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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姐妹 page 16 作者:亦舒

  “恕我放肆发表意见:太过LAISSEZ—FAIRE了也是不行的,别忘记男人们都在心底收着个长不大的玩童。”

  自由竞争,放任政策也不行。

  怪不得管理科学是一门精妙的学问。

  “你在怨我吗?”尹白微笑。

  “不,下一次在感情上希望你精明点。”

  尹白茫然,“我不懂呀韩明生。”这是尹白的盲点。

  韩君心内一阵炙痛,举起手来,想触摸尹白发脚,终于不敢,颓然收手。

  他终于说:“尹白,你会得到快乐的,因你赐予我们太多快乐。”

  尹白勉强地笑,“我此刻也并非不快乐。”

  这时沈蓝及沈珏由房内出来,看到韩明生,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他,“是四姐夫吧,我们是五妹六妹。”

  韩明生抿嘴同尹白说:“你怎么不叫我姐夫。”

  尹白摇摇头,“错,不能叫,你只是我的二妹夫,你同沈蓝沈珏多谈谈,大家有一半外国血统。”

  沈蓝马上张大双眼,“姐夫,你另一半从何而来?”

  尹白笑不可抑。

  正在这当地,韩明生的另一半从书房出来,见到场面热闹,沈蓝与韩君交头接耳,一见如故,不晓得说些什么,虽不自在,也只得微笑相对。

  尹白不想她难堪,便说:“有要紧事的人可以先走。”

  只看见沈珏举起手,“姐夫要请我们出去吃冰。”

  尹白有点意外。

  描红叫:“尹白,你也来。”

  “不,我要等一个电话。”尹白不愿意再对着韩明生。

  描红误会,轻轻问:“谁?”

  尹白笑,“眼睛有点红,刚才同大人诉什么苦?”

  描红不语。

  再一看,韩明生已经率领着妹妹们下楼,尹白连忙推描红一下,“还不快追上去。”

  沈太太见她们都走了,便说:“简直象联合国一样。”

  沈先生问:“尹白为什么不去饮冰?”

  尹白答:“忽然有点倦,精力不能同她们比。”

  “真夸张,大三岁而已。”

  “母亲你不知道,三年前我还打得死老虎。”

  沈太太道:“刚才描红说,韩明生把房子及财产都写了一半给她。”

  尹白答:“对妻子好是应该的。”

  “描红刹时间什么都有了,她打算过年时接父母出国旅行。”

  “是的,描红好本事。”沈先生连忙说:“尹白也本事。”

  是的,尹白点点头,“我也本事。”

  人人都有生存的一套本领,各自意愿不同,所图亦异,但是求仁得仁,是谓幸福。

  尹白转到厨房去,做了一杯冰茶,独自啜饮。

  沈太太轻轻问丈夫:“尹白心里到底怎么想?”

  “不怕的,我女儿这样的人才,一定有更好的归宿。”

  尹白似有所闻,转过头来笑一笑,她父母连忙噤声。

  过一会儿沈先生又说:“不是偏心,七个女孩儿当中,我认为尹白最漂亮。”

  “奇怪,沈国武,我也这么想。”

  沈蓝与沈珏拖得很晚才回来,她们顺道到游客区逛去了,毋需导游,比较起来,青红两人胆怯得多。

  回来之后,一迳取笑“描红姐真的好紧张姐夫”,然后在书房打地铺就睡了起来。

  尹白推门进去想问她俩可需要些什么,一看,她们已经熟睡,真似没有一点心事,微声扯着鼻鼾。

  尹白扭熄了灯。

  只大了几年,尹白忽然发觉,她需要记住的人与事太多,需要忘记的人与事也同样多。

  第二天她起的晚,沈太太跟她说:“台青来过电话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叫我,”又不是昏迷,只不过睡着,“说什么?”

  “很好,很想念你,圣诞时请你无论如何到纽约走一趟,她与沈翡翠联络好一起过节。”

  尹白微笑,“这主意听上去不错。”

  “还有,沈蓝与沈珏出发到新界看风景。”

  “这两个孩子,讲好要送飞机的。”

  “她们稍后自己会去,说要争取时间。”

  尹白忽然吟道:“劝君莫惜金缕衣,劝君惜取少年时,有花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。”

  沈太太看女儿一眼,尹白确需自勉,她几个姐姐妹妹全是折枝派高手,她不能再逍遥蹉跎下去。

  尹白征求母亲的意见:“古人诗句:意境之美,无以复加,是不是?”

