵欠,“我们职业女性永远渴睡。”

  振川耸耸肩,“这是件找不到答案的怪事,可以列入超自然探奇录之中。”

  “振川,我有限的力量忽隐忽现,纯靠心血来潮,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,故此不劳担心。”

  振川温柔地说:“把它当魔术好了,娱己娱人。”

  如瑛喝着振川做的咖啡,“你加了樱桃白兰地?真香。”

  “如瑛,你身体有无异状?”

  “眼睛瞳孔,我想你也已经注意到,在激动的时候会变成强光下的猫眼一般。”

  振川深感困惑,是什么遭遇,使得如瑛异常?

  “黑夜中能够视物?”

  “不行,我自己也很好奇,早已试过。”如瑛说,“振川,跑车的残骸还在我家后园,你如有兴趣,可以来看看。”

  振川刚想说他非常感兴趣,就听见一辆汽车的引擎咆哮而来,转上他家的私家路。

  如瑛笑,“谁的车子?开得像飞机一样。”

  如瑛这个说法,触动振川思维,好像是一条线索,但一时又不清楚是什么。

  振川认得这部车子,他走到窗口去,“这是本市独一无二,一百零一部翩宁弗连那设计的跑车,属于王约瑟先生所有。”

  如瑛笑问:“亚细亚的王老板?”

  “正是。”

  “但愿人跟车一样帅。”

  振川也笑,“我可以保证。”

  老王在门口叫,“振川,振川!”

  振川同如瑛说:“每个客人都算准我在家。”

  他前去开门。

  老王进门,本来张大嘴要说什么,但敏捷精明的他一眼看见坐在一角的柏如瑛。

  女孩子他见得多,但柏如瑛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,她远远坐着,头发与面孔都仿佛带着一道金边,暗暗闪烁,是阳光吗?可能。

  王约瑟问:“这位小姐是——”

  振川打断他,“慢着,你先告诉我,你的决定如何?”

  “投效柏氏。”

  “好极了,这位就是柏如瑛小姐。”

  如瑛闻言连忙过来与老王握手。

  振川说:“书房在那边,你们去谈条件好了,我一会儿送茶点进来。”

  老王拉住振川,“真没想到你才是真正朋友,过去在公司,我一直把你当作人云亦云没有性格才智的老好人。”

  振川啼笑皆非,受不了这种坦诚。

  把他们安置好,振川趁空档到柏府去了一趟。

  柏太太外出访友,佣人认得他,让他进入后园。

  振川看到那堆废铁,部分在天雨影响下已生锈,隔层中留有深色油漆物质,一些灰色与银色粉末,杂色薄片。

  振川蹲在园子里研究半晌,自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空糖果铁皮盒子及小钳子,他小心地钳下几块铁皮样本,放进盒子里。

  这时振川听到一把冷冷的声音:“真有趣,是不是?一辆车子,会被压成这个样子。”

  振川抬起头来,看到柏如珏站在他对面。

  他礼貌地招呼:“柏先生。”

  柏如珏说:“你是林振川,柏如瑛的朋友。”

  振川小心翼翼,“正是在下。”

  柏如珏上下打量振川,如英俊的黑豹端详猎物,那种目光,充满杀气。

  振川既好气又好笑,这两兄妹,你要我死,我要你亡。

  “柏如瑛誓死不肯与我合作,你当然知道。”

  振川心平气和地说:“我只晓得兄弟同心,其利断金。”

  柏如珏牵动嘴角,“只可惜家母只得我一个儿子,我没有兄弟。”

  振川觉得这两兄妹不可思议,明明相貌谈吐思想言语都无限接近,偏偏又异口同声地否认与对方有任何瓜葛。

  振川忍不住问:“那你趁如瑛不在,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

  柏如珏居然脸红了。

  振川不想逼他太甚。

  很明显,柏如珏也是来做调查的,很可能,他心中也有怀疑。

  振川说:“我先告辞。”

