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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尘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姑婆忽然说:“如心,你去看看对街的茶餐厅是否仍在营业,我想喝一杯香浓檀岛咖啡。”

  如心立刻说好,“我马上去。”

  其实店里备有咖啡,可是姑婆想喝对街的咖啡,又何妨跑一趟,如心就是这一点善解人意。

  伙计笑,“周姑娘,还未休息?”

  “这就走了。”

  店里还有很多吃团年饭的客人,世上总有寂寞的人。

  今晚看样子她要陪姑婆吃饭,八九点才回父母处去。

  盘算着回缘缘斋,推开门,发觉姑婆坐在椅子上,手肘搁在桌子上,一手托着腮,垂着眼,正微笑。

  如心说:“昨日我吩咐佣人做了几个清淡的菜,我拨电话去问一声进展如何。”

  电话拨通,女佣以愉快的声调问几点钟开饭。

  如心笑道:“七点正吧。”

  挂了线,她转过头来,发觉姑婆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,仍然垂目微笑。

  如心怔住。

  “姑婆,”她轻轻走近,“姑婆?”

  她的手搭在姑婆肩膀上,一刹那她浑身寒毛竖起来,双手颤抖,姑婆的身子无力的仰面靠倒椅背上,仍然半瞌着眼,仍然嘴角向上弯,似做了一个无名美梦,她已经离开这世界。

  她跟着她的梦走了。

  那一夜,如心到午夜才回家,佣人仍在等她,菜都搁在桌子上全凉了。

  女佣问:“小姐,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姑婆呢?”

  如心疲倦地答:“姑婆不回来了,姑婆今日傍晚已经去世,从此住到宁静无人打扰的地方。”

  女佣呆若木鸡,手足无措。

  “她已耄耋,毋需伤心,去,去替我沏杯热茶。”

  如心用冷水洗把脸,拨电话通知父母。

  她语气很平静:“……丝毫没有痛苦,不,没有遗言,我会打理一切……我不回来过年了,是,再联络。”

  挂了线,她喝杯茶,进房,一头栽进床里,便睡着了。

  如心没有做梦,但是耳畔一直萦绕着警察问话的声音以及救护车号角声。

  即使在睡眠中,她也知道姑婆已离她而去。

  清晨她已醒来,轻轻走进姑婆卧室。

  房间相当宽大,漆乳白色,一张大床,一只五斗橱,另有一列壁柜,收拾得十分整洁,不同一般老人,姑婆很少杂物,而且房间空气流通,丝毫没有气味。

  如心坐在床沿,一颗心像有铅坠着。

  女佣也起来了,俏悄地站在门口。

  如心抬起头,“你尽管做下去,一切照旧。”

  “我为你做了早餐。”

  “我不饿。”

  “总要吃一点。”

  她说得对,如心颔首。

  如心轻轻拉开抽屉找姑婆遗言,可是老人并无留下片言只字。

  片刻有人按铃。

  是姑婆的律师殷女士赶来了。

  如心连忙迎出去,“怎么好意思——”

  “如心,我与她是老朋友,你别客套。”

  她握着如心的手坐下。

  “我会派人帮你。”

  如心说:“不用,我——”

  “你付他们薪水就是了。”

  如心低下头,“也好。”

  “你姑婆有遗嘱在我这里,一切由你继承,她的资财加一起总数不多不少约数千万。”

  “姑婆有什么遗愿?”

  殷女士摇摇头,“像她那样豁达的人,到了一定年纪,对人对事,已无要求。”

  如心颔首,“我希望我可以像她。”

  殷女士说:“待你结婚成家儿孙满堂时再说吧。”

  如心低下头,面容憔悴。

  “你回家去过年吧。”

  如心摇摇头,“全无心情。”

  “那么,办妥事之后,到外边走走。”

  如心抬起头呼出口气,“也许。”

  殷女士喝了茶就走了。

  稍后如心的父亲也来探访。

  开口就问:“老小姐的财产如何处理?”

