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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page 30 作者:亦舒

  “二十八岁。”他又吸一口烟,“诚然,她还是一个孩子——孩子的智力,成熟女人的外型,我在她学校做一次客座演讲,马上被她深深吸引,她那青春的魔力,可怕如血蛊,当她接近我,我不能拒绝。”

  “不能拒绝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?太窝囊了。”

  庄不理我,“……夏天,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,家中有钱,供她挥霍,她的打扮无穷无尽地发挥至尽。每次出现,都像换了新姿的翠鸟,我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孩子,整个人沉醉下去,如在大海中遇溺……”

  我静静地听着,认识他那么多日子,他从来没有坦白地对我说过这一段情。

  “但我已订了婚,并答应双方家人,娶我的未婚妻,我不敢反梅,并且我想,这只是夏天的罗曼史,是幻景,一晃眼就过了,况且她是那么年轻……那么年轻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低下去。

  我们只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。

  隔了一会儿他说:“她是那么的爱我。”声音温柔而惨痛。

  我说:“那是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
  他不响。

  “年轻的女孩,冲动激情,在所难免,未必是真正的恋爱。很多时候,她们也不晓得她们在做些什么,也许只是为了一点点叛逆的表现,也许是青春期的发泄。如果我是你,我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,与多年来有了解的未婚妻成婚。”

  他看着我。

  “后来你们婚姻失败,也不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,”我替他分析,“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,故此设法找寻借口来开脱这次婚姻失败,是不是?”

  他微笑“你不认识她,没见过她,自然不明白。”

  “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,不容易了。”

  “我们的生活一直是三个人在一起过的。”

  我说:“越说越过分了,简直是蝴蝶梦中的雷碧嘉。”

  “一点也不可笑,”他抬起头,“我开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,每到夏天,坐立小安……”

  我说:“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罗曼史?”

  “你爱说尽管说。”他懒洋洋地。

  我说:“你仿佛不大感兴趣。”

  他笑,“震中,你这个小儿科……”

  “好,我改天娶个电影皇后。”我说笑。

  “你说过她长得很美。”庄很温和。

  我猛点头,“美得像个梦。”

  “也唯有这样才配得起你。”他点点头。

  “真的?”我涨红了脸,“老庄,快快祝福我。”

  “你何需祝福?震中,你根本含着银匙出生,在玫瑰花床上长大,谁嫁你,简直三生修到。难得有个不好色的公子哥儿,又有生活情趣,学问也好,而且长得雍容瀟洒。”

  “哗,十全十美。”我心花怒放地说。

  “马到功成,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失败的机会。”

  “多谢多谢。”我说道。

  “几时介绍给我认识?”

  我狡猾地笑,“第一,我还没正式认识她;第二,我可不会替自己找麻烦,你很容易成为我的劲敌。”

  老庄气结,“小人,小人。”

  “你与罗氏企业的合同什么时候生效?”我改变话题。

  “春天,我这就回去辞职。”他说。

  “太好了,顺便把我在牛津的杂物全寄回来,麻烦你。”

  庄摇头,“真不敢相信,一忽儿永生永世不回家,一忽儿放弃一切……”

  我胡扯,“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。”

  “震中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我托你一件事。”

  “但说无妨。”

  “我去后,如果报馆那边有信……你替我取了来,拆阅,用电报打给我。”

  “那是你的私人信件。”我收敛了笑脸。

  “不要紧,咱哥儿俩,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?”

  “她会回心转意?”

  “我不知道,对她来说,这件事未免难度太高。”

  “背夫别恋到底不是正经女人应当做的事,也许她有了孩子……”

  “她不是普通的女人。”庄说。

  他说我父亲已替他办妥飞机票,他很快就可以启程。

  那天我睡得很好。

  第二天一早,我穿戴整齐了,临出门之前,看看老庄,他睡得很酣,被子拥得紧紧地,这么漂亮的男人,只要出句声,大把女人陪他睡——慢着,我的思想越来越恶俗了。

  我驾车往父亲的新屋去,车停下来,我并没有开车门,我是跳过去的,在草地上着陆。

  我跨过花圃,经过金鱼池,那女郎不在。难道她还没有起床?我吹起口哨。

  忽然通向书房的长窗内传出一阵音乐声,我侧耳细听,是梵哑铃,圣桑的吉卜赛狂想曲,奏得并不很纯熟,听得出是业余者,但是感情丰富洋溢,实是高手。

  我咳嗽一声,敲敲长窗。

  乐声降低,原来是一卷录音带。

  里面有人说:“进来啊。”

  我一听便知是她。

  我推开长窗进去。

  她坐在父亲的书房里,明艳照人,一早就起来了,而且梳洗停当,头发梳在脑后,仍编成一条肥辫,白色毛衣,白色裙子,一双黑漆平跟鞋,衬出纤巧的足踝,翡翠的耳环与胸针,笑脸盈盈。

  每次见她,她都打扮得十全十美,无懈可击,简单华美,她到底是谁?

  她开口了,“你是震中吧?”

  “是,”我诧异,且惊喜,“你知道了?”

