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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不是天使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过了很久很久,他问邱晴:“你有没有留意本港新闻?”

  “有,社会科规定我们读新闻写笔记。”

  “那前两日,你读过葛柏总警司潜逃的新闻吧?”

  邱晴一怔,抬起眼。

  中年男人看到她年轻明亮的眸子,不禁转过头去,“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将要成立,你明白吗?”

  邱晴立刻点点头,她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。

  “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。”

  可是到底还是个孩子,邱晴问:“我们以后怎么样见面?”

  “我想这要看缘分了。”他苦笑。

  邱晴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,母亲以及她们两姐妹很快就要落单,她不由得紧张起来,握紧双手。

  他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,放在桌子上。

  “以后如果有人要问及我,记住,你不认识我,从来没有见过我。”

  邱晴落下泪来,一边把信封揣在怀里。

  “好好照顾你母亲,她的药我仍派人送来。”

  邱晴追到门前,“你今天就走?”

  他不置可否,开了门下楼梯,邱晴追在他身后,木楼梯长且狭,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又失灵,灰黯,如黄泉路,追到一半,邱晴识趣地止步。

  中年男子发觉身后的脚步声停让,又转过头来看,邱晴这才急急走到他身边,看他还有什么吩咐。

 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。

  终于邱晴忍不住,问他:“你不是我的生父?”

  他很温和地答:“不,我姓蓝,你姓邱。”

  他转过头去走了,有一辆黑色大车在七巷巷口等他。

  邱晴用手背擦一擦眼泪,慢慢一步步回到家中,掩上门。

  朱外婆不置信地问:“他决定游离本市?”她在房内都听见了。

  邱晴没有回答。

  “现在谁来包庇这一带的活动?”

  邱晴不语,桌上有朱外婆带过来做的嵌合玩具,一只只洋娃娃的头部,眼眶是两只乌溜溜的洞,一副副蓝眼睛要靠人手装上去,凑合了机关,洋娃娃才不致有眼无珠,巴嗒巴嗒地会开会合。

  邱晴随手拾过一对眼睛玩起来。

  半晌邱晴说:“去年夏天不是接了小小塑胶天使来做吗,翼子管翼子,光环管光环,凑合了像真的一样。”

  那天半夜,邱晴被响声吵醒,一睁眼,看见她母亲坐在床沿看她。

  “你怎么起来了?”

  “我想换件衣服,穿双鞋子出去走走。”

  “三更半夜,上哪里去?”

  “吃完宵夜去逛夜市,来帮我梳头。”

  邱晴只得起来,扶母亲坐下,取出一管梳子,小心翼翼替她梳通头发。

  “拿镜子我瞧瞧。”

  邱晴没有理她。

  “不能看了,是不是?想必同骷髅一样,所以他临走也没进来看我。”

  邱晴搂着母亲,微微晃动,安抚着她。

  “他大抵是不会再来了。”

  邱晴点点头。

  “这些年来他算待我们不错。”

  “你该睡了,我帮你打针。”

  “不,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,”她按住女儿,“现在不说,没有时候了。”

  “大把时间,母亲,大把时间。”

  邱晴扶她进房,轻轻将她放下。

  邱晴觉得母亲的身体轻飘飘,一点儿分量都没有,像挽一套衣裳。

  从前她是丰硕的,身形像葫芦,夸张得不合比例,一身白皮肤,爱穿黑衣裳。

  邱雨这一点非常像母亲。

  她姐姐在一段日子之后才惊疑地问:“蓝应标走了你可知道?”

  邱晴点点头。

  “你知道为什么不早说?他那一党撤走闹多大的事你可晓得,多少人无法立足要往外跑。”

  邱晴抬起头来镇定地说:“麦裕杰不走就行。”

  邱雨得意地笑,“他呀,他倒真的有的是办法。”

  邱晴不出声,眼睛只看着功课。

  “你在想什么?”邱雨探过头来看妹妹的脸,“曾家小弟搬出去之后有没有看过你?”