  如心照实答:“全归我。”

  “噫,如心,霎时间你成了富女!”

  如心不搭嘴,她已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,还要物质何用。

  父亲拍拍她肩膀,“你已陪了姑婆不少日子,这是你俩的缘分与福分,千里搭长棚,无不散之筵席,别太难过。”

  如心低下头,“是。”

  “承继了遗产,看怎么帮弟妹是正事,你大妹一直想到纽约学设计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我要走了,家里等我过年呢。”

  如心肯定这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新年。

  第二章

  终于把一切熬过去的时候,已是初春时分。

  亚热带气候春季便等于潮热,一件薄外套穿也不是脱也不是令人烦恼。

  如心决定外游。

  目的地是衣露申岛。

  她先乘搭飞机抵达温哥华国际机场。

  在旅馆下榻,找到考斯比地产管理公司,负责人姓许,是名华裔土生子,立刻到酒店来看她。

  小许不谙华语,胜格开朗,满面笑容,“周小姐,叫我米高得了,我可以马上安排你到岛上。”

  如心有点忐忑,“你去过衣露申吗?”

  “去过好几次,那处风景如画,宁静似乐园,你会喜欢的。”

  “或许,我应保留酒店房间。”

  “随便你,周小姐,可是岛上设备一应俱全,电话、传真,什么都有。”

  如心仍然踌躇,“且看看再说吧。”

  “前任岛主黎子中拥有这座岛己有三十年历史了。”

  如心问:“他也自承继得来的吗?”

  “不,他多年前买下此岛,听说打算度蜜月用。”

  如心沉默一会儿,终于问:“他最终有没有结婚?”

  这一问连小许都唏嘘了,“不,他独身终老,无子无女。”

  虽然已在如心意料之中,也忍不住深深叹息。

  天从来没有顺过人愿,花好月圆不过是人类憧憬。

  “明天早上我们便可以出发。”

  “行程如何?”

  “我已通知管家派出游艇到市中心太平广场码头来接。”

  如心咋舌,“是黎家的私人游艇?”

  “不,”小许抬起头,“是周小姐你的游艇了。”

  “我怎么负担得起呢?”如心焦急。

  “正如我说,一切费用已缴,你请放心。”

  如心忍不住低声嚷:“一个陌生人,为何对我如此慷慨?”

  小许有他的见解,“也许卑诗大学一时接受不了那么多捐款,黎子中只好将部分财产赠予你。”

  “他怎么会这么有钱?”

  小许搔头,“我也想弄个明白,我只知道,到了某一个程度,钱生钱,钱又生钱,富人身不由己变得更富,黎子中想必是其中之一。”

  如心笑了,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  “明天见。”

  来接他们的游艇,名叫红。

  如心莞尔。

  黎先生思想矛盾,进退两难,既然深觉人生不过是幻觉,如何又犯了爱红的毛病,红色是多么世俗,何等浮夸,且一下子就褪了颜色,故有每到红处便成灰一语,可是他偏偏把游艇命名大红。

  小许说:“你有权更换一切名字。”

  “不,现状很好。”

  船约两个小时后抵达衣露申岛的私人码头。

  如心一抬头,就爱上了这个地方。

  正值春季,那岛上花木种类繁多,古木参天,灌木丛中,露出繁花似锦的消息来,一条红砖路沿山坡上去,走十五分钟即看到一幢平房,外型朴素,两名仆人正站在门前侍候。

  如心只见到累累的紫藤一串串自大门旁边的架子上悬垂下来,香气扑鼻,蜂鸟忙着吸食花蜜,沿窗种着白玫瑰,花苞把枝叶坠得低头。

  这像是童话里的居所。

  男仆自我介绍,“周小姐,我叫费南达斯,这是我妻子马古丽,有需要请随便吩咐。”

  如心连忙应道:“你们好。”

  费南达斯拿着行李进屋。

  门内又是另外一个世界,客厅宽敞无比,地上铺着方砖,一直延伸到露台,自长窗看出去,是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太平洋。

  如心深深吸进一口气,立刻走近栏杆,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地方!

