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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page 34 作者:亦舒

  我虚弱地微笑。

  “你都做些什么梦?”小姐姐问。

  我说:“爹拿剑砍我,”犹有余怖。

  “叫你别上唐人街看武侠片午夜场!”她白我一眼。

 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,我这两个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长少了几条筋,她俩的思维简单得多,生活得丰足愉快。在她们眼中,我无异是个自寻烦恼的家伙,不值得同情。

  我别转了脸。

  “大姐也在这里呢。”她说。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这一阵子你可是交了苦运了?我倒情愿你恢复以前那种无忧无虑,做一个大快活。”

  大姐推门进来问她:“你手里是什么?”

  “参汤。”小姐姐说。

  “我告诉过你,这种东西是巫道,年纪轻轻的男人,喝喝就坏了,好好的西药是医生开出来的,混在一起吃,他的病不会好。”

  “你懂什么?”

  两个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来。

  我问:“玫瑰呢?”

  “昨夜她守在你床前,如今睡觉去了。”大姐说。

  我不响。

  “喝了这碗参汤,好有点气力。”小姐姐说道。

  大姐光火,“他只是你弟弟,要这般好气力干嘛?”

  小姐姐脸都涨红,“你这个泼妇的一张贱嘴,总没些长进,不住地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。”她抓住大姐的手臂。

  两人扭打着走出我房间。

 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,想必是老寿星找砒霜吃,活得不耐烦了。

  她们离开之后,我将盛参汤的那只碗转过来,又转过去。

  我应该怎么办呢?我茫然想。

  “震中。”

  我抬起头,看见玫瑰站在我床头。

  我淡淡地说:“因我病劳驾你了。”

  “你那辆福士报销了。”

  我一震:“呵!”

  “开了很久吧?一定有感情。”她说。

  呵,那辆福士,我颇心如刀割,它伴我月夕共花朝,足足七八个年头。

  只有玫瑰明白我心,两个姐姐巴不得破车有这个结局。

  但我一向不要什么簇新的跑车。

  玫瑰说:“那日其实很危险。”

  我说:“是,我知道,很容易淹死。”

  她沉默。

  “你仍不回香港?”

  她不出声,脸上已瘦下一圈来。

  我叹口气,“我已洗手不理这件事了,”我说,“你自己想清楚吧,我要搬出去。”

  “你搬哪儿去?”她急。

  “我不理你,你也别理我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姐姐们恐怕也不肯。”

  “哼,她们不肯有什么用,”我说,“我懒得对牢你日夜操心——吹皱一池春水,与我何干?”

  玫瑰抬起头来,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。

  “对,我知道,你从来未要我操过心,我是狗拿耗子。”

  “你说话很善用成语。”她笑。

  我心都碎了,她尚若无其事,恶毒的女人。

  她说:“这是你湿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张卡片。”搁下她就走出去了。

  我看那张卡片:薛小曼,老庄的旧欢。

  那是一个强壮的女郎,她永远不会知道啥子叫惆怅旧欢如梦,真是她的幸福。

 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庄。

  我还很虚弱,坐在公路车上,活脱脱像个三期肺病患者,都夏天了,还穿着厚夹克。

  我到老庄的公寓去按铃。

  他来开门,白衣白裤,精神奕奕。

  他很诧异,“你,震中?”

  我颓然说:“老庄,我没有理由恨你,你认识她,比我早了十七年。”

  “啊,震中,我太高兴了,你的思想终于搞通了。”他迎我入内。

  我躺在他的沙发上。“咖啡!”我说。

  “你精神好一点了没有?”

  我无精打采,“没有。”

  “打算怎么样?”

  “做和尚去。”

  “别开玩笑,披上袈裟事更多,”他将咖啡给我。

  “你与玫瑰呢?”

  “我根本见不到她。”

  “啊?”我很意外。

  “她很谨慎,她只答应我,她会考虑。而且老弟,且慢臭美,这并不是你从中作梗的结果,有没有你,她都会这么做。”老庄说。

  我明白了,自始至未,我都不过在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。

 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,头顶上如被浇了一盆冷水,由顶至踵,苦不堪言。

  我反而静下来。

  “你打算娶她?”我问。

  “如果她答应嫁我,那自然。”他答得快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震中,你为何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?”

  “我思想搞通了。”

  “不,定有其他的原因。”

  我微笑,改变话题:“我碰见小曼。”

  “谁?”他抬抬眉毛问。

  “小曼,”我没好气,“忘了?”

  “哦,她。”他恍然大悟。

  “是。”我问,“你不反对我约会她吧?”

  “当然不反对,但为什么是她呢?”庄国栋大惑不解,“像她那样的女人也很多的,你可以从头开始。”

  “我看中她的铁石心肠:失恋就失恋,第二天又爬起来做人,多么好。”我禁不住的艳羡她。

  老庄苦笑,“是的,这确是她的优点,她注射过感情防疫针。”

  “我可不想人家为我要生要死的。”

  庄笑,“你真会做梦,有人会为你要生要死?你有这样的福气?”