  尹白找到韩氏伉丽的时候他们正在头等牌子前送行李进舱。

  尹白故意在一个距离外看他俩,真是一对壁人。

  描红的面孔化淡妆,直发掠在耳后,只戴一副钻石耳环,上身一件窄腰身外套配宽脚长裤,完全是一种四十年代味道,身段修长优雅,斜斜地倚在韩明生的肩膀旁。

  一共七件整套的名贵行李。

  尹白这才发觉韩明生的经济条件要比她想象中的好若干倍,这件事对描红来说都恐怕是件意外之喜。

  韩明生看到尹白,连忙招手,尹白便慢慢走过去。

  韩君问:“还有两位呢?”

  尹白说:“不管她们了。”

  描红走过来,尹白发觉她妆扮细致高贵如经优秀的美术指导精心指点,无懈可击,无论是皮包手表腰带鞋子,都配得恰到好处,可知韩明生真的眷顾她,他立心要补足她以往的不足。

  尹白觉得非常大的安慰。

  “时间已差不多。”

  尹白点点头,“咱们后会有期。”

  韩明生一手挽着妻子的大衣,另一手挽妻子的手臂,向尹白挥挥手,进去了。

  尹白低下头往回走,忽然有人搭住她的肩膀,尹白一回头,原来描红又出来了,两姐妹怔怔无言对望片刻,终于拥抱在一起,描红把整张脸伏在尹白肩上,也不顾糊掉胭脂。

  良久描红才抬起头来再一次进去。

  尹白知道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头。

  “姐姐,姐姐!”一路有人追上来。

  尹白知道是那两个淘气鬼到了,果然,沈蓝与沈珏两人晒得鼻尖通红,知道来迟了,做出一连串怪表情以示歉意,但随即又把这件事丢开说别的,原来她俩已经买了船票到澳门去。

  尹白听到一半没听到一半,奇怪,她正在想,怎么整个飞机场的人面都象是见过似的,尹白随即恍然大悟,对了,大概他们也象她一样,整个夏天来此地迎送亲友数十次。

  尹白转过头来温和地对沈蓝说:“别玩得太疯,当心中暑。”

  让她们歇顺了气,在附近用过日本菜,才送她们回家。

  当晚两个大孩子就赶到澳门去玩耍。

  尹白寂寥地坐在书房中出神。

  沈太太安慰她,“将来你可以去看她们,她们也可来看你。”

  尹白摇摇头,“不一样的,象描红,我简直不认识她了。”

  “她们迟早会长出翅膀来飞走,我们这里不过是第一收容站,你不会黑心到想她们一生滞留在此地吧,只有极无出息的弱者才会叫人照顾一辈子。”

  “母亲,只有我一人依然故我,不知是悲是喜。”

  “你早已长足,还想怎地?”

  尹白只得笑了。

  第二天她陪父亲回医院复诊,证实沈国武身体已告康复,无碍长程旅行,父女愉快地回到家里,沈太太却说,有一位小生,在门口等足一小时有多,认为尹白故意失约,悻悻而去。

  尹白不禁叫苦:“我并非故意,实在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太乱,不能兼顾。”

  沈先生紧张的问:“小生血统是中是西?”

  沈太太懊恼地答:“百分百纯种国粹。”

  尹白啼笑皆非。

  沈先生说:“尹白,叫他回来呀。”

  尹白光火,“这样没有耐心,要来何用。”

  沈太太说:“他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,叫刘曙唏。”

  沈先生连忙附和:“哎呀,好得不得了,多么正气。”

  这并非好现象,家人越是关心,越显得这件事是个问题。

  尹白细细算一算自己的年纪,真要命,才二十五岁零七个月罢了,父母已把她当作考不出的老童生,家庭的团体压力恐怕会促使她搬出去住。

  接着几天,尹白索性与蓝珏两妹畅游香江,特地租部开蓬车,在公路飞驰,晒得面孔手臂金光四射,晚上还换上跳舞裙子,到各大夜总会观光。

  两个小外国人没有任何思想包袱,开心得什么似的,欢乐情绪连带感染了尹白。

  她们逛女人街、看午夜场、坐冰茶铺、上山顶、坐帆船,无所不至,每天只睡几个钟头,第二早揉眼睛,又再出门。

  三天后变成老香港。

  “刘曙唏找过你。”