  无论什么时候,邱晴都还有兴趣说笑话。

  邱晴干脆地答:“他们搬出去目的就是不想再见到我们。”

  “麦裕杰刚刚相反,他人住在外头,进来是为着见我。”说着咕咕地笑,“小曾的老母这下子可安乐了,往日他们见到小曾与你攀谈,千方百计地阻扰。”

  是的,邱晴惆怅地想,曾伯母从来不曾喜欢过她。

  在这个地区,邱小芸大名鼎鼎,无人不识,她的事迹使曾伯母尴尬。

  邱晴记得她们初做邻居时曾伯母问她:“邱晴,听说你不从父姓从母姓。”

  小小的邱晴记得母亲的说法是:“既然人人都得有个姓,无论姓什么都一样,就姓邱好了。”

  “是的,”她答,“我妈妈姓邱。”

  “你父亲姓什么?”

  小小的邱晴勇敢地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曾伯母吓一跳,“你姐姐也不知道?”

  邱晴笑了,“她父亲在内地,她不管我的事。”

  那老式妇女蓦然弄明白一件事,邱晴与邱雨不但没有父亲,且不同父亲,这是什么样的家庭,这邱小芸是何等淫乱的一个女子,而曾易生竟同邱家的女孩来往!她震惊过度,说不出话来。

  邱晴冷眼看着曾伯母,有种痛快的感觉:你要打探,就坦白地告诉你好了,你受得了吗?受不了活该。

  曾太太真正吓坏,赶返家中,即时警告儿子,以后不得与邱氏任何人交谈来往,同时立定心思,要搬出去住。

  邱晴同姐姐说:“曾易生的年纪其实比麦裕杰大,暑假后他就升大学了。”

  邱雨轰然笑出来,“哗,大学,小妹,别告诉我你也有此志向。”

  邱晴木着脸答:“我不致于如此不自量力。”

  邱雨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很温柔,她说:“别担心遥远的事,我们的命运,早已注定。”

  姐妹俩搂在一起,邱晴感觉到了姐姐柔软的腰肢,温暖的肌肤。

  “来,把母亲交给外婆,我们出去看部电影。”

  邱晴跟在姐姐与姐姐男朋友身后,一声不响,坐后座有坐后座的的好处,她是局外人,事不关己,做个旁观者。

  天热,麦裕杰驾车时故意脱掉外衣,只穿一件汗衫背心,露出一背脊的纹身。

  一条青色的龙,张牙舞爪盘在他肩膊上,邱晴很想拉开汗衫看个究竟,听说他腰间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猛虎。

  花纹太花,远看不知就里,还以为他穿着一件蓝花衣裳。

  他自前座递一盒巧克力给邱晴,在倒后镜里看她,“你在想什么?”

  邱晴打开糖盒子,取出一块最大的塞进嘴里,腮帮鼓鼓,没有事比尝到甜头更令人满足。

  麦裕杰百忙中一向照顾她。

  邱雨在前座揶揄妹妹:“一点儿贞节都没有,但求生存,陌生男人随口叫爸爸、哥哥。”

  邱晴听了非常伤心,姐姐不了解她。

  一生到这世界上,她便决定生存,朱外婆这样说她:“接生千百次,最小的婴儿是你,不足月,才五磅,小小像只热水瓶,面孔才梨子般大,但马上大声哭起来,我知道没问题,这女婴会在这黑暗的房间里活下来。”

  第二章

  母亲一星期后便恢复工作养家活儿,邱晴一直喝一种打块的劣质奶粉。

  邱雨继续说下去,“要当心我的小妹,她没有骨气,只有目的。”

  麦裕杰来解围,“她不过只叫我一个人哥哥。”

  “有其他的人,会让你知道吗?”