  自然没有。

  “你呢?”我问,“你打算如何?”

  “我待玫瑰发落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有几成希望?”

  “我不知道,我很乐观。”

  我问:“为什么我们要待玫瑰发落?”

  他很诧异,“我不知道,我是她不二之臣,我从来不想叛变她,侍候她是我唯一的乐趣。”

  “他妈的,叫人恶心、肉麻。”我骂。

  “你呀,你连被她发落的资格都没有。”庄笑嘻嘻地。

  这也是实话。

  “我不再在乎。”我说。

  “不在乎是一件事,你忘得了她?”老庄又一支飞箭射过来。

  “陪我出去走走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要等她的电话。”他愉快地说。

  “她要找你,总会再找来。”我说。

  “哈哈,我才不听你的鬼话,”他摇头。

  我说不服他,只好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薛小曼,轻而易举获得约会,这女郎大方,不会叫男人痛苦。

  老庄凝视我,“你以前不是这么随便的,以前你守身如玉,又不怕寂寞。”

  我微笑:“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,现在我已失了身,无所谓。”

  老庄忽然发怒,“这又有什么好笑?你嘴角为什么老挂一个白痴式的笑?”

  “笑也不让我笑?”我还在笑。

  “你变成这样,可不是我害的。”他喘息。

  “我没说你害过我,我们仍是好友。”我太清楚了,即使没有庄国栋,玫瑰也不会在千万人中挑中我。

  “你为什么有万念俱灰的感觉?”他摇我手臂。

  “我不应万念俱灰吗?”我问。

  “玫瑰战争的伤亡名单又多了一个名字。”他喃喃道。

  我呵哈呵哈的干笑起来,拍拍屁股就走了。

  到了约定的时间,小曼站在西区一间小酒馆门口等我。

 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,鲜红线织的小外套,窄牛仔裤,平底鞋,我温和地吹一声口哨。

  我说:“喜欢到什么地方去?”

  她说:“月底了,我已破产,如果大爷你有钞票,就请我吃顿好的。”

  “没问题。”

  我们选了间意大利小馆子,气氛随便,但食物精美。小曼仿佛真的很饿,据案大嚼起来。

  我问她:“你到底是做什么的?”

  “西区肯肯舞女郎。”她边吃边抬起头来。

  “不要说笑。”

  “我是药剂师。”

  我肃然起敬,“啊。”

  她笑,“三千多磅一年,又得交重税,有什么值得‘啊’的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回香港?”我问。

  “香港又有什么在等我?”她反问。

 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。

  “告诉你,”她叹口气,“你们这些纨袴子弟永远不会明白,大学文凭实在只是美丽的装饰品,毫无实际用途。我只希望快快寻张饭票,嫁掉算数,胜过永永世世沦落异乡,足够温饱。”

  我忽然问:“我这张饭票如何?”

  她一怔,“别开玩笑。”

  “真的,小曼,你看我如何?”

  她笑,“喂,我们是好友,别乱说话。”

  “我念法律出身,父亲是罗德庆爵士,你如嫁给我,罗家不会亏待你,以你这般身材相貌,打扮起来可不会差,何苦再独自挨下去?”

  小曼凝视我。

  “嫁我胜过嫁庄国栋,他是穷光蛋。我不是说人要拜金,但我们确实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。”

  她说:“我要一杯咖啡。”

  我叫咖啡给她。

  “如果婚后你不满意我,可以马上离婚。”

  “像好莱坞电影呢,”她冷笑,“为什么要急急结婚。”

  我无可奈何地说:“我腹中块肉不能再等,总得找个人认了才是,你就包涵包涵吧。”她笑得喷酒,“为什么挑我?”

  “为什么不挑你?”我反问,“你适龄,又想结婚,聪明伶俐开朗,又有学识,家底清白——为什么不?”

  “我吃饱了,你少胡闹,走吧。”

 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们的矜持,可怜的女人们,我一生之中,见过无数的女人,只有玫瑰是胜利者。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  “啊,你买了新车。”

  “是的,我的老车死了。”

  她微笑。

  她随我上车,我驾驶术流利,一边向她落嘴头,“你看,你老公多好,有人管接管送,不必挤地车。嫁了我,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气,给不三不四的男人吊膀子,两餐有着落,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,年年有新皮裘穿,在家养儿育女,不亦乐乎?”

  她不响,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风景。

  “女人不外是一朵花,总归有谢落的一天,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,是不是?二十七八岁年纪,正是结婚的年龄,嫁了我,跟我回香港,包你在亲友间吐气扬眉。”

  “我有什么不好?我会爱护你照顾你,咱们都是成年人,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,咱们到巴黎度蜜月,以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——你想一想。”

  小曼用手掩住了脸,过了一会儿,我看到她的眼泪自指缝间流出。

  我温和地说:“你到家了,不请我进内喝杯茶吗?”我递了手帕给她。

  她静静抹干眼泪,“我想早点睡。”

  我说:“小曼,明天我来接你上班,八点半?”

