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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月亮的晚上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对,她的精品店就在这附近。

  我向她微笑点头,她本来预备交换笑容,突然看到我身边的人,毫不忌讳地怔住,张大嘴,然后如见了黑死病般匆匆拉着她丈夫离去。

  我耸耸肩。

  多年来我是陈国维的装饰品,只能装饰他,不能装饰别人。

 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,可以疯可以玩,但不可以冷静地投入。

 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点过分陶醉,以致一照脸玛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  发生了什么?

  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  他把我送回家去,我们在大堂前道别。

  檐上有一盏四十瓦的长明灯,以前不大觉得它的存在,今夜它投影下来,刚巧一个圆圈,把我与他环绕着,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灯光,标出男女主角。

  站一会儿我按铃,女佣人来开门,这么早回来,连她都觉得诧异。

  看着我进去,他转头。

  我连忙到客厅撩起一角窗帘,看他上车。

  一切像第一次约会。

  第一次约会我的人,正是陈国维。

  我们去跳舞,到十一点多回来,与朱二不同的是,国维不住地说话,他认为漂亮的女孩子该在十二点敲响之前回家,免得露出原形。

  我进了门,也掀开窗帘看他上车,渴望着有第二、第三,以及无数次的约会。

  我放下厚丝绒帘子。

  梳洗时把一双手浸入面盆,涂肥皂时发觉忘记脱皮手套,难怪洗半天都觉得木乎乎的,赶紧剥下它。

  这早晚国维已经到了纽约吧?

  邓三小姐因血压高治疗了数年,突然半身不遂,意识清楚,但已不能说话,之后又失去意识,对呼唤没有任何反应,经诊断之后,医生说是脑出血。

 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维生,期望脑出血能停止,所有的办法都用尽,渐渐怪到国维身上,把三小姐的病与我扯上关系。

  我苦笑。

  三小姐都近六十岁了,然而她的亲人认为如果没有我这只狐狸精作祟,她即时会自病床上跃下,恢复青春活力。

  即使国维日夜守她身边,她也不会知道,但国维应该做给她亲人看。

  半夜,电话铃响了。

  佣人都假装没听见,但铃声持续着。

  这必然是朱二,他要开始说话了,我紧张起来。

  “海湄。”

  是国维。

  “海湄,她死了。”

  我打个寒颤。

  国维的声音哽咽沙哑,在这一刹那,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,他生命中,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
  一个穷小子靠奖学金硬挺,周末在唐人街当侍役来赚外快。

  国维取到文凭后才发觉它不是世界之匙,一筹莫展的当儿有富家千金前来资助,她风姿犹存,他寂寞孤苦,两人不顾一切,正式结婚……

  国维在电话中饮泣。

  在这种要紧关头,他能找得到的人,也不过是我。

  我沉默着。

  “她……没有回光返照。”

 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。他伤心是应该的,我不能叫他不伤心。

  也不能问他几时回来,一问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。

  我情愿他这个电话打给别人。

  “海湄,她把一切给了我。”

  我没听懂,以为他说三小姐一直对他好。

  “她名下所有的产业,现在全归我所有。”

  这么慷慨!

  “我真的很难过,没想到她爱护我到底。”

  我也很感动,三小姐至死不渝。

  “我们之间……前生一定有什么瓜葛吧?”

  我终于说:“回来再讲吧。”

  又隔好一会儿,他才放下电话。

  第二天是个晴天。

  太阳淡淡地,不十分耀眼,女佣一见我出来,还是慌忙地放下帘子。

  我不知道国维几时回来,但道义上应当在家等他。

  有点黯然,各行各路已经有一段日子,没想到仍然关心他。

 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,总还关注对方,在一起生活久了,无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,完全不留痕迹,我也是,还没有人发明那样的橡皮胶。

  然而我已不再爱他。他令我失望。

  厨子知他要回来,已炖下补品。厨房永远有只煤气炉子开着,三朵青莲色小小火焰,不是炖汤,就是炖药,发散着奇异的香味。不要掀开来看,吓死人,有时候是虫,有时候是兽龟,有时候是一堆乌龟壳,有时候是什么东西的尾巴。

  在我们家做厨子,也不是简单的事,男主人或许会炼起丹来,他们得权充助手。

 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。

  整间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东方的缩影,墙壁都照着阴阳五行而建,窗台上挂着宝剑,房门上贴灵符,书架上搁着罗盘……我也是帮凶,不准拉开窗帘,怕声音,满屋铺着厚地毯,气氛更阴险。