  邱晴一声不响。

  “你别介意,”麦裕杰说,“你姐姐一张嘴坏,心里挺疼你。”

  邱晴毋需他的安慰,她太了解她的姐姐。

  麦裕杰停好车子,披上外衣,带着两个妙龄女子轧进闹市拥挤的戏院大堂,惹来若干艳羡目光。

  立刻有地头虫拿着戏票来交给他,邱雨十分享受这种特殊待遇,顾盼自若起来。

  邱晴不语,跟着他们进戏院。

  灯一黑,邱晴窝进座位里,舒舒服服地看起戏来,她可不管椅子是否爆烂毁坏,脚底下汽水罐甘蔗渣是否难以容忍,她一早懂得自得其乐。

  看到感动之处,照样落下泪来,戏里女主角的遭遇其实并不比她们母女更惨更差,但生活一拖数十年,逐日过,再悲哀也会冲淡,戏浓缩在数十分钟里,感人肺腑。

  戏院亘古是逃避现实的好地方。

  灯一亮,散场了。

  麦裕杰要带她们去吃饭。

  小邱晴终于开口说话:“我要回去了。”她要接朱外婆的更。

  邱雨马上说:“你自己走吧,我还未尽兴。”

  麦裕杰说:“喝杯茶解解渴再走。”

  他们在附近茶室坐下,邱晴叫一杯菠萝刨冰。

  麦裕杰笑,“我第一次请你喝茶时,你才十二岁。”他介绍她喝菠萝刨冰。

  麦裕杰所不知道的是,邱晴第一次同曾易生在学校附近的饮冰室约会,叫的也是菠萝刨冰。

  麦裕杰与邱雨背着玻璃门,一男一女推门进来,让邱晴看个准着。

  她一怔,立刻低下头。

  缓缓再抬起眼,假装不经意,眼睛往那个方向瞄过去,肯定那男的的确是曾易生,不禁紧张地轻轻吞一口涎沫。

  他罕见的活泼,一直微笑,女伴穿着白衣,短发上结一只蝴蝶,长得十分清秀,这样的女孩子,才合伯母的标准。

  邱雨半个身子靠在麦裕杰膀臂上,膏药似贴着,并无留意小妹神色变幻,邱晴呆一会儿,终于说:“我真的要回去了。”

  她站起来,绕过小冰室空桌走向玻璃门,人家可没有看见她。

  邱晴松口气,反而觉得自由,叹口气,乘车回家。

  有人在家里等她。

  那男子一见少女进来便上下打量她,继而笑笑说:“蓝爷临走时吩咐我拿药来。”

  邱晴向他欠欠身子。

  “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
  邱晴一怔。

  “以后,你要这个,得亲自上门到龙津道来找我。”

  “可是我爹说——”

  那人摇摇头,“他已不能包庇任何人,现在我们拿这药,同外头一样的困难。”他抬起头,像是在缅怀过去的全盛时代似的。

  “我母亲不能没有它。”

  男人笑了,“谁不是这么说呢?”他站起来,“你既然是邱小芸的女,你就会有办法。”

  他临走时再上下打量邱晴,“你同你母亲初来登台时一模一样。”

  他一走,邱晴立刻跑到美东村去借电话用。

  号码拨通了,电话呜呜地响,马上有人来接听,“你找谁?”语气声调全不对。

  邱晴机警地不出声。

  对方立刻问:“你是谁?”

  邱晴扔下话筒,飞步奔回家门。

  蓝应标已经走了,有人守在电话机旁专门等线索送上门去,邱晴捏一把冷汗,倒在床上,犹自颤抖。

  药再次用尽那一天,早报上大字标题这样写: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今日成立,公署条例正式生效。

  邱晴合上报纸。

  自学校返来,朱外婆静静地对她说:“你母亲有话同你讲。”

  邱晴的书包跌到地上,她太清楚这老人,越有事她越镇静,大势已去,急也来不及了。

  邱晴到房间里去。

  那板房里长年累月躺着一个病人,空气又不流通,渐渐生出一股腐烂的气味。

  “妈妈。”邱晴蹲到她身边。

  她难得的清醒,看到女儿微笑起来,“那是一个晴天,我生你的时候是一个晴天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你们朱外婆,她会告诉你。”

  邱晴握住母亲的手。

  “我当日生下你同你哥哥。”

  邱晴一震,看着朱外婆,这一定是梦呓。

  老人不出声。

  “我有兄弟?”邱晴追问。

  她母亲答:“孪生……”

  “他在何处?”

