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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姐妹 page 14 作者:亦舒

  “太太,她们要是回来了,你可是一句话不要得罪她们。”

  “我懂我懂,我们出钱出力之余,并无发言权。”

  正在挥汗,门铃一响,沈先生亲自抢过去开门。

  见是她们三姐妹,一颗大石头落地,咚声可闻。

  三女蓬头垢面,可见战情惨烈。不知谁胜谁负,他当然不敢垂询,想象中尹白一定输得一穷二白,但,为什么只有她一人面带笑容,而余女则垂头丧气?

  沈老怕女儿气急攻心,神经失常,忙问:“尹白,你笑什么?”

  尹白见人人关心她的笑脸,不欲劳师动众,即时收敛笑意,谁知她父亲又问:“尹白,你怎么不笑了?”

  做人之难,可见一斑。

  她已精疲力尽,到浴室坐在莲蓬头下直淋了廿分钟才出来。

  用一条大白毛巾裹住身子,躺在床上看天花板,忽觉累不可当,便睡着了。

  有人喝酒,有人唱歌,有人吃药,尹白比较幸运,她昏睡,睡眠医百病。

  早睡早起,骤醒时才清晨五时许。

  尹白自床上跃起,左右环顾,不见两个妹妹,吓一跳,随即又想,走吧走吧走光了也好。

  终于忍不住,走出去找人。

  台青睡在书房里,穿着昨天的衣服,蜷缩一角,如只流浪的小动物。

  描红坐在露台上,看山下清晨风景,神色木然。

  绿幽幽的路灯尚未熄灭,一连串似项练般随着斜坡落市区。

  尹白过去坐在她身边。

  描红一见姐姐,立刻站起来。

  尹白冷冷道:“坐下,我不是你太婆。”

  描红只得坐下。

  过了很久很久,描红只觉得天象是要永远维持这一种瘀蓝色来陪衫她的心情,尹白又开口了。

  她的声音恢复从前那种和煦,尹白说:“英国的天气臭名昭彰,受不了的时候,叫他驾车到郊外,对牢一棵树,尖叫三分钟,会好过得多。”

  描红的眼泪如喷泉般涌出。

  尹白还没有发觉,继续说下去:“他办事,我放心,你尽管跟着他去好了。”

  听不到回答,尹白转过头去,非常诧异,描红与台青都似有流不尽的眼泪,而她,沈尹白,却似干涸的沙漠,挤不出一滴水来。

  香港这社会,早已把人练熬成为不锈钢,尹白长长吁出一口气,还哭呢。

  尹白拍拍手,此事就这洋解决了。

  她晃一晃头,从此之后,这颗脑袋,得端端正正屹立在她大小姐自己的脖子上,不象台青与描红,可以往男友肩膀上靠去。

  回到厨房,碰到母亲替她做茶,半杯牛奶,两个茶包,不加糖。

  尹白取起杯子喝一口。沈太太看着她不语,只是微笑,知女莫若母。

  尹白觉得有交待两句的必要,于是说:“她们需要他们比我多一点,他们很快的发觉了,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这种事。”

  沈太太不出声。

  尹白又说:“便宜了那两个小子,他们会幸福的。”

  尹白坚持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做人,拒绝看到人与事的阴暗面。

  沈太太说:“有封信自墨尔钵来。”

  尹白不出声。

  “沈家不是有位姐妹住在墨尔钵吗?”

  沈太太把信送给尹白。

  信壳上黏着彩色斑斓的两个邮票。

  尹白再倔强,也自心灰意冷,拆也不拆,当着母亲的面,把信原装扔进垃圾桶,出去了。

  沈先生进来,轻轻问沈太太,“什么事?”

  沈太太连忙合上垃圾桶盖,“没有事。”

  沈先生倒咖啡喝,“我一直不喜欢混血儿——”

  “够了!”沈太太忽然喝止老伴,“我不要再听这件事。”

  沈先生忙不迭噤声,吐舌。

  第十一章

  中午,台青打扮整齐,准备去接飞机,尹白说:“等一等,一起走,描红,你一道来。”

  台青却道:“我两个舅舅说,不必麻烦你们了。”

  尹白大表意外,“他们在香港?”

