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烈火 page 5 作者:亦舒

  “谁从这里开车离去?”

  烈火一手拨开荷生,对着烈云。

  荷生一连被推两次,不禁心中有气,也大声说:“是一只红颜绿头发的鬼!”

  烈火一呆。

  荷生再一次挡在烈云身前。

  烈火责问:“你亲眼看清楚是个外国人?”

  荷生冷笑一声。

  “叫什么名字?”

  烈云这时镇定下来,“阿尊。”

  烈火自喉咙底哼出来:“我不信!”

  “阿积。”烈云已经奔上楼去。

  烈火要追,荷生挡住他,“她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  烈火看到荷生的眼睛里去,“你肯定看到外国人?”

  荷生并无惧色,也瞪着他,“你对烈云客气点好不好?”

  烈火缓缓坐下来,不出声。

  “我们走吧。”

  烈火不动。

  “下次要用地方事先约好时间,免得无趣。”

  荷生握住他的手,用力把他拉起来。

  他们俩败兴而返。

  时近拂晓,雾大露重,荷生心头载着一桩大秘密,忐忑不安,神情呆滞。

  烈火放她下车,荷生伸手过去,轻轻触摸他面庞。

  她轻轻说,“我们改天再去。”

  烈火吻她的手背,不发一言上车离开。

  悄悄返回屋内,关上门。

  荷生知道母亲知道她的行踪,夏太太也知道荷生知道这一点,母女俩都不拆穿,都让对方以为已经成功地瞒天过海。

  谁会真的爱上做戏,不过是为着好下台。

  荷生皱着眉头躺在床上。

  过很久才睡着。

  一下子天就亮了,偏偏她有一节课在上午九点,荷生撑到课堂,眼底发黑。

  一边抄笔记一边用手托着头,每写每错,结果连自己也不耐烦起来,在笔记本上打一个大交叉,一手把本子扫到地上去。

  她深深叹一口气。

  下了课,刚出课堂,已经有好事的同学笑着说:“夏荷生,有人在钟楼下面等你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。”

  荷生讶异,自己也急于看个究竟。

  第四章

  身后还传来闲言闲语:“怪不得功课退步得那么厉害。”

  “太值得了,荣誉生不值一哂。”

  “真的?我们快去看。”

  荷生奔下楼梯,见是烈火的车子,知道事情同人们想象的有点出入。

  他从不骚扰她的功课。

  荷生走向前问:“烈火,什么事?”

  烈火转过头来。

  荷生意外地笑,“你把胡髭刮掉了。”

  他却无暇同她说这些,“烈云发高烧,今晨进的医院,她口口声声说要见你。”

  荷生不假思索,“好,我们马上去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荷生拍拍他的肩膀。

  医院就在大学堂隔壁。

  烈云在病房内昏睡。

  看上去可怕极了,细软的头发搭在额上,脸白如纸,嘴唇颤动着。

  荷生过去握住她的手,小云虽无知觉,却本能地握紧手指,渴望接触。

  荷生不忍轻声地问烈火:“令堂呢?”

  “她走了。”

  “她不是要同小云走?”荷生意外。

  “烈云不愿意走。”

  哦,烈战胜又战胜一次。

  烈云手腕上缠满针管,额角不住沁出冷汗。

 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孩于,忽如仙女,忽似修罗。

  无论怎么样,她都使荷生心痛。

  烈云呻吟一声,睁开眼睛。

  荷生连忙转头去,“烈火,帮我买一杯咖啡好不好?”