  “唉呀,谁不晓得三少爷呢。”她取笑。

  我脸涨红,没想到她口齿这般伶俐。

  我呆呆地看着她,她的脸容在朝阳下简直发出光辉来。

  只听得她又说:“后来那对水泡眼就死了,买都买不回来。”

  我结结巴巴,但非常愉快地说:“一定赔给你。”

  “你仿佛没有什么歉意。”她笑。

  我坐了下来,讪讪地问:“你喜欢听小提琴?”

  “是朋友弹的。”她说。

  “弹得很好。”

  “是。”她低一低头。

  “几时开演奏会?”

  “他已去世了。”

  “啊!”我说,“对不起。”我欠欠身。

  她脸上闪过一阵阴霾,随即又恢复自然。

  她说:“震中,你爹等你呢。”

  “他怎么知道我要来?”我又诧异。

  “我告诉他的,”她站起来,“本来我们早就该见面了,可是因身体的关系……”

  “震中——”父亲笑着进来。

  我的心狂跳,不祥的预兆。

  “震中,你见过你的继母了?”父亲说。

  我的心跳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。

  耳边只余下嗡嗡的声音。

  我看到父亲张着嘴在说话,满面笑容“……”

  但是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些什么。

  阳光好像转为绿色,我眼前金星点点。

  父亲拍着我肩膀:“……”

  我听不见。

  一个字也听不见。

  我死了,我已经死亡了。

  我转脸,看着我梦幻女郎美丽的脸。

  毒药,命运的毒药降临在我身上。血蛊,我明白了,老庄,我明白了。

  我跌坐在丝绒沙发里。

  父亲探身过来:“……”他的表情很是关怀。

  我闭上眼睛,纷乱悲愤绝望,这一刹那我巴不得可以死去。

  “震中,震中,你怎么了?”

  继母。我怎么会这么笨。

  继母,我早该想到。这里还有什么女客?可不就是我继母。

  呵,上天,你让我过了二十多年舒服日子,何苦忽然把宠爱从我身上夺去,为什么要把如此的惩罚降临我身上?我睁开眼睛。

  “震中,你可是不舒服?”父亲问,“脸色忽然转白,叫医生来瞧瞧好不好?”

  我呆呆看着爹,说不出话来。

  我继母过来说:“医生马上来,震中,你可是病了?”她声音充满关怀。

  我低下头。

 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,疲倦但平静。

  呵这是我的声音吗?怎么如此陌生呢?“不用了,我想是太早起,且又空肚子的原因。”

  继母马上说:“难怪,我马上替你去热杯牛奶。”她匆匆地出去。

  爹关切地说:“震中,你并不太会照顾自己呢。”

  我苍白地笑,不知道笑些什么,呵,命运,我一直不相信的命运来惩戒我了,它将它神秘的大能展露在我眼前。

  父亲喜气洋洋问:“她是否很美?”父亲像一个孩子,得到他最喜欢祈求的礼物般。

  “是。”我说。

  “而且她是那么纯良,”父亲说,“简直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。”

  我的神智渐渐恢复,“是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不是不知道你们不大赞成我这次的婚姻。”爹搓着双手,“可是……我简直像复活了。”

  我虚弱地问:“我该怎么称呼她?”

  “叫她名字好了。”爹说。

  “她叫什么?”

  “她叫玫瑰。”

  我点点头,“爹,我想回去了。”

  “震中,喝了牛奶再说,”她回来了。

  “不,”我摇摇头,“我走了。”

  “你走到哪里去?”

  我站起来,脚步浮浮。

  爹说:“他一向是有点孤僻,随他去。”

  她笑,“都说三少爷最最调皮捣蛋,爱说笑捉弄人,我还恐怕他会把我整得啼笑皆非,结果却是个文弱书生。”她笑脸若一朵芙蓉花般。

  我的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不停绞痛,我再说声“我走了”,就原路走出花圃。

  “震中!”她在身后叫我。

  我大步踏开去,又没见到荷花池,整个人再次掉进水池中。

  她娇呼一声,继而大笑。

  忽然之间我忍不住悲愤,也仰天大笑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”

  爹在一边说:“荒唐,荒唐。”笑着伸手来扶我。

  我自池中湿淋淋爬起,也不打算换衣服,就坐进跑车,不再顾他们在身后叫我,就开车走了。

  一路上我把车子开至最高速度,赶回老屋。

  第四部  玫瑰再见  (3)

  黄妈来开门,看到我那模样,大吃一惊,我整个人籁籁地抖,却不是因为冷。

  庄国栋正在吃早餐看报纸,见到我这个样子,连忙说:“你怎么了?你怎么脸如金纸?”他走过来。

  我如遇溺的人见到救星,抓住他双臂,颤抖着嘴唇,却又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快换衣服,有什么慢慢说,快换衣服。”他说。

  黄妈赶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。

  我脱下湿衣服,披上浴袍,老庄将一杯白兰地交在我手中,我正需要酒,呵,酒,一口而尽,辣得喉咙呛咳。

  “你怎么了?”老庄再一次问。

  我硬咽地说:“她,她……”

  “什么事啊?”他又问。

  “怎么会这样?”我颤声问,“她竟是我的继母,庄,她是我的继母。”

  “上帝。”老庄说,“上帝。”他的脸色也转为灰白。

  “庄,我等了她一生,她竟是我继母。”我欲淌出血来。

  “啊震中,可怜的震中。”

  我躺下,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。

  “震中,忘掉整件事,你唯一可做的,便是即刻忘记整件事。”

  我大声嚎叫,“忘记,忘记,你叫我怎么忘记?你为什么不忘记十五年前的情人?朱丽叶何不忘记罗密欧?但丁何不忘记庇亚翠丝?”我疯了似,“你们滚开滚开滚开!我不需要你们,走开!”