  “是。”

  尹白追问:“你母亲来,是要把你接走?”

  台青见到事到如今,不得不说出真相,“是,她决定随舅舅到美国生活,叫我跟随她。”

  尹白犹如给人淋了一盆冰水。

  沈氏夫妇也呆住了。

  台青声音寂寞,“我父亲有新太太以及两个儿子,再也不会留住我不放,母亲只生我一个,我答应了她。”

  尹白哎呀一声,没想到到头来姐妹们又各散东西,可见不管她多么迁就,命运仍然另作安排,拆散她们。

  “哪一个埠?”

  “新泽西。”

  沈太太连忙说:“极近温哥华,五小时航程可达。”

  沈先生说:“时间到了,我们一起到飞机场会再说。”

  沈太太把丈夫拉到一旁,“人家现在不一定想见沈家的人。”

  沈先生沉默。

  尹白说:“我们三人速去速回也就是了。”

  她父亲点头批准。

  台青的舅舅极其高大英俊,看见台青,上前伸出强壮手臂围住外甥女儿保护她。

  尹白很放心。

  难怪都说要多生几个孩子,那么,孩子的孩子,可以获得舅舅的庇护。

  台青的母亲很快就出来,架一副墨镜,雪白的粉,鲜红的唇,悲怆而美丽,众人迎上去,台青与她拥抱,她环顾四周,特地对尹白说:“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。”然后由兄弟拥簇着坐上一部黑色美国大车,台青在车厢内向尹白招手,随即绝尘而去。

  尹白转过头来,变化永远比计划快,尹白还以为三姐妹余生都可以在一起。

  她与描红折返候机室。

  可以想象待韩明生的合同一满,描红也该随他返英。

  原来,尹白的家不过是她们的歇脚处。

  她们挤在人龙排队付停车费。

  浑身一找,才发觉不见了手袋,尹白并不着急,问描红拿钱,谁知描红匆忙间根本忘记带钱包。

  两女面面相觑,“怎么办?打电话叫父亲来救驾。”

  “没有角子。”

  “问人借。”

  “你去试试借三毛钱,比登天还难。”

  “叫计程车回家,让司机在门口等,然后再回来取车。”

  刚在头昏脑胀,背后有人问:“欠多少?”

  尹白连忙抬起头,“十五块港币。”

  那年轻人取出廿元钞票递她们手中,尹白松口气,谁说没有好人。

  谁知那人随即说:“要加上利息还我,这是我的卡片。”

  尹白才犹疑,人龙已经缩短,轮到她们,只得付款,上停车场取车,一打开车门,尹白便发现手袋卡在门边,失而复得,她有一阵欢喜。

  描红说:“看看那张卡片。”

  “吊膀子人的卡片有什么好看。”

  描红笑说:“加利息还他也是很应该的。”

  尹白心中暗暗好笑,描红这样热心,当然是想为韩明生找替身。

  她耐心解释,“都市中男女每日都偶遇无数异性,却不见得可以从中寻获真情。”

  回到家中,尹白对母亲说:“台青那张床可以拆掉了。”

  住过个多月,颇积聚一些小零小碎的身外物,尹白与描红用纸盒子替她装起,待人来取。

  沈先生问:“就这样走了算数?”

  沈太太答:“还好这样走了算数。”

  两夫妻在语气中第一次透露不满。

  傍晚纪敦木前来取剩余物资。

  他要求:“尹白,我想同你说两句话。”

  尹白抱着手看住他,恍如隔世,像是统共没有认识过这个人,因此很礼貌很隔涉的说:“好呀,我们到露台去。”

  他轻轻说:“台青很感激你,我也很感激你。”

  尹白微笑,若不是亲身经历,真难以想像,被感激的感觉原来这样恶劣。

  “台青说,她认为一起到加拿大读书有点尴尬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

  小纪却生气了,“只一次!沈尹白,只一次,你不要那么明白好不好?”