  烈火出去。

  荷生把耳朵附在小云嘴边,“现在房里没有人,你有话,尽管对我说好了。”

  烈云张嘴无声,只是流泪。

  荷生心酸,“你放心,我不会说出去,这同我有什么关系,我要来坏你的名誉?我发誓,要是我泄漏一言半语,叫我嘴里生癌。”

  烈云眼泪汩汩流下。

  荷生替她擦干泪水。

  “把身体养好,还有大把日子要过,烈火同我都很好,请放心。”

  小云点点头,她已经力竭,转过头去。

  “不要理我们,你睡吧。”

  她闭上眼睛。

  烈火推门进来,“这里没有卖咖啡机器,我们呆会儿出去喝。”

  荷生站起来,“好。”

  看护说:“让她休息吧,晚上再来。”

  烈火与荷生并肩走到楼下。

  “小云一遇惊吓,就会发高烧,自幼如此。”

  荷生无语。

  “告诉我,从别墅走脱的到底是谁?”

  “我已经告诉你。”

  “你撒谎。”

  “别太武断。”

  烈火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。”

  “那又何必来问我?”

  烈火既怒又伤,“荷生,你到底站在哪一边?”

  “对不起,烈火我没有愚忠。”

  烈火也觉悲哀,“荷生,为什么我俩当中夹着这许多人与事?”

  荷生答:“环境给我们什么,我们就得接受什么。”

  列火把脸埋在荷生双手里,“我或许不该把你自言诺怀中抢过来。”

  “啊,有人后悔了。”荷生故意轻松。

  “后悔?永不,我只是怕你吃苦。”

  荷生微笑,“谁都知道我的物质生活比从前丰足,但是精神备受困惑。”

  “不足以补偿你的损失。”烈火说。

  荷生惘然,一时不知男友说得对不对。

  回到家中,看见桌面上放着一张象牙白色帖子。

  打开一看,荷生呆住,请夏荷生光临的人竟是周琪女士。

  荷生实在忍不住,找到言诺,开口便说:“烈风的母亲要见我。”

  言诺沉默半晌,才说:“不要去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见,我劝你到此为止,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无益。”

  “言诺,你知道得比谁都多。”

  “但我不是烈火的女友。”

  荷生不出声,言诺当然有怨怼。

  小言再次提出忠告,“同他们家人维持距离为上。”

  “我用什么借口推托?”

  小言叹一口气,“用推我的同一方法。”

  荷生问:“我们不能做朋友吗?”

  “我不会对陌生人讲这么多话。”

  “谢谢你,言诺。”

  荷生没有接受小言的劝告。

 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,同她讨论、商量、提出建议,然后一起作个结论,用其中最好的办法。

  他仍关心她,但是维持隔膜的距离。

  车子来接她的时候,荷生准时去赴约。

  大家即大家,周女士并没有要客人等。

  她迎出来,烈风站在母亲背后,苍白瘦削,如一块褪色的布景板。

  周女士让荷生坐。

  荷生只觉此情此景何等熟悉,想转来,原来她接受陈珊女士招待的情况尚历历在目。

  烈战胜的大夫人要比二夫人沉着老练。

  荷生喝一口茶。

  涩味中带点清香,两边府上仿佛用同一种茶叶,味道非常特别。

  周女士坐在一张安乐椅上,烈风一直站在她身后。

  她说:“夏小姐,多谢你赏光。”

  荷生欠一欠身子。

  她又说:“像你这般人才,同烈火这样的人在一起,实在可惜。”

  荷生不由得扬起一条眉,他们竟斗得如此白热化,不替对方,亦不为自身留一点点余地。

  周琪女士有一张尊贵的长脸,细狭眼睛,薄薄嘴唇,颇似中国历代帝后像中嫔妃的相貌。

  烈云同她母亲的长相无异较为俏丽。

  “烈风说,你对他很客气,对他好即是对我好,所以请夏小姐来面谢。”

  “呵,他对我也一样。”

  “夏小姐,你是琪园的常客?”

  “去过数次。”

  “琪园,是一九四九年,家父为我盖的房子。”

  荷生点点头。

  “但是我却不能住在琪园内。”

  荷生词穷,总不能安慰她说“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”吧。

  言诺永远是对的,她的确不该赴会。

  “家父与我都看错了烈战胜,我俩有眼无珠,好比盲人,应遭此报。”

  荷生听周女士说得如此怨毒,不禁劝道:“依我看,这间屋子,比琪园更新式更舒适。”

  她一怔,笑了,借词退下。

  在这样的环境底下,再好的菜式也于事无补,荷生吃得很少,烈风拿着一杯白兰地,沉默地坐着陪客。

  荷生怀疑烈家从无喜事。

  烈火能够这样开朗实在不易,荷生心头一暖。

  没想到烈风忽然幽默地说:“气氛不能算得热烈是不是?”