  “我不在家。”

  沈太太不予置评。

  “内地亲戚知道蓝珏两人的行程了吧。”

  “尹白,你不如开一家公关公司,专门打理姐妹团事宜。”

  尹白只是笑。

  “描红找过你两次。”

  “她平安就好。”

  “圣诞节她会去温哥华看你。”

  “这将会是个热闹的圣诞。”

  可惜描红已与台青言和,不再吵嘴打架,气氛略逊。

  最后相聚的一日,沈氏五人是一起出门的,车子先把沈蓝沈珏送到车站,继而载沈国武夫妇及尹白到飞机场。

  沈太太叹口气:“终于成行了。”

  尹白感激父母在这个暑期无限忍耐支持,不然,她何来力量支持妹妹。

  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,她们不得不各散东西,但至少尹白凭她一己的力量,曾经把她们抓在一起一段时间。

  这可能是她毕生最伟大的功绩。

  经济客位中座一排四个位子,只得他们三个人坐,尹白捡到便宜,不胜欢喜,马上取过毯子枕头,倒下来睡觉。

  沈太太拧拧头,“她说她没有变,其实变得最厉害是她。”

  沈先生答:“三个月前她还是一个自我中心兼骄纵的女孩。”

  尹白抬起头来,“我仍然是。”

  “睡吧。”

  隆隆引擎声有催眠作用,尹白的神智在半明半灭间,忽然莫名其妙的悲从中来:飞机已经升空,离开原居地,也就是离开一切根基,务须从头再来,尹白首次真正了解到描红及台青的忧虑。

  她把毯子拥紧一点。

  刚有泪意,却听见有人轻轻说:“沈尹白,可找到你了。”

  尹白睁开眼睛,看到一张面孔正俯视她,尹白不禁叫出来:“刘曙唏。”

  “可不就是我。”声音中之欢欣不可言喻。

  他蹲在狭窄的通道里,笑嘻嘻看着尹白。

  “你回温哥华?”这问题要多笨就有多笨,明明是直航飞机。

  果然,刘曙唏笑答:“不,飞机抵达大西洋上空,他们会叫我跳伞。”

  沈先生夫人忍不住向小刘展示欢迎的笑容。

  尹白掀过毯子,拢一拢头发坐起来,刘曙唏连忙坐在她面前,向伯父伯母打招呼。

  沈太太说:“原来是同一班飞机,真巧。”

  刘曙唏答:“对,大家有个照应。”

  尹白问:“你住哪一区?”

  “新西敏区。”

  “不会这么巧吧,哪一条街?”

  “海旁路。”

  “几号?”

  “一七三0号。”

  沈家三口马上笑起来。

  刘曙唏忙问:“我们住的近不近,是否隔壁?”

  沈先生微笑说:“尹白告诉他。”

  “我们住一七六0号。”

  刘曙唏不置信。“什么,只差几个号码,大概只需步行五分钟。”

  “是呀,”沈太太鼓励他,“以后多来往才是。”

  尹白咳嗽一声,站起来,“小刘,我们出去走走。”

  沈太太问女儿:“这是机舱,你还走到哪里去?”

  “到后方去喝杯水。”

  她把刘曙啼拉到一角,看住他。

  小刘说:“我知道你想讲什么,我这张飞机票是三个月前订的,已经用掉一半,我的家不住在香港,这次回去是看祖母。”

  “没有诡计?”

  刘曙唏把飞机票交给她审查。

  侍应生过来客气的说:“请回你们的座位。”

  尹白把票还他,“好吧,我欠你一顿晚饭。”

  打铁趁热,小刘说:“地方由我挑,我不吃中华料理。”

  得寸进尺,尹白只得说:“好吧。”

  “还有,我曾是你的债主,你欠过我。”

  尹白开始觉得她不止欠他这一点点。

  “你可以回座休息了,睡醒可以过来找我。”

  尹白忍不住问:“你是几时看见我的?”

  刘曙唏微笑,“你在对号入座的时候。”

  他完全占了上风。

  尹白回座,母亲送咖啡给她,“小刘呢?”

  “放心,他仍在飞机上,跑不了。”

  尹白想:重新开始,就重新开始好了,她不怕,大家都不怕。

  (完)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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