  或许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。

  母亲有小额财产留给我,用以防身足够。

  或许我真要离开这里了。

  在出走之前,我先需要提起勇气。

  譬如说,打开所有的窗户。

  我敢吗?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永远关闭的窗户。

  又过了足足一日,国维才回来。

  这二十四小时当中,满以为有很多事会发生。玛琳,至少玛琳应当来找我,问我那日马路上,身边的男士是什么人。

  但她消失了,音讯全无,要不震惊过度,不知如何开口,要不就认为现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,离得越远越好。

  即使是朱二,也没有再出现。

  我站在窗前,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么。

  朱二是个功心计的人,在我没料到他会出现的时候,他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意外,等到我有所盼望,他又冷下来。

  心理上,他已反客为主,现在变得我被动了。

  男女之间,爱管爱,欲管欲,始终如打仗。

  我牵牵嘴角,已经中了他的计,不得不步步为营。

  国维在深夜到达。

  月黑风高,我们家灯火通明,我穿戴整齐地迎出去。

  他劳累到极点,眼袋浮肿,头发花白,西装上全是皱褶,人仿佛比衣服还憔悴。

  他顺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,便往沙发倒下。

  佣人立刻递上香烟毛巾。

  国维的排场是非常老派的,根本不像壮年人,我静静看着他,不是不认识他,但也绝不能联想他是我的丈夫,我不愿意。

  他擦完脸,打个呵欠,取过炖盅,喝两口汤,咳嗽数声,点起香烟,深深用力吸,烟尖端发出暗红的火星,他满意了,精神恢复了,吁出一口气。

  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我发话,他说:“她留给我那么多,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。”

  我没有置评。

  不做事做什么,像我这样,白天蜗在窝中,晚上出去麻醉自己?

  我自己不工作,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,尤其是男人。

  我彻底失望。

  这个时候,他抬起头来,看到我穿戴整齐。

  “要出去?”他问。

  我摇摇头。

  “那么好,一起吃饭吧。”

  对于这个邀请,并不觉得兴奋。

 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,只觉得尴尬。

 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,今夜他感情泛滥,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。

  对他来说,三小姐是往事,我也是往事,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。

 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,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,一边吸香烟,一边喝浓茶,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,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。

 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,难免神色怠倦。

 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:“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,立即就生气。当年祖父分产业,他们还小,没有份,父母又身体强壮,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,谁知……”

  这些话,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。

  他不自觉地笑了,不一定是因为钱,而是那个女子,隔了那些年,明知他负她,还死心塌地。

 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。

  我暗暗叹口气。前夜听到他的电话,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。

  没有。

 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,说声“早点休息。”

  他一愕,“我还没有说完呢。”

  “你也累了,改天再说吧。”

  “是关于我同你的事。”

  我转身,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,太滑稽了。

 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。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,一生人都靠她成全,连她死了还控制他。

  “海湄。”国维叫住我。

  我没有应他,站起来回自己房间。

  推开睡房的门,黑沉沉的,一阵花香猛地扑过来,把我整个人笼罩住。

  我冲口而出:“朱二!”

  没有可能,他怎么会在这里。

 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,而是在朱二的酒店,由他陪着我。

  我站在房间中央,没有开灯,动也不敢动,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朱二身子似的。

 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。

  太厉害了。

  我闭上双目,降服在花香中。

  过了很久,灯亮起来,是国维,诧异地问:“什么花,这么香。”

  我睁开眼睛。

 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,这样的花,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。

  我摘下一朵栀子,别在鬓边。

  只听得国维说:“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。”

  我不出声,渴望他出去,熄掉灯。

  国维打开长窗,引人新鲜空气,花香更加浓郁。

 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,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。

  国维存心要与我聊天,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。

  “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。”国维说。

 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,唯唯诺诺。

  “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?”他问。

  是在说我。

  “啊,没有。”我如梦初醒。

 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?

 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。

 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,这么说来,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。

  怎么我不晓得。

  “——我想替你庆祝。”

  我回过神来,忙说:“不要,我不要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那边……刚去世,仿佛庆祝什么似的,你说对不对,别人说什么不要紧,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劲。”

  他呆着,仰起头,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。

  “怎么我没想到。”他说。

  他更没想到的是,我会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。

  有什么好庆祝,哪一日不好吃喝玩乐,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来那一日。自幼不喜集体行动,是故厌倦过年过节,一窝蜂同时做一件事。

  今夜是个美丽的夜,可惜没有月亮。

  夜值得歌颂,夜风如丝幕罩身般舒适熨帖。

  我靠在长富边借清风花香,整个人陷入迷幻。

  国维还没有离开,他还没有说完。

  “这些年来,委屈你了。”

  我转过头去,“国维,时间不早,休息吧。”

  到底是个深谋远虑的人,“让我们结婚吧”这句话就在嘴边,也还忍了下来,他略一迟疑,回房去了。

  早十年八年,我也为“升级”努力过,尽量作成熟状,一副闺秀模样,后来厌倦了,名正言顺在夜间出动,避开一切见得光的人。

  现在终于有空缺可以补上去,我已完全不向往。

  第二天婉转向女佣盘问。

  “什么人送花来?”