  小许跟着进来,坐在雪白座垫的藤榻上。

  他说:“我知道你会喜欢这里。”

  如心转过头来,欢喜地回答:“我可以在此住上一辈子。”

  “来看看其他设施。”

  屋子建在小山之顶,正门朝南方,西边看海景,北方是泳池与网球场,东边走下三十多级石阶,是直升机停泊处。

  仆人宿舍在岛另一头,需要驾车前往,约六七分钟可达。

  小许说:“唯一不便之处是没有邮差上门,当然,食物用品得自市区运来。”

  “汽油呢?”

  “呵,岛上有两部车,用电能发动,不会污染空气。”

  如心听了发呆,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黎先生没有子女,真是可惜,做他孩子会幸福的。”

  小许只笑不语。

  “咦,我说得不对吗?”

  “我倒是情愿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天下,自由自在嘛,一切有人妥善安排,生活像傀儡。”

  讲得很有道理。

  那边厢午餐已经准备好了。

  费南达斯问:“周小姐,请问喝什么酒?”

  小许说:“地下室有个酒窖,收藏丰富。”

  如心坦率答:“我不懂,香槟好了。”

  午饭是一般西菜,倒还可口。

  马古丽恭敬地说:“周小姐,我会弄中国菜。”

  “那,晚饭就吃中国菜,劳驾你。”

  午后米高把屋内外设施一一交待清楚,请如心签收。

  然后他要赶回市区。

  如心送他到码头,站在海边的她衣裙飘飘,益发显得秀丽脱俗,做衣露申岛岛主,太合适了,连小许这样的愣小子看到倩影都喝了一声采。

  游艇远去,如心亦不觉得寂寞,她返回屋内,去参观二楼卧室。

  这间屋子的特色是宽敞,一间主卧室面积过千呎,一进去先是起卧间与书房,再打开一道门,方是睡房。

  不知怎地,间隔陈设均是如心心中所喜。

  她真希望可以亲口告诉黎子中,她是多么喜欢这件大礼。

  书桌上放着各式文仪用品,中央整整齐齐一叠中文原稿纸以及一束笔。

  谁,谁打算写稿。

  是黎子中吗?

  卧室对正对着一列长窗,窗外仍是那个壮丽的海景。

  如心不得不承认,有钱真正好。

  她走近床边,看到一样东西,愕住。

  茶几上放着的,正是那一只冰裂纹仿哥窑瓶。

  如心走近看,不错,由她修补之后,又厚又拙,根本与原来瓶子不一样。

  可是它的主人却依旧珍若拱璧供奉在房中。

  马古丽轻轻进来,放下一大堆书报杂志。

  如心抬起头问:“看得到电视吗?”

  “啊,岛上有接收雷达,全世界节目都收得到。”

  真是世外桃源,又不虞与外界脱节。

  如心又去看客房。

  一般雪白的床单毛巾浴室,如心决定暂时住在客房内。

  马古丽沏了一壶茶进来。

  如心有点累,躺在床上休息。

  客房的窗朝北,那是泳池所在地。

  朦胧间如心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。

  她睁开眼睛跳下床,推开窗,只见泳池边坐着好几十个客人,红男绿女都有。

  其中一人站在窗下叫,“周如心,下来玩呀,别贪睡。”

  如心问:“你是谁?”阳光对着眼睛,看不清楚。

  那人既好气又好笑,“连我都不认得了。”

  如心想看仔细一点。

  那人笑道:“住我屋内,不知道我是谁?”

  如心一惊脱口问:“你是黎先生?”

  “叫我子中得了。”

  如心连忙出房,奔下楼梯,去与他会合。

  怎么可能,黎子中怎么会那么年轻?

  泳池边的客人看到如心齐齐鼓掌,“欢迎欢迎,如心来了,如心来了。”

  如心意外而腼腆地笑,抬起头来,发觉客人们穿着的服饰都是五十年代式样,女士都穿大蓬裙或是三个骨裤子,男士们穿大花阔衬衫,如心微笑,这是一个化装舞会吗?