  她想一想,“八点正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她进屋去了。

  当夜我回到小姐姐那里,找她商量大事。

  她问我:“什么事呢?”

  “你保险箱里有什么像样点的钻戒?”我问她。

  “你要钻戒干什么?”她愕然。

 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:“戴在这里,流行着呢。”

  小姐姐气道:“你倒是恢复得快,一下子没事了,调皮过以前。”

  “小姐姐,生命总得继续下去。”我摊开手。

  “你要戒指干嘛?还没回答我。”

  “送给我女朋友。”

  “啊!”她先是一怔,然后明白过来,非常洋派兼戏剧化地拥抱我,把我挟得透不过气。身子上那阵狄奥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来,我忍受不住,猛地咳嗽起来。

  “死相。”她骂我。

  “我要订婚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跟谁?”

  “一个女人。”

  “很好,我情愿忍受你这种腔调,胜过你先一阵子的神不守舍。”

  “戒指呢?”我说。

  “我手上这只好不好?”她伸出右手。

  我看一看,“不要这种破铜烂铁。告诉你,别小气,将来还不是由罗德庆爵士归还于你。”

  “我抽屉里倒是刚镶好一只方钻……”她迟疑。

  小姐姐终于把那只戒指交予我。

  我还觉得满意,就放在口袋,她心疼,叫我收好些,又嘟哝着说不知谁家女儿好福气,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云等等。

  我说:“小姐姐,天下的福气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。”

  我回到房间,也不想什么,心中其实没有深切的悲哀。我的心已死,我的心已碎,但是不知恁地,我的眼泪汩汩而下,我哭出声来,像一只受伤的猪猡,呵呵嚎叫。

  我怕她们听见,用被蒙住了头。

  但我知道,从此以后,我不会再哭。

  正如庄国栋所说,一切都是注定的,谁是谁非,不必多说。

  至少在这整件事的过程中,我搭救了薛小曼。第二天一早,闹钟把我惊醒,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,摸出门口去。

  小曼坐在她公寓楼下吃三文治,见了我,乍惊还喜,神情复杂。

  我自门口花圃采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,取出指环,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。

  我说:“我们在伦敦结婚,回香港请喜酒,你今天到公司辞职吧。”大功告成。

  她呆呆地看着我。

  过了很久她说:“我以前是庄国栋的女朋友。”

  我拍拍小曼肩膀:“如果你不是老庄的女友,也是其他人的女友,过去的事,谁关心呢?小曼,今天起,你是我的未婚妻。”

  我接她上车,送她到公司,把车匙交在她手中,“你自己开车回家,当心点。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“别担心,你会爱上我的。”我挤挤眼。

  她拉住我的手,想说话又说不出口。

  我安慰她:“我早在夏惠吃饭那夜,就看中了你,当时苦无机会。小曼,现在真是皆大欢喜。”

  我向她招招手,踏上计程车。

  其实不过因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个,然则有什么分别呢?

  一切都是注定的。

  我乘车到市区的大时装店,叫女店员取出十号的衣裳,一挑就一大堆,都送给小曼。

  我有大量的爱,我要将我的爱送予乐于接受的女人。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锦上添花。

  我签出了支票,走出店铺。这倒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,罕见的阳光照在我身上,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,踯躅在街头。

  我失去的只是一颗心,旁人不会觉察到。我解嘲地想,总比失去一只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。

  一个乞丐走来问我要钱,“先生,一杯咖啡。”

  我说:“拿去买一瓶威士忌。”给他一张大额纸币。

  他震惊地站在那里。

  我不再守住自己。

  回到家里,我大嚷:“来人哪,三少爷要茶要水。”

  大姐苍白着脸出来,“震中!”她递过来一张电报。

  我接过,上面写着:罗爵士病重,请即返。署名的是他的家庭医生。

  “什么病?”我失声怪叫。

  “我已订了六张飞机票,”大姐说,“马上回去。”

  “六张?哪来六个人?”

  小姐姐抢着说:“咱们两对,玫瑰与你,不是六个?”

  我冷笑,“我还以为回去分家产呢,原来是趁墟,敢情好,原来孝顺儿孙古来多!”

  小姐姐气结:“罗震中。”

  “我与我未婚妻一起走,”我气愤地说,“我可不管你们。”

  我拨电话给小曼,她已经回到公寓。

  我命令她:“马上订两张机票回香港,愈快愈好,我父亲病重,我们回去看他。”

  她一连串的“是。”

  娶妻总得娶大学生,办事能力都高一些。

  我放下电话,走向偏厅,玫瑰坐在窗前。

  我淡淡地说:“你如了愿了,是不是?”

  玫瑰抬起头来,嘴角倔强,她什么都不说,眼神闪过一丝轻蔑。

  她看不起我,是因为我乘人之危,说话叫她难受。

  我长叹一声,“你打算恁地?”

  她仍然一语不发,抱住手在窗前,背着我。我说:“玫瑰——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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