  尹白惜愕地看着他。

  小纪随即气馁,掏出手帕擦汗,“我希望不远的将来,你会遇到一名让你不明白不放弃的男性。”

  呵,原来小纪是怪她没有努力争取,松手太快。

  可见人心不足,可见人心难测,可见人心不古。

  尹白的语气更冷淡,她说:“我相信我一辈子都会做一个明白人。”

  小纪长长叹气。

  尹白上下打量他,忽然很温柔地,似旧时那般说:“你要去剪发了。”

  小纪摸摸发脚,感慨不已,彼时他与尹白时常约好同往一家理发店同一个发型师修理头发,那名发型师叫卡尔,每次都笑问:“我该先做谁的头?”最近,两人不约而同转了理发店,卡尔一时损失两个顾客。

  纪敦木最后说:“尹白,祝福我。”

  尹白笑,“我不是牧师,我不擅长这套。”一会儿韩明生也上来要求按首祝福,她会受不了。

  “那么,祝福台青。”小纪不肯放松。

  “她很有分寸,你放心,她会争取幸福。”

  纪君完全不得要领,他呆呆的看着笑吟吟的沈尹白,发现此刻的他在她面前,不值一文。

  呵打败仗的原来是他。

  尹白送他到门口,微微一鞠躬,嘴里说:“再见珍重,不送不送。”

  列位看官,应付纪敦木该流人物、也只得沈尹白这个办法罢了,若有值得借镜之处、切莫犹疑。

  花开两头,单表一支,话说尹白送走小纪,正式了结此案,松一口气。

  回到房内,她顺手拾起一只小枕头,抛一抛,接住,嘴里说:“一个妹妹已经送出,几时轮到你?”

  描红一怔,尹白那语气一成不变,一般的和蔼可亲,能做到这样,可见城府已深,是她与台青教训了尹白,使尹白由爱生怖,与她俩保持距离。

  描红却曲解了尹白,枉入迷宫乱钻,尹白完全不是这样想,她认为既是已出之物,无法讨还,不如咬紧牙关,大方一点。

  尹白放下枕头,翻阅报纸,“唷,问我们讨十万万万两军费呢。”

  描红试探地说:“这般无礼,能不肉痛。”

  尹白抬头笑道:“命该如此,争来何用。”

  描红便不敢搭腔。

  尹白却说:“你那护照入英国境颇有点问题,要去请教律师方可。”

  “韩明生说有办法。”描红细声答。

  “你不比台青,姨妈姑爹一大堆,你要自己处处留神,步步为营。”

  “知道。”

  她笑:“不过我相信韩某会安排得妥妥当当。”

  尹白拉开抽屉,写了张廿元支票,寄到卡片上的姓名地址去。

  描红问:“台青就这样一走了之?”她与她刚有新的了解,颇感依恋。

  “不会的,总还得有些繁文缛节,请客辞行之类。”

  不出尹白所料,第二天台青的电话就来了,语气轻快,邀请“三叔一家以及描红晚宴”。

  沈先生听毕,沉吟一下,“既是孩子来请,孩子们去。”

  尹白笑,“太小器了。”

  “医生嘱我休养,大热天也不便外出寻欢作乐。”

  尹白只得依言覆了台青。

  谁知台青率领母亲舅舅上门问候,抬上一罗筐礼物,仍然没声价道谢。

  尹白胡涂了,这究竟算是真心真意,还是虚情假意?若是尔虞我诈,为何要劳民伤财做这一出场戏,若是真情,又不该堆满假笑假语。

  尹白忽然明白了,原来大人由大人做戏,小孩由小孩做戏,人生本是一场场的戏。

  演到后来,演技太过逼真,感情一时不能抽离,尹白看住二伯母落下泪来。

  然后由尹白及描红做代表出去吃饭。

  在车里,台青的舅舅忽然取出两只锦囊,分别递给尹白描红,“这是妹妹给你们的小小礼物。”