  只听得客人们说:“好了,如心一来,我们不愁寂寞了。”

  如心仍对着阳光的眼,想看清诸人的面孔而不得要领,正在这时候,有人高声叫周小姐。

  “谁?”

  “有人找如心,我们且避一避。”

  如心急了,“喂,大家等一等。”

  就在这个时候,她睁开双眼,发觉自己躺在床上,红日炎炎,适才情景,不过是南柯一梦,有人正在敲她房门,叫她周小姐。

  如心定一定神,过去开门。

  “周小姐,令尊找你。”

  如心连忙去听父亲电话。

  父亲抱怨几经转折,才自王律师处找到这个通讯号码,“我们担心你,以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通个消息,对了,你妹妹也想到北美洲来走一走,暑假接她过来如何?”

  如心一时没有作答,她仿佛仍置身那奇异梦境之中,没回过神来。

  “如心,大妹小妹的事——”

  “没问题,你替他们安排好了。”

  “喂,也终归得由你出钱出力呀。”父亲倒是十分坦率。

  如心笑起来,“你找殷律师,他自有交待。”

  父亲满意地挂断电话。

  躲在世外桃源也打听得到她。

  如心带了计时器,骑上脚踏车,准备环岛旅行。

  马古丽走出来说,“周小姐,要不要我陪你。”

  “不用,在岛上又不会迷路。”

  “周小姐,带件雨衣,也许会下雨。”

  “阳光普照,哪里有雨?”

  “岛上天气变幻无穷。”

  马古丽一番善意,如心不忍推辞,接过了雨衣,出发朝北边驶去。

  一路上花果树密种满道旁,樱花瓣纷纷随风滑落,如心满身都是落花。

  她看到了仆人宿舍及一个莲花池。

  如心连忙下车。

  莲花池上还有一座小桥,如心陶醉地站在桥中央,她可以看池水中她自己的倒影。忽然水中激起涟漪,原来是小小青蛙跳跃。

  如心冲口而出,“这真是天堂乐园。”

  就在这个时候,天色忽然变了,乌云骤然聚合,天色蓦然昏暗,霎时间豆大雨落下来,继而转急,啪嗒啪嗒打在身上还有点痛。

  如心连忙把雨衣披上,看看四周,只见池塘左边有一间小小木屋,她急急过去避雨。

  她欲推开木屋门,可是那扇门是锁上的,自窗户看进去,只见小屋内收拾得很干净,放着修葺园子的剪草机等杂物,显然是间工具贮藏室。

  “周小姐。”

  如心吓一跳,转过头来,发觉身后是费南达斯。

  “周小姐,怕要打雷,我来接你回去。”

  如心点点头,春季会有雷雨,就凭这春雷,万物苏醒生长。

  闪电已经来了,雷光霍霍,四周亮起来,好像一盏探照灯在搜索什么似的。

  如心在都市长大,并没有见过这样奇景,怪不得华人传说行雷闪电是天兵天将来揪罪人出去惩罚,果真有这个味道。

  然后霹雳追随而至,呼啦啦啦连绵不尽,如心不禁掩上双耳。

  费南达斯焦急,“快请到宿舍避雨。”

  如心随他走进宿舍,费南达斯取出毛巾与热茶。

  如心站在窗前,“这岛真美丽。”

  “我们也这样想。”

  “来了有多久?”

  “不过四五年左右。”

  “这几年由你们侍候黎先生吗?”

  “呃,是。”

  “他是否常常来?”

  “据说六七十年代黎先生住在岛上,后来渐渐不来了,近几年我们只在冬季见到他。”

  如心笑笑,“你们两夫妻在岛上不闷?”

  “开头也怕会闷,可是住下来之后,又不愿返回烦嚣的市区,平均一星期我也出去三次,闲时与水手罗滋格斯聊天下棋,十分有趣。”

  “你们都没有孩子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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