  荷生笑。

  烈风凝视她,“烈火这人,什么都没有,就是运气好。”

  荷生问:“这是对我褒奖吗?我打算照单全收。”

  “你受之无愧。”

  荷生轻轻说:“或许你可以尝试解一解父母之间的死结。”

  “名为死结,如何能解。”

  说得极是,荷生觉得烈风的聪明比烈火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  “或许你应该从头开始。”

  烈风喝一口酒,“那个时候,我还是儿童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

  “没关系,你算得是半个自己人,凡事何用瞒你。”

  “那么,能不能把结怨的过程简单地说一说。”

  烈风抬起头,像是在整理故事的段落,良久开不了口,可能事情实在有点复杂,他不知从何说起,同时,烈风亦颇为诧异,他一直以为言诺或烈火,甚至是两人一起,早就把故事说给夏荷生听过,且无可避免地丑化了他们母子这一方。

  但是看荷生的神情,却明明未知首尾,烈风意外。

  过一刻他才开始:“烈战胜同家母婚后一直在周氏机构身居要职,野心勃勃,对我外公阳奉阴违,对家母不忠不实,在外早有新欢。”

  烈风直呼其父姓名,不予丝毫尊重。

  “烈战胜终于等到机会,十三年前,我外公出事,涉嫌一宗行骗案,被控拥有空壳公司,无足够抵押向银行贷款,与案有关的串谋朱某是银行副主席。一直是周氏的好友,猜一猜,努力顶证两人行骗的是谁?”

  荷生不忍听下去。

  “是烈战胜,”烈风说,“我的父亲。”

  荷生闭上眼睛。

  “老人在案子结束之前心脏病发逝世,再猜一猜,他把大部分财产送给谁?”

  荷生低下头。

  “又是烈战胜,家母真诚觉得老人立这样的遗嘱只有两个可能,一,他遭受恐吓,二,他神经错乱,于是聘律师起诉,但她没有赢得官司。”

  荷生忽然觉得疲倦及口渴。

  “接着烈战胜与家母分居,随后单方申请离婚,他又如愿以偿,从此之后,他不正眼看我,我失去长子应有名分地位,烈火取代了我的位置,假使你是我,你会怎么想?”

  荷生叹口气,低声说:“我恨他。”

  “对,我恨他。”

  之后,烈风不再说话,他自斟自饮,荷生冷眼旁观,却不觉得他比稍早时更醉。

  烈风的故事令荷生不胜负荷。

  她站起来告辞。

  烈风让司机送她回去。

  在门口,荷生作最后努力,“烈风,忘却往事,从头开始。”

  烈风站在晚风中,很温和地回答:“人一旦失去曾经拥有的矜贵身份,不容易放开怀抱,也不会甘心愿意那么做。”

  荷生无言离去。

  没想到会与烈风成为朋友,烈火要是知道,反应一定激烈。

  荷生返到家中,见母亲外出,屋内静悄悄,并无倾诉对象,便卸妆洗脸,做了冷饮,喝个饱,正欲胡混,忽尔听得有人叫她。

  “夏荷生,夏荷生。”

  她抬头问:“什么事?”

  两个黑衣妇人不知几时已经不请自来,一人一边,拉扯荷生,“快,快,周老爷快要归天,你还不随我们来。”

  荷生才要辩说不认得周氏,已经被她们拘着越走越远,荷生嚷:“慢着,我要同母亲说一声。”

  妇人们笑说:“夏太,早就知道了,你以为她是胡涂人?”