  描红意欲推辞,被尹白一个眼色阻止,两人齐齐道谢,纳入袋中。

  台青轻轻说:“我在香港,渡过一生最难忘的暑假。”

  她伸过手,分别握住尹白与描红,尹白让她握着,过一刻挣脱了,描红却没有。

  吃完饭到了郑重道别的时刻,台青一直说:“姐姐,我们要不住通信,千万不可疏懒。”

  尹白点头答允。

  “还有,联络到其他姐妹,千万通知我。”

  经过十多分钟的呢喃,尹白与描红终于下了车,两人不住摇手,看着台青轻裘快马,刹那间去得无影无踪。

  尹白低着头,问描红:“去喝杯咖啡?”

  正中描红下怀。

  尹白苦笑,“刚有了解,就要分手。”

  描红啜一口冰冻咖啡,深觉人生无常,低头不语。

  尹白掏出礼包,打开一看,见是名贵金表一只,连忙戴上,只觉伏手舒适,这只表,尹白与台青逛街时曾经指出来说过喜欢,没想到台青紧记在心。

  描红也拆开来看她那一分,内容却不一样,是一叠簇新的美金现钞。台青太会得送礼,什么人需要什么,观察入微。

  尹白转动着腕表,忽然解嘲地想,这票生意做得过,包食宿兼介绍男友,相信众姐妹不会吝啬,这等大礼,她受之无愧。

  描红忽然说:“我不能收这个礼。”

  尹白啼笑皆非,在这个关节上她偏偏卖弄骨气。

  “我对台青不好,你是知道的,我自己会想办法。”

  尹白劝说:“姐妹们何必斤斤计较。”

  描红急道:“我去退还给她。”

  尹白便轻轻笑一声,“过一些时候你同我计较,还真不知要什么退还给我呢,我不一定用得着。”

  描红吓得不敢吭声。

  尹白说:“大方地收下吧。”

  描红把钞票捏在手中,渐觉难堪,“姐姐,”她自卑地说:“你们都施舍我。”

  尹白回说:“既会恶人先告状,就不要多心,谁会把生活中这等贵重的人与物来乱施于人。”

  描红见尹白越说越白,无以为对。

  “大家都是真心对你好,快别这样,这件事里如果没有人高兴,就不值得了。”

  描红一直又多住了两个星期。

  她与韩明生在香港注册结婚。

  沈氏夫妇放下一颗心,这名侄女虽已成年,但道义上他们必须向沈老大有所交待,结婚是世上少数名正言顺的事情之一,值得报讯兼庆祝。

  沈国武在家摆酒水请侄女婿。

  他一向、从来、坚持不喜欢混血儿,亦不企图掩饰,韩明生这次改变方向,使他老先生得其所哉,所以他不但对小韩客客气气,且能运用他的喜剧细胞。

  韩明生一坐下来他就说:“我们一早便是自己人了。”

  幸亏尹白嗤一声笑出来,不然韩氏脸皮不知搁到哪里去。

  “描红父母未克出席婚礼,由我全权代表,描红你听着,韩明生若有不周之处,你即时同我说,我立刻剥他这层皮。”说到最后,声音严厉,眼若铜铃。

  沈太太深觉丈夫过份,没想到尹白会跟着沉下脸:“接着切成一块一块,扔下大海喂鲨鱼。”

  沈太太见残忍过度,“好了好了,先拍张照寄给父母。”

  由尹白接过相机,各种角度都拍了几张。

  饭后气氛较热,韩明生出示他新置家居的图片,是位在伦敦雪莱区的一层半独立式小洋房,他遗憾的说:“英镑虽然回落,但仍比年前贵得多,不然装修可以考究些,描红一抵埠立刻要学开车,不然的话要步行上学。”

  沈太太见他这样头头是道,不禁看描红一眼,如此运气百年不能多见,短短几个月间她已把一切掌握在手:伴侣、学业、生活也有了着落,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异乡人摇身一变,前途似锦,沈太太佩服这个女孩子,她太懂得抓住机会、损人而大大利已,并非罪行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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