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烈火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荷生苦笑。

  她掏出锁匙,开门让烈火进屋去。

  “言诺说伯母外游。”

  荷生点点头。

  烈火坐在安乐椅里,“荷生,我也想过,如果我要将你托付给一个人,最理想的人选也是言诺。”

  荷生紧绷着脸,“又不是包裹,何用托来托去,你要是不满意现况,干脆一声再见就行。”

  烈火挨了骂,也不出声。

  过一会儿他说:“伯母不在家,我倒反而规矩起来。”

  以前他总在走廊里拉住荷生,希望多聚一刻。

  不为什么,只为不甘心,待听到夏太太咳嗽,才肯开门离开夏宅。

  现在他忽然怀念这一声假咳嗽,此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才好。

  他知道伯母不喜欢他。

  伯母希望荷生毕业后到中学任教,嫁给言诺,自此过平淡安乐的日子。

  烈火笑了,喃喃地问:“没有后悔?”

  荷生诧异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  烈火打一个阿欠,“你这里好静好舒服。”

  “难怪我一睡可以一整天,你累了就休息一会儿。”

  烈火索性将腿一搁,打起瞌睡来,多日来发生的事令他精疲力尽。

  此刻他努力要睁开双眼,竟不能够,轻轻叹出一口气,任由灵魂进人睡乡,俗世一切,渐渐淡出,感觉舒畅无比。

  荷生却不倦。

  奇怪,躲在自己家中,烈火又在身旁,照说应当十分安全,为什么那种被偷窥的感觉又来了。

  她轻轻走到向街的窗,拉开一点点窗帘,往下看,却一点异象都没有。

  太敏感了。

  日静无事,心头渐渐空灵,听到各种几乎不存在的杂声,荷生警惕,可别看见什么怪事才好。

  她想象这一切都已过去,她与烈火,终于在一起生活,烈云在周末来看他们,对平凡的假日嗤之以鼻,而言诺却说:“噫,荷生,早知你要求这么低,我也可以做得到。”随即他与他美而慧的妻赶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宴会。而烈火悻悻地说:“看,人家取笑我们的幸福,怎么办,怎么办。”

  荷生喜欢中年,一切可能性已发展殆尽,只剩下铁定事实,大多数困难早已克服,所以中年是安定逸乐的,受挫折也懂得应付,荷生盼望中年速速来临,丢掉彷惶。

  烈火熟睡,面孔出奇安详,他不似言诺,表情异常丰富,七情六欲,喜怒哀乐,统统露在脸上,荷生知道这种人吃亏,却爱莫能助,心中无限怜惜。

  烈火的手垂在椅旁,荷生想去握住他,又怕吵醒他,自从认识烈火以来,这是最安静可贵的一刻。

  电话铃骤响的时候,荷生不知多后悔没把插头拔出。

  她连忙把它拿到房间去听。

  是母亲,抱怨女儿永不在家,继而叮嘱生活细节,荷生唯唯诺诺,待母亲教训完毕,回到客厅,只见烈火已醒。

  他温柔地看着荷生,“听你的口气就知你在敷衍伯母。”

  荷生蹲下来,“将来我不要生女儿,她们太不像话,完全向着陌生人。”

  “你不该让我睡着,此刻有点头晕脑胀。”

  荷生斟一大杯冰水给他。

  醒了,一切烦恼各归各位,点一次名,一个不少,全体似一只怪兽蹭在原位虎视眈眈,烈火叹一口气,把冰水杯子印在太阳穴。

  他不想醒来。

  电光石火间,烈火想起小云,她也许就是永远不想再度苏醒的最佳例子。

  烈火叹息一声。

  “做你还有牢骚,做我们更加不得了。”荷生只得这样安慰他。

  “谁会想做我。”烈火拉着她的手。

  “问题能够一一解决。”

  “你真乐观。”

  “倘若不会消失,也只得学习与之一共生活。”

