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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女人 page 4 作者:亦舒

  “是呀,为什么不?”她横我一眼,“又不是认真贵。”

  “明天记得提醒我看该剧集。”我说,“记得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

  我拿起报纸。

  “慢着,我们要请表哥吃饭。”美眷按住我的报纸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他要约任思龙,又没名目。”美眷说,“所以把我们也找出来。”

  “算了,谢谢,她请我我还不去呢,我还请她?”我说。

  “是因为任思龙?”美眷笑问。

  “是。”

  “别这样,她是女人,你不应该嫌她。”美眷说。

  “我怕她嫌我,怎么敢去?”我说,“明天我拿个假期才是正经呢。”

  “我不管,这顿饭你是非请不可的了。”美眷说。

  “你真多事,你还怕你表哥会娶不到老婆?”我不以为然,“你要撮合他们,你去好了。”

  美眷说:“你这个神经病。”她推我一下,笑了一笑。

  我不在乎,只是请别叫我去与任思龙吃饭。

  我把表哥约出来单独谈话,他喝啤酒,我吃冰淇淋苏打。

  我问:“你真的爱上了任思龙?”

  他微笑。

  “你在政府身居要职,应该有很多女朋友。”我说。

  他带深意的看我一眼。

  隔了一会儿他说:“扬名,你是近水楼台,帮帮忙。

  我忍不住问:“任思龙有什么好处?”

  “我欣赏她整个人。”表哥说,“怎么,你不以为然?”

  我耸耸肩。

  “我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。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。像你,扬名,你喜欢美眷,因为她的五官长得几乎十全十美,但是我觉得思龙有个性有才干有学识,她周身流露的气质非同凡响,她在芸芸众女之中高高在上,凭她先天的赋予与后天的努力。你难道不觉得?她是独一无二的。”

  “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。”我说。

  表哥笑笑,“类似型的女人很多。女人们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,你敢说她们不是类同的吗?”

  “我不喜欢任思龙”我说。

  “你有偏见,”表哥仍然微笑,“你有下意识大男人主义,你与美眷互相纵容,你根本不赞成女人有职权。”

  “谁说的?”我想到老周,他才是那种人,我可不是。

  表哥说:“我说潜意识,也许你自己还没发觉。”

  “换了是男人,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任思龙得罪了你?”

  “我不认为这是被得罪的问题,我不喜欢她工作的态度。”

  表哥沉默一会儿。

  我问:“你自认为很了解她?”

  表哥不出声。

  我只好吃冰淇淋苏打。

  “追求别人吧。”我说,“她有没有对你表示好感?”

  “她是很客气的。”

  “她?客气?”我不以为然。

  “你以为她是雌老虎?”表哥笑。

  “那倒不是,雌老虎通常容易应付——或者她是双面人,她说不定对男友热情如火。”

  “真不愧是创作组主任。”表哥笑,“想象力丰富。”

  “你不喜欢她?”

  “我恨她。”

  “扬名,你一向是个温和的人。”表哥惊异。

  “是吗?佛也有生气的时候。”我说。

  “她来了。”表哥站起来。

  “你约了她?我先走一步。”我也站起来。

  “扬名——”表哥阻止我。

  任思龙走近我们。这次她的脑后打条粗辫子,蓝白间条衬衫,白长裤,脸上一种松散的感觉,两道浓眉有压逼感,她真不像一个女人,女人怎可以有这么粗的眉毛!

  我说:“我先走一步。”

  第三章

  “你到哪里去?美眷一会儿来呢。”表哥拉住我。

  “你没告诉我。”我抗议。

  “是美眷说这么做的。”表哥解释。

  我只好坐下来。任思龙的眼睛似笑非笑,

  我对侍者说:“再来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。”

  表哥问她:“还忙吧?”

  “还可以。”她垂下眼睛。

  我觉得好多了,我很怕她那双眼睛,仿佛可以看穿一切,无边无涯,永无止境。

  她并不是那种光会看口袋英文畅销书的女人。

  她叫黑咖啡。

  表哥又问她,“我老想约你出来,你老没有空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她歉意地,“你知道公司的事有多忙。”

  “我很想念你。”表哥低声说。

  她用手托住了头,看着表哥,不出声。

  我看一看天花板。真好笑,他们情话绵绵,把我们两夫妻找来做结帐的灯泡。

  “不敢当。”她说。

  她戴着小粒的钻石耳环,每次侧头闪一闪。

  她不错有笔挺的鼻子,长得很端庄,但是我实在不觉得她美丽,我几乎要打呵欠。

  美眷终于来到,深红的T恤与裤子。我觉得她很刺服,但是她的笑容温柔可亲,我站起来替她拉开椅子。

  美眷亲切地与任思龙招呼,任只淡淡相对。

  我觉得很无聊。

  我努力地以表哥的眼光去欣赏任思龙,我只觉得她的服饰无懈可击,深蓝色秀气考究的凉鞋,一式的皮包。

  手指纤长,没有指甲油。

  脸上没有粉,没有口红,只有眼睛是经过化妆的。

  她整个人充满现代感,如果她不开口说刻薄的话,光坐在那里,她会像欧美画报中的模特儿。

  表哥问她:“听说所有的营业建议计划都是你亲似的?”