  “交给人收养。”

  “你从来没有告诉我,为什么不同我说,我有权知道。”

  她母亲汗出如浆,“痛……”

  邱晴站起,拉开抽屉,又推拢,“我出去想办法。”

  她走到往日熟悉的摊档,门户紧锁,不得要领,只得摸到龙津道去,认清门户有神位的铺位,大力敲门。

  半晌有人来开门,冷冷问穿着校服的少女:“你找谁?”

  邱晴推开那男工,发觉铺位里是一间小小织布厂,机器声整整齐齐咔嚓咔嚓不住地响,棉絮飞舞,这不是她要找的地方。

  邱晴握紧拳头,“我要见你们老板。”

  “老板不在。”

  “胡说,我上星期才同他买过东西。”

  “你弄错了,小姑娘,我们老板到新加坡去已经有一段日子。”

  他向邱晴逼近一步。

  邱晴退到角落,摊开手掌,“我有钱。”

  那男工犹疑一刻,裂开嘴唇,“你跟我来。”

  邱晴急出一身汗,在这时刻同他讨价还价太过不智,跟他进小房间更加不妙。

  她的精神绷得不能再紧,忽然之间,有一只手搭过来放在她肩膀上,邱晴整个人弹起。

  她看清楚了他,“杰哥!”

  在这种要紧关头看见救星,邱晴闭上双眼抓紧他的手。

  麦裕杰把她拨到身后。

  他赔笑道:“张老三,对不起,我妹妹不该跑到这里来打扰你。”

  那张老三退后,惊疑地说:“阿杰,你搞什么鬼?”

  “你多多包涵,我这就带她走,改天我再向你解释。”

  张老三犹疑一刻,挥挥手,让出一条路,“快走。”

  麦裕杰拖着邱晴的手一起在后门离去。

  一看到天空他便责备她:“你有事为什么不与我商量?”

  邱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来,双腿放软,靠在墙上。

  “你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连规矩都不懂,我要不是凑巧看见你走进这间厂,你还想全身出来?”

  邱晴哀鸣,“我母亲不行了。”

  麦裕杰一怔,“我马上与你上去看她。”

  “她需要——”

  “我知道,我有办法。”

  推开家门,邱晴知道已经来迟了。

  朱外婆很平静地对她说:“你母亲受够了,她走了。”

 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,看着麦裕杰。

  麦裕杰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,“邱雨接到一个临记角色,在澳门拍外景,我立即找她回来。”

  尽管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,人人都有心理准备,到它真正来临,感觉又完全不一样。

  邱晴问朱外婆:“她没有吃太大的苦吧?”

  “你快进去见她最后一面。”

  那并不是好看的景象。

  麦裕杰说:“今夜我替你找个地方住。”

  邱晴答:“我并不害怕,我可以留在这里。”

  她用手掩住面孔,眼泪自指缝间不住流出。

  麦裕杰说:“我去处理后事。”

  他走了以后,邱晴觉得室内昏暗,去开灯,发觉灯已亮,不知怎地,忽然之间她无法忍受,翻箱倒柜,找出一枚一百瓦灯泡,立时三刻站在凳子上换起来。

  她把灯关掉,熄灭的灯泡仍然炽热,烫得她一缩手,已经炙起了泡,邱晴不顾三七二十一,把新灯泡旋上,开亮,但因为电压不足,始终不能大放光明。

  朱外婆默默看着她一轮发泄,闷声不响,点着一支烟,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来,活到她那样,情绪已不受任何因素影响。

  邱晴多想学她,但是连脸颊都颤抖不已,她要用手按住两腮。

  这时忽然听得朱外婆轻轻地说“你与你兄弟出生那日确是一个晴天。”

  邱晴疲乏地问:“他现在何处?”

  “你母亲嘱你去找他。”

  “领养他的人,姓什么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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