  “像肿瘤一样,姓烈的人先天性一生下来体内便长着这种东西。”烈火按一按胸膛。

  “事情没有这样坏,烈云慢慢能够痊愈,我们可以忘却整件事。”

  “有人不惜一切工本来要我们吃苦。”

  “那我们更加不能放弃。”

  “那么让我俩结婚吧,举行最盛大豪华的婚礼,帖子发到每个敌人与朋友的手上,你说好不好。”

  “我以为只有小女孩子把婚姻视作逃避现实的手法。”

  烈火笑。

  “我要走了,”他看看表,“公司等我开会。”

  荷生拉他起来。

  他说:“我可以在这里睡上一辈子永不醒来。”

  荷生连忙说:“三天三夜已经足够。”

  “荷生,你随时可以搬到琪园来住。”

  荷生对琪园没有一丝好感,只是微笑地说:“你想我代你照顾药园?”

  “这是其中一个原委。”

  “还有什么理由?”

  “我可以天天看到你。”

  荷生黯然:“有一度我还以为你不再要见我。”

  “对不起,荷生。”他把脸埋在她手中。

  荷生送他出门。

  “考虑一下,到琪园来住。”

  荷生不想使他失望,只得推搪说:“让我想一想。”

  烈火走了。

  屋内掉一根钉于也可以听得见。

  电话机铃铃铃地响起来。

  荷生以为是烈火,连忙取过话筒。

  “夏荷生,夏荷生。”

  荷生一听到这把声音,如闻招魂,急想挂断,但随即明白此举太过助长对方威风,便尽力控制情绪,“我是夏荷生。”

  “既往不咎,请告诉我烈云现况如何。”

  荷生恨不得捏死这个人,嘴里却说:“我劝你马上挂断电话,以后都不用企图与我联络,否则我会交给警方处理。”

  她的声音十分坚决,务必要对方得到正确信息。

  对方却缠上来,“告诉我烈云的近况,我答应你马上挂断——”

  荷生忍无可忍,把电话插头拉掉。

  他分明是欺她一人,或因她落单,或因她心软,他一直看穿这点,咬牢她不放。

  搬到琪园,或许可以避开此人骚扰。

  深夜,有人敲门,荷生胆战。

  门外却是言诺,“你为何不听电话?”

  荷生答非所问:“言诺,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交给警方?”

  言诺沉默。

  他完全明白荷生说的是什么。

  “那人骚扰你?”

  “不要再用私刑报私仇了,言诺,同烈先生商量一下,交给警方处理。”

  “烈先生不会那样做,其中牵涉太广,审讯起来,证供会毁了烈氏一家。”

  “你想那个人会不会罢休。”

  “荷生,那么你暂且来我家住。”

  “你家?”荷生失笑。

  言伯母大概等着奖她一巴掌。

  “不不不不不。”

  “荷生——”

  荷生恳求地低声说:“不。”

  “那么,搬到琪园去。”

  “一个人没有他自己的家,实是非常悲哀的一件事。”

  第七章

  “独居人要分外当心。”

  言诺自公事包取出一只手提电话,“我要你用它。”

  荷生点点头。

  “晚上要出去,我这边有车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荷生,你太倔强。”

  荷生微笑,“你也是。”

  “加上烈火,一共三个。”言诺苦笑。

  现在只余烈云最温驯,但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她速速恢复原状,做回那个任性不羁生活在一人浪漫世界里的小云。多么讽刺。

  “我要走了,烈火在等我。”

  荷生讶异说:“你们俩真的深深爱着对方,现在我相信了。”

  言诺指着荷生,“这件事要弄清楚,我并没有把你让给烈火,是你主动舍我而去。”

  “尽管责怪我好了,自古祸水还真的都是美女。”