  她闲闲的答:“功夫忙的时候是。”

  “是不是太辛苦了?”美眷似是而非的问了一句。

  任思龙只是笑笑,并不答。我看得出,她知道回答了,美眷也不会明白。她并不看得起美眷。我憎恨她这种高高在上的骄态。

  我以为她又会早退,但是她没有,她吃得很多,也喝得很多,没有说什么话,我不是记恨的人,但是对她例外,我一直警惕着自己,免得再受她侮辱。

  我们这张桌子忽然变得很静,只听见刀叉叮叮当当声音。美眷很想说话,但是苦无机会。

  息算吃完了主菜,美眷对任思龙说:“你的头发做得很好,什么地方洗头?”

  任思龙一怔,随后淡淡的答:“我自己洗。”

  美眷说:“你不换样子?一直垂直?”

  任思龙摇摇头,“我不喜烫发。”

  表哥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,含着笑,这人的手臂朝外弯。

  美眷还在努力,“任小姐,有空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吃茶?”

  任思龙答:“公司食堂。”她看着美眷,也带一丝笑。

  我恨这个女人,她在作弄着美眷。

  美眷一点也不觉得,“任小姐有空跟我们打牌好不好?我们打得并不大,你一定有兴趣。”

  任思龙仍摇摇头,“我不搓牌。

  美眷:“那么任小姐平时做些什么?”

  任:“办公。”简单而讽刺。

  我打断她们:“叫什么甜品?”

  任思龙说:“香橙苏芙里。”

  真懂得吃。

  美眷:“我要——扬名,吃什么好?”她问我道。

  任恩龙低下头,她脸上的寂寞一闪而过。为什么?

  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顿,我马上要回去。

  美眷犹在那里好心的说:“表哥,我们先走一步,你与任小姐去吃咖啡吧。”

  表哥把手插在口袋里,微笑不语。

  我没好气,“美眷,我们走吧。”

  美眷回到家还在说:“任小姐很冷淡,我很替表哥担心。”

  “这女人太讨厌。”我说,“下次你别跟她讲话。”

  “我倒不觉得她讨厌,”美眷说,“她好像心不在焉。”

  当然她是故意的,她对美眷,就像对待一个低能儿童。

  我说:“以后别再在我面前提到你表哥与任思龙的事。”

  幸亏这一两个礼拜来任思龙没有再干涉到创作组的事。

  玛莉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。

  因为我问:“怎么?方薇的事不了了之?她没有照常开会?林士香有没有道歉?”

  玛莉从打字机边转过头来,嘴巴张成O字,

  “你不知道?”

  “什么我不知道?”

  “林土香与方薇呀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他们在恋爱,”玛莉说,“早就不吵架了。”

  我瞪大眼睛,“林与方薇?”

  “是,”玛莉笑,“他们从前是仇人,可是现在是情人。”

  “太好笑了。”我嚷道,“我简直不能相信,林与方薇!”

  “他们俩人坐在会议室讨论工作,你要不要去看看?”玛莉笑问。

  我好奇心炽。方薇懂得恋爱?

  我静静走近会议室,他们并没有掩上门,只见林士香坐在方薇对面,桌子面前一叠剧本。

  他说:“第七场改过了吗?”

  她答:“早改妥了。”

  他:“其实原来的主意很好,不改也无所谓。第七场电话挂在墙上,后来女主角听到坏消息,可以靠墙一直滑下来,是不是?”

  她:“太戏剧化了。”

  他:“不不——”

  他们俩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。

  我还是瞪大眼睛。也杵任思龙是对的,也许我们创作组真的可以制作一小时笑话剧。

  我问玛莉:“他们怎么言归于好的?”

  玛莉抬起头来,“他一直爱她,只是她不知道。”

  “可能吗?”

  “当然。”玛莉说,“我很替他们高兴,从此多了一对才子佳人了,我们这一组以后相安无事。”

  我犹自不明白,捧着头苦笑。

  “对了,”玛莉说,“营业部任小姐的秘马琳达放假,很多功夫来不及做——”

  “她想怎地?”我连忙问。

  “她想借我开OT,你答应吗?”

  “什么时候?”我问,“她真行。”

  “今夜开始一连三天。”玛莉说,“我没事做,赚点外快也是好的。”

  “你过去她写字楼?”我问,“吃得消吗?”

  “我过去也可以,我会跟她商量。”玛莉说。

  “你当心被她骂死。”我说。

  “任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,”玛莉看我一眼,

  “我不明白你与周先生、王先生他们,你们对她有歧见。”

  “OK,你的自由,”我说,“我下班了,最近我比较空,恕不奉陪。”

  回到家里,我喝牛奶,一连问女佣:“太太呢?”

  “太太上理发店去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呵。”我把报纸摊开来。

  美眷开门进来,我抬一下头,又再抬起头来。

  “你!”我惊叫,“你的头发!”