  荷生只得跟着她们走,脚步如飞,如腾云驾雾。

  一下子来到琪园,游上二楼,妇人对牢一扇门说:“还不进去。”用力一推,便把荷生推进门去。

  荷生只觉身体毫无困难地穿过大门,来到房内,还在讶异,只见房内黑压压的站满人,房中央一张大床,床上躺着一位老人,正在呻吟。

  荷生下意识地知道,这人便是周老爷:周琪女士的父亲,烈战胜的岳父,亦即是烈风的外公。

  荷生看到周琪跪在床头握紧父亲的手,像是在恳求宽恕,奇怪,她看上去好年轻,烈风呢,荷生的目光搜索烈风,呵,他循例站在母亲身后,怎么,还是个少年哪,荷生惊讶,灵光一闪,才明白她回到多年之前去了。

  荷生想叫出来,但看见老人吃力地挥手,“去,走。”他要逐开周琪。

  这是怎么一回事?

  老人接着示意烈战胜过去。

  荷生看到周琪恨恨地退开。

  老人当着医生、看护、律师的面说:“我已立遗嘱……”说到这里,脸色已变。

  荷生害怕,退后两步。

  周琪站在角落,脸色阴沉,握紧拳头。

  荷生像是明白了什么,她问周琪,“是你,是你辜负了周老爷?”

  周琪却没有听见,拉开房门就走,荷生不由自主地跟出去,走廊又黑又长,走来走去看不见亮光,走来走去见不到尽头。

  荷生惊怖已极,大声叫喊,一跃而起。

  哪里是琪园,她躺在家中沙发上魇着了。

  窗外渐渐下着秋雨,十分富有情调,荷生见露台外晾着衣服淋湿未收,连忙去把衣架子抬进室内,一忙,把梦境忘掉一大半。

  烈家的人可不让她喘息,电话急随而至。

  烈火对荷生说:“小云的情况已受到控制。”

 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,荷生松口气。

  烈火说:“我俩许久没有私人时间。”

  “我要写功课。”

  “本想教你做坏学生。”

  “还用你教,我可以做你师傅。”

  “万幸我比你早毕业。”

  “对,别影响到言诺。”

  烈火沉默一会儿,“关心他是应该的。”

  “你多心?”

  “你想。”

  荷生那篇功课一直没有写好。

  第二天她随烈火出海,快艇飞驰,阳光与浪花随风打在她脸上,黄昏回来,面孔晒得金光四射。

  回到岸上,荷生都觉得身子左右隐隐摆动,如置身海浪,微微似有晕眩感觉,也是一种享受。

  她累得走不动,烈火把她背上四楼。

  在门口碰见夏太太,烈火急急放下荷生,打个招呼,飞奔而去。

  荷生知道她与烈火之间已经容不下其他事,包括母亲与那警戒的眼光。

  荷生想搬出去住,又怕伤害母亲,奇怪,此时此刻,最重要是与烈火在一起,荷生心中几乎没有别的念头。

  荷生不相信她会变成这样,把所有的精力兴趣都集中在烈火身上。

  多么危险。

  最后交上去的那篇功课,是花三百块费用请同学捉刀做的。

  书友中有一早具经济头脑的人才,很坦白地说:“荷生,我写的全是行货。”

  “不要紧,”荷生微笑,“趁真正救世的天才尚未出生之前,多赚一点稿费。”

  他很愉快地说:“真的,没有人好过我即可,我何用好过自己。”

  荷生并不担心此君,荷生担心她自己,学期开始以来,尚未打开过书本,有不少课文需要死背,如何考试?

  烈云出院那日,荷生没有随烈火去接,荷生怕她的出现会令烈云想起该宗不愉快的事,她洞悉太多秘密,她怕烈云不自在,烈云需要静养。

  过两天荷生在琪园大门口碰到烈云。

  “好吗?”荷生笑着招呼。

  烈云转过头来,神情仍然有点恍惚,见是荷生,放下心来,便问:“等二哥?”

  荷生正坐在烈火的车子里。

  “你呢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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