  柏如珏说:“听说你同她很谈得来。”

  她。叫妹妹做她。

  “是。”振川答。

  “叫她把材料公司让出来,别妄想勾结外人与我斗。”

  振川再有涵养也忍不住了,“你这个意愿她很清楚,柏先生,你好像已对全世界发表过宣言,誓不罢休。不过如瑛暂时还没有打算放弃什么,她正准备大展鸿图,说不定看中阁下手上的建筑公司。”

  柏如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,振川乘此机会开溜。

  回到家中,如瑛与老王谈得如火如荼,难分难解,振川趁这空档,做了几件事。

  振川与一位做化学工程师的朋友通了个电话,取到外国几间著名大规模化学实验室的通讯地址,把适才收集的样本小心包妥,连同便条,放进信封,打算寄出去。

  这时书房门打开,柏如瑛与王约瑟同时出来,两人都有点疲倦,但却嘴角含笑。

  振川知道大功告成,取出克鲁格香槟及郁金香形水晶杯子,“噗”一声开了瓶塞,斟出酒,三人碰杯,并说:“成功万岁!”

  成功不是一切,但倘若失败,即失去一切。

  振川可不管老王如何令柏氏起死回生,但肯定这是件好事,王约瑟与他手下又有机会可以大展鸿图,而如瑛也得到一个得力助手。

  老王放下杯子就告辞了。

  如瑛很兴奋,她许久都没有这样高兴,滔滔不绝向振川汇报:“……要的条件也真狠,我坦白同他说,一年内不替我赚钱,关门大吉,届时他也颜面无存;不过他肯定地向我保证利润,并要求分红。”如瑛停一停,“他的功课做得很齐全,对柏氏的业务状况相当清楚。”

  “你仿佛相当欣赏他。”

  “啊,那当然。”

  “不怕他厉害?”

  “非这样不可。”

  “其实柏如珏也是这种姿势的人,你却不喜欢他。”

  如瑛沉默一会儿,“振川,二十多年的恩怨,不是外人可以了解的。”

  振川不响了。

  外人。真说得对,他始终是个外人,还要努力走一大段路呢。

  “振川,请别多心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会。”

  “如瑛,你想人了解你,抑或爱你?”

  “都要。”

  振川擦着鼻子笑她贪婪。

  “你呢,振川?”

  “跟你一样,世上最好的东西我全想要:爱我的、漂亮的、有才干的女伴;成功的、顺利的、做起来又不大吃力的事业;许多许多受热闹、心态天真的朋友……”

  如瑛笑,“你这样的人才,找女伴应当不难。”

  “我不信‘找’,我只信‘遇’。”

  “那么,振川,你要多出来走走,坐在家中怎么遇呢?”

  振川说:“她会来敲门的。”

  如瑛摇着头,“请再给我一杯咖啡,然后告诉我,你自什么地方承继到这么漂亮的一座房子。”

  振川说:“自祖父母处。”

  “啊,他们已经过世?”

  “如瑛,迟或早,我们都会化为灰烬,所以不要觅闲愁。”

  “振川,你是我见过,最积极的消极人。”

  振川笑一笑,“不久之前才把这所房子翻新,你看怎么样,还可以吧。”

  “标致之极,最配顶尖艺术家居住。”

  振川笑,“可惜我是商业机构里一只小卒子。”

  “你又来了。”

  振川只是微笑,觉得如瑛渐渐欣赏他,但仍然竭力与他维持距离,也许因为振川是她前未婚夫的好友,他们的事,振川最清楚,如瑛一下子脑筋转不过来。

  振川喜欢与她闲谈,说些风花雪月,扯到生老病死,都是实实在在的事,却又有点遥远,闲聊中时间迅速而愉快地过去。

  振川怕如瑛又要勾起正经事,果然,她开口了:“你适才见过柏如珏。”

  她又知道了。

  “他是一头狼,任何人接近过他,都沾上腥膻之气,一闻就闻出来。”如瑛愤愤说。

  振川想取笑地叫她一声狼女,但是不敢造次。

  “他有无恐吓你?”