  美眷很不高兴,“怎么了?才烫的。”

  “为什麽烫成这个样子?”我责问,“你是什么毛病?还烫个爆炸式?早三年都不流行了。”

  “扬名,你就是这样,”美眷很懊恼,“没一句好听的话让我高兴。”

  “你明天就去洗直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不去。”美眷像个小孩似的翘着嘴。

  我不禁笑了,“难看,知道吗?直发多秀气哩。”

  “我不洗直。”她用手摸摸头发。

  “随你,小宇回来包管不敢认你做妈妈。”我白妻一眼。

  “哼!”她到厨房去了。

  我继续看报纸。

  不一会儿美眷从厨房里捧着我的点心出来,大汉堡包,云尼拉冰淇淋苏打。

  我很快乐,“谢谢你,美眷。”

  她不理睬我,转头就走。

  我拉住她,“美眷,生气了?”

  她转过头来,说:“到底我这头发好不好看?说!”

  我一直笑,“好看,好看,你生什么气呢?你就算剃光头回来,我还是爱你的。”

  她忽然也笑了,“你这个滑头。”

  我吻她一下,随即拿起汉堡包狠狠咬一口。

  “味道真好,谢谢。”

  “哼!”

  我还是瞄瞄她的头发。

  我的天。

  小宇不久放学回来,我开车送他去附近游泳池游泳。

  在那里我接了一个电话,是林士香打来的。

  “嫂夫人说你在这里。”他说道。

  “林!”我笑,“你现在可好了?唔?”

  “喂,”他也笑,“别噜嗦,我们单元剧第七集在什么地方?”

  “我身边没有。”我说,“明天取给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身边没有,可是我想今天看。”

  “急什么?”我问,“要我回创作组取?”

  “快得很,三十分钟后我与方薇到你府上,好不好?”

  “你急什么?”我问,“明天就来不及?”

  “你别管。”他笑着挂上电话。

  我摇摇头。

  小宇已经运动完毕,我把他送回家。

  跟美眷说:“一会儿林大导会来,准备多两个人的饭菜。”

  “还有一个是谁?”美眷奇问。

  “嘿,你想也想不到,是林士香的女友。”我说,“我回公司拿点东西给他,二十分钟就回来。”

  “小心开车。”美眷说。

  我开牢到另字机,门缝下有灯光。我一惊,扭开门推进去。

  一眼就看见任思龙坐在我房内,靠在我那张安乐椅上,脸仰着看天花板。

  我呆住在门口。她怎么会在这里?

  妈问:“玛莉,饭盒买回来了?”

  我手足无措。

  她微微侧着头,叹口气,房外暗,她没看见是我。

  “什么都坏了,打字机、影印机,我什么时候崩溃呢?”她轻笑,“不得不索性跑到这里来做。”

  我没有回答。

 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么软、这么弱、彻彻底底,道道地地的是一个女人。

  “玛莉?”她坐起来问。

  “我不是玛莉。”我说。

  她看到了我,即使在暗地里,我也可以发觉她加耳朵都涨红了。她坐在我的椅子上,没有动。

  这时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深紫色,天还没有完全变黑,室内的灯光黄玄地打在她头顶。

  我说:“我……不知道你在这里开工——”

  玛莉在我身后开门,她的声音马上传来,“任小姐,只有叉烧饭,没有烧鸡了——咦,施先生。”

  我连忙说:“不阻碍你们,我走了,再见。”

  我几乎是推开玛莉抢下楼去的。

  玛莉在我身后叫一声:“施先生!”

  我的心跳得几乎要出口腔。丝毫没有道理。我慌忙中开车赶回家。

  我奔回门口,大力按铃,来开门的是林士香。

  他笑,“你看施这毛躁的样子!穿了龙袍也不似太子,怎么做的主任。”

  方薇刚帮美眷搬出一盘椒丝通菜,香喷喷。

  我的心犹自忐忑地跳,林在我身后关上门。

  我坐下来强自镇定。

  “我的本子呢?”林问。

  “本子?”我抬起了头。是!本子,我是怎么了?

  “你不是回公司拿给我?”林问。

  “还没印好,复印机坏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的天!”林说,“倒叫你白走一趟,对不起。”

  方薇说:“别管那么多,快点洗手吃饭。”

  女佣端出咸菜大汤黄鱼。

  我们在这里大鱼大肉,任思龙在公司吃饭盒,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?

  “爹爹?”小宇在我身边坐下,“我要吃竹笋。”

  我挟一块给他。

  方薇说:“小孩不可吃笋。”

  我才知道她有这么艳丽的声音,疲倦得有种媚态,十分抱怨的说:“……我几时崩溃呢?”

  有血有肉。

  仰起的脸有种孩子气。

  美眷说:“你喜欢的黄鱼,这只宁波菜顶难做,多吃点。”

 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。窗外深紫色的天气,室内黄玄的灯光,她身上白色的衣裳,整幅笼罩在落寞的情怀之下。一个妙龄女子的寂寞。

  林说:“我们决定下个月订婚了。”

  美眷笑,“婚后可得相敬如宾呵,不要吵到创作组去。”

  大家哄笑。

  她说:“……我几时崩溃呢?”强烈对比的郁郁寡欢与委曲,尽在不言中。

  我马上觉得了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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