  他并不走开,他坐在我面前。

  老黄妈闻声过来看,我一只水杯朝她掷过去,她被庄拉在一旁,才避过灾难。

  庄大声喝道:“你文疯还是武疯?你个人不幸的遭遇与别人有什么关系?你想嫁祸于谁?你还算是受过教育的人?”

  黄妈躲了出去。

 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头,“让我死吧,让我死吧。”

  “真是公子哥儿,”庄冷笑,“死得那么容易,你不是不信命运吗,现在你可以拿出力量来斗争了。”

  我看着庄,眼泪忽然汩汩而下。

  “我明白了,”我说,“庄,为什么你会说没了这个人,以后的日子活着也是白活,为什么你接了一封信,整个人会发抖,为什么你朝恩暮想,了无生趣,为什么一个大男人,竟会淌眼抹泪,我现在完全明白了,庄。”

  老庄不出声。

  隔了很久很久,“震中,你随我返伦敦,忘记整件事。”

  我痛哭。

  又隔了很久,他问:“她是否长得很美,震中?”

  我简直不懂得回答,美丽,她何止美丽!我狂叫起来。

  黄妈再一次探头进来,“庄少爷,我去请个医生。”

  庄说:“不妨,黄妈,这里有我。”

  他待我痛叫完毕,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我。

  “你比我勇敢,你至少敢叫出来。”他说。

  我告诉他:“我不会跟你到伦敦去。”

  “你留在这里干吗?”他反问,“跟你老子抢一个女人?”

  听了庄的话,我忍不住大声哭泣。

  庄厌恶地说:“你这种少爷兵,平日理论多多,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,一到要紧关头,没有一点点用,马上投降,痛哭流涕,看了叫人痛心。”

  我掩脸饮泣。

  “我知道你难过,震中,你总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,我们像兄弟般的感情,我总是帮你的。来,振作起来,我们回伦敦去。”

  我呜咽说:“我们不该回来。”

  他黯然说:“你说得对,我们不该回来,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们,走吧。”

  我与庄就如此收拾行李离开。

  父亲对于我这种行为非常生气,因我临别连电话都不肯与他说。

  上飞机的时候,是庄挟着我上去的,我整个人像僵尸般。

  父亲皱着眉头,叫庄多多照顾我。

  我为了不使他太难过,编了一个故事来满足他。

  我吞吞吐吐地说:“爹爹,是为了一个女孩子的缘故,她催我回伦敦……她寂寞。”

  父亲略有喜意,仍板着脸,“是吗?”他问:“为何不早说,带她一起回来?是中国人还是洋妞?”

  “中国人,家里颇过得去,因此有点小姐脾气,不敢带回来。”

  爹爹放心了,“她折磨你,是不是?”呵呵地笑,“女人都是这个样子,一会儿天使,一会儿魔鬼,否则生活多乏味。下次带她回来,说爹爹要见她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我与庄终于上了飞机去。

  庄说:“你爹爹多爱你。”

  爹爹们都一个样子,总希望儿子成材,给他带来重子重孙。

  我闭上眼睛说:“他现是最爱他的新太太。”

  “那也是很应该的事。”

  我开始喝酒。我从没有在飞机上喝过酒,但这次我索性大喝起来。

  庄并没阻止我。

  飞机是过很久才到的,我喝得七荤八素,呕吐了许多次,差点连五脏都呕了出来。

  “嗬,嗬,”我痛苦地掩着胸,“我就要死了。”

  庄冷冷地说:“放心,你死不了。”

  “老庄,人家喝醉酒,不过是略打几个嗝,然后就作滚地葫芦,为什么我这么辛苦?”

  “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劳其筋骨……”他像一块冰。

  “唉。”我靠在他身上。

  肉体的辛苦使我暂时忘记了心灵的痛苦。

  “天旋地转,”我呻吟,“我像堕入无底深渊,救救我,救救我吧。”

  庄半拖半抱地将我搬下飞机,幸亏我们记得通知姐姐们。

  大姐冲过来,“怎么了,震中……庄先生,震中怎么了?”

  大姐的声音中充满关怀,我听了悲从中来,“大姐。”

  庄喝止我,“你少动,你扑过去,她可扶不住你。”

  大姐问:“是喝醉了吧?”

  “是,开头调戏全飞机的空中小姐,随即呕吐,令全机的侍应生服侍他,他这条机票花得值得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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