  “一个穿制服的小厮。说是陈太太订购的,要搁睡房里,已经付过钱。”

  “几点钟?”

  “昨天傍晚。”

  “怎么没通知我?”

  “太太当时在书房正忙。”

  傍晚,他记得我,给我送花来。

  这样明目张胆,毫无顾忌,入侵我家。

  他人呢,人在哪里,人敢出现吗?

  我说:“下次有人送东西来,记得叫我。”

  佣人应了我。

  国维还没有醒,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。

  心神游出去老远老远,躺在长沙发上,耳边都是海涛声,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,白色的盐沫喷得一头一脑,可以舐食。

  但是他没有再来叫我。

  或许不打算再惹我。我的丈夫已经回来,正式与非正式,也是我的男人。

  傍晚,咳嗽声随着国维起来。

  女佣说:“太太,有人送花来。”

  还是花,我不敢相信,忙出去收。

  这次连盘带花,栽在泥里,花蕾很大很丑,而且垂头丧气。

  不必问小厮由谁送来,迅速给了赏钱。

  小厮却有话传给我:“这是昙花。”

  昙花。

  原来是它。

  大惊喜了,蹲下数清楚,一共两盘,每盘有五六个花蕾。

  没想到名花如此貌不惊人。

  等待小厮作出更多的交代。没有,异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,恭敬地离去。

  我着人将花搬到露台树荫底下。

  心情异常激动。

  只有夜间才开放的花,花瓣白里透红,香沁夜色,难得一见。

  如平常一样,他没有留下半只字,亦无此必要。

  国维进来看见,“这是什么花,好丑。”

  我看他一眼,“昙花。”

  “啊是,是有这种怪花,晚上才开,那时人人都睡了,谁来看它?恐怕只有你吧,哈哈哈。而且听说开一两个小时就谢了,就这样短暂。”

  虽然国维毫不容情,且没忘记讽刺我,但他却正确地把花的特色说出来,同时也提醒我,受花者与花,可在晚间为伴。

  我深深感动,以手抱胸,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这样孩子气,如何当家?”国维说着走出去。

  他在追求我。

  他以传统的、含蓄的、苦心经营的手法震撼我。

  他目的已经达到。

  第五章

  整夜我蹲在花旁,至夜完全黑透,一切喧哗告退,霓虹灯熄灭的时候,花苞如着魔般轻轻“卟”的一声爆裂,雪白的大花瓣卷开,奇异香气喷上我面孔。

  一朵继一朵,像是一早约好,不一会儿全部开放,我不再寂寞。

  把花捧在手中细赏,直至它们缓缓萎靡、沉落、消失,那么短的灿烂,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赏……

  我在风露中立至天明。

  国维也没有睡,他在盘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遗产。

 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,不过还是坐在同一张早餐桌上。

  “下午我出去开保险箱,要不要一起来?”

  我摇摇头。

  “怎么,”他诧异,“不感兴趣?”

  “不是我的东西。”

  “你说得对,但是你可以借用。”

  我不再说什么,国维看轻了我,也看轻他自己。

  我不觊觎三小姐的财产,没可能。

  女佣把电话拉进来。

  我的心“咚”的一声。

  是周博士。

  他还要我等,越等得久,越是渴望。

  “海湄,你已爽约两次,又不来通知,没有事吧。”

  “啊没有没有,只是忙。”

  “今天来不来?”周博士说。

  “来。”我说。

  “那么五点见。”

  国维看我一眼,“那是谁?”

  “周博士。”

  他不出声。

  这一点点娱乐他是要给我的。

  隔一会儿国维说:“心理辅助相当有用,这一阵你精神较佳,白天也肯起来,酒也喝少了。”

  我一呆,“真的?”自己倒没留意。

  “也许因为压力已经减轻,”国维喃喃说,“她的去世成全了你。”

  不不不,完全不是这样的缘故,完全没有关系。

  我推开面前的杯子。

  稍后国维出去办事,坚持载我一程。

  我们两人坐在车后座,旁人看来,何尝不是出双人对。

  车子转了一个弯,本来这种大车最稳,乘客不应受影响,但国维趁势滑过来,与我坐得比较贴。

  真是反常,恐怕他的压力是真的减轻了。

  趁着另一个弯,我把身子让开,并且固定下来,把皮夹放在两个身体之间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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