  言诺打开门,“我一走你便上锁。”他不欲与她斗嘴。

  他去后,荷生并没有依嘱锁门睡觉。她换过衣服,约好同学,外出聚会。

  这些日于,处处以烈家的人烈家的事为中心,几乎忘记自己是谁。

  同学的车子停在门口,荷生在上车之前看到一弯蓝月,她牵牵嘴角,登车而去。

  同学说:“荷生,好久没有与我们出来,听说你心情欠佳。”

  荷生看他一眼,“何止心情,名誉大概也差不多水准。”

  两位男同学都笑,“名誉倒不值一哂。”

  “大学生说出这种话来,叫人心寒。”

  “大学生一毛钱一打,叫我们说得出什么好话。”

  荷生许久没有这样毫无心计说说笑笑,无聊有趣,觉得十分享受。

  “听说两位男士令你不知取舍,烦恼得要死。”

  “不就是你们两位吗?”荷生也很会调笑。

  同学吐吐舌头,“我们可不打算为女生打破头。”

  言诺亦没有这种打算。

  “我们还听说有第三个第四个。”

  荷生一怔,啊,真的传得那么厉害?流言可畏。

  “对呀,都等着老校长传你进去训话,勒令退学。”

  荷生见他俩语气愉快到不堪的地步,便悻悻然说:“校长问起,我就报上贤昆仲的大名。”

  大家都笑。

  “真的,荷生,都传得不像话了,或许你情愿收敛点。”

  荷生无奈地答:“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。”

  “言诺是品学兼优的小生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你又何必同那家人的父子兄弟搞在一起,据说连母亲都气走了。”

  “什么,”荷生拉下脸,“再说一遍。”

  两位同学交换眼色,连忙噤声。

  “再说一次。”

  他们不敢再提。

  “停下车来。”

  “荷生,大家老同学了——”

  “我不认识你们,你们也不认识我,没有必要同车而行。”

  “荷生,对不起,他们说错了,大伙在等我们,别节外生枝。”

  “他们说错,你为什么不更正他们,明知是错,还把话在我耳畔重复一次,叫我难堪,你比他们还坏,他们并没有认是我的朋友。”

  同学也是年轻人,也气上心头,把车停在一边,“夏荷生,你对朋友太苛求太计较了。”

  荷生推开车门,“我为什么要故作大方同你们虚与委蛇?我不必降低要求,我不要这种朋友。”

  下了车,凉风一吹,人一清醒,夏荷生不禁失笑。

  不要这种朋友,恐怕永远交不到朋友。

  抬头一看,人家的车子并没有开走,慢慢吊在她身后,看她会不会回心转意,这样的朋友,已经非常难得,荷生扬起手,车子停下来,她再度上车。

  荷生决定继续玩这个游戏。

  同学轻轻说:“朋友呢,不过是互相协助对方杀死时间的帮手,太认真就不好玩了。”

  荷生大声说:“说得好说得妙。”她大力鼓掌。

  许多喝酒的地方不招待单身女客,荷生需要他们带路,否则孤掌难鸣。

  一共十来个同学坐一张台子,闹哄哄,浑忘烦恼。

  酒过三巡,荷生觉得宾至如归,在嘈吵的乐声中与同学们搭着肩膀起舞。

  午夜时分,大家也就散队。

  男孩子们细心地把荷生送回家,且陪到大门口,看她用锁匙启门进屋,才返回车上。

  荷生站在露台上向他们招手。

  在旁人眼中,他们全是小阿飞吧。

  荷生退回屋内,关掉露台灯,半夜,只她这一间屋子有一朵亮光,太惹人注目。

  荷生拥着被褥睡着。

  听到门铃响时,天色尚未大亮,荷生一时醒不过来,终于挣扎着坐起,也要着实过一会儿,才能肯定身在何处。

  她蹒跚走到门前,在防盗孔张望,没提防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。

  荷生退后两步,取过电话,拨了两个九字,又放下。

  她终于打给言诺。

  “荷生,什么事?”