  “相反地,我威胁了他。”

  “他们母子一直视我为眼中钉。”

  振川不便加插意见。

  “因为父亲钟爱我,他妒忌,他认为我不配。”

  如瑛的语气相当复杂,包含骄傲、自卑、愤怒、哀伤……振川只想爱护她,使她忘记这一切。

  振川问:“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饭?”

  如瑛叹口气,“我请客。”

  地方还是如瑛挑的,一进门,振川却碰见熟人,一队三个时髦女郎,还是中学时期同学,立刻拉着振川,问长问短,又坚持叫他们坐下来。

  馆子地方不大,坐在别桌也听得见谈话的内容,振川明知如瑛怕热闹,也只得与大伙儿一起坐。

  如瑛吃得很少,静静欣赏旧同学欢聚图。

  振川多希望如瑛会表露出一丝妒意,即使闪一闪也好,但是没有。

  如瑛一直很客气地坐着,闲时还帮诸人斟茶。

  老同学以为她是振川的小女朋友,百无禁忌,手舞足蹈地表现着时代女性的豪放性格,酒醉饭饱后相偕离去。

  振川付的账。

  隔了一会儿,他为老朋友解释:“平时,她们当然不是这样的,工作压力大,需要宣泄。”

  如瑛微笑。

  他总为别人设想,渐渐成为别人心目中的好弟兄,女孩子往往要在失声痛哭的时候才去找他的肩膀一用,难怪至今孓然一人。

  第二天,王约瑟一早找振川。

  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,一开口便问:“振川,你同柏小姐,是什么关系?”

  “朋友。”

  “振川,老老实实,她不是你的女友吧?”

  振川打一个突,怎么,老王还有别的野心?

  “柏如瑛令我迷惑,振川,你与她在什么阶段?”

  振川沉不住气,据实说:“我正追求她。”

  “那么好,”老王哈哈笑,“公平竞争,我来也。”

  振川这时才懂得引狼入室的意思,面色煞白。

  老王一直畅快地笑,然后挂上电话。

  振川咒骂:狼子野心,此人本应落在老大手中好好受点折磨,不该多管闲事,把他救出生天。昨日还差些没抱着人大腿叫恩人,今天却恩将仇报,要抢人的女朋友。

  气了一整个上午,吃过中饭,乐天知命的振川又心平气和了。

  抢得走的即不是属于他的,振川想,他对如瑛有信心。

  老区却不这么想。

  “少爷,柏小姐许久没有来了。”

  “上星期来过,该日你恰恰放假。”

  “不会是冷下来了吧?”

  振川默然。

  “这种事要一鼓作气。”

  老区是个老独身汉,不知恁地,对男女关系要诀却甚有研究。

  “不是柏小姐有了别人吧?”

  门铃响,振川乘机说:“去看看谁来了。”

  老区自信差处取了几封特快专递的信回来。

  振川一看信壳,知道是化验报告,匆匆拆开,四间实验室各自进行分析之后,竟然分别得到四种毫不相关的结果。

  英国实验室发觉样本不溶于硫酸。瑞士的报告指出附着的物质与蜘蛛网的氨基酸成份相似。美国检验结果,证明含有纯度极高的镁,但缺少许多通常可在地球镁矿中找到的元素,又多了像锶那样在地球镁矿中找不到的元素。日本实验室则断定金属片上有普通的尼龙纤维。

  振川苦笑着放下报告,认为一无所得。

  没有,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
  不知为什么,振川肯定如瑛的车祸里有着“他们”,他们晓得来龙去脉,他们知情不报,他们也许还心怀鬼胎。

  但是却一点证据也没有。

  他拿起电话找如瑛。

  秘书回答:“柏小姐开会。”

  “请告诉她,林振川找。”已有三五天没见到她。

  “柏小姐与王先生开会,整个下午都没有空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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