  “他在我门口不住按铃,我想召警是最好办法。”

  “坐下,维持冷静,我马上来。”

  “我给你十分钟,他要是继续胡闹,我立刻报警。”

  门外传来吼叫声,“夏荷生,我知道你在里边,我与你讲几句话就走。”

  荷生问言诺,“你听到没有?”

  “我现在马上出门。”

  荷生挂上电话。

  那人在门口嚎叫:“告诉我烈云怎么样。”

  荷生忍无可忍,拉开大门,隔着一道铁闸,与他对质:“烈云怎么样,你有一百个方法可以打听到,何用到这里来撒赖!”

  他看到荷生出来,语气转为哀求,“跟我说几句话。”

  荷生说:“你有病,你一直有病,你要去看医生。”

  “我不知道这件事,烈云遭绑架与我无关,你要相信我,当时我不在本市。”

  荷生听到整齐的步伐操上楼梯。

  是警察,邻居不胜其扰,向派出所报告。

  果然,梯间转出两名制服人员。

  “什么事?”他们抢上前来。

  接着,言诺出现了。

  荷生打开门。

  警察说:“小姐,这里是住宅区,不容你扰攘,有什么事,最好静静解决。”

  两男一女,还不是三角恋爱纠纷?

  荷生看着言诺,言诺对警察说:“我们会和平解决的,麻烦诸位了。”

  “肯定毋需协助?”警察问。

  “不用。”

  警察查过他们的身份证明文件后离去。

  言诺这个时候才转过去面对烈风,“有什么事,你还是直接对烈先生说的好。”

  烈风呆呆看着他俩,过一会儿颤抖着声音问:“我能不能见烈云?”

  “这根本不是夏荷生可以办得到的事,你何必来骚扰她。”

  烈风的神智似乎恢复过来,他呆半晌,自梯间下去。

  他会再来。

  他看得出整幢墙最弱的关节便是夏荷生,必须自她这里入手。

  荷生返回屋内,经过这一段,她累得倒在沙发上。

  她跟言诺说:“他说他是清白的。”

  言诺答:“人一照镜子,必然看到最清纯最洁白无辜可爱的影像。”

  荷生苦笑,“难怪我浴室那面镜子要爆裂。”

  “你的推测是怎么样的?”

  “很悲观。”

  “说来听听。”

  “言诺,我以为你闲谈绝不说人非。”荷生意外。

  言诺摆摆手。

  荷生开始推测,“那日清晨七时,烈云离开这里,便出去与那一帮人会合,接着他们把事前准备好的信送到琪园。本来,烈云打算提出要求,盼望烈先生恢复烈风的地位,但是,人家发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发财的好机会,结果烈先生必须付出赎款。”

  “烈风扮演什么角色?”

  “他是主谋,策划一切,然后到外国去躲了几天,原来最简单不过的一个游戏失却控制,他也料不到烈云会受到极大的惊怖以致失常。”

  言诺沉默一会儿,“你认为弄假成真是一桩意外?”

  荷生一怔,“什么,你说什么?”

  这问题一脱口,荷生想到了一个人,她看着言诺。

  言诺说:“你猜到了。”

  “当然,”荷生惊道,“是周琪女士。”

  言诺不出声。

  “她恨烈战胜已到极点,天。”

  言诺低下头。

  “他们决意一生要叫对方受苦。”

  言诺叹一口气。

  荷生不能置信,“烈风与烈云他们成了武器与炮灰。”

  言诺站起来,“今早有没有课,我送你回学校。”

  “言诺,你好镇静。”

  “我们不过在编故事,也许真实情节并非如此,我们不能肯定。”

  荷生呆半晌,她紧握着拳头,松开手的时候,指甲已掐进掌心,印起红痕。

  他们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烈火。

  荷生隐隐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。

  为着避免应付烈火过激的反应,渐渐她会瞒他更多。

  那天下午,烈火找到荷生,跟她说,稍迟来接她往琪园一聚。

  荷生急着更衣,不知怎地,翻过了衣橱,都找不到稍微鲜色的衣裳。

  黑白灰流行得太久了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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