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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奇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下雨,我带薄子回去改,在淋雨等车,旁边伸出一只手来,我抬头看到家明,他的胡髭长出来了,没有剃,眼睛很炽热,他替我拿起伞,我闻到他身上男人的气味,我看他一眼,在生理上来讲,他已是完全长大了,心理上呢?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他说。

  “不用了。”我微笑。

  “在这里等车,等一个钟头也没有车,我们到转角上去吧。”他说。

  “在这里就很好。”我坚持着。

  他替我撑着伞,离我很近,他穿着校服的白衣白裤,脖子上一条墨绿的丝线,下面悬着一块白玉,打扮得那么时髦。我微笑了。青春从来都不是含蓄的,青春逼人而来。

  “你的恋爱问题解决了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他说。

  “还是那么爱她?”

  “是的,还是那么爱她。”他看着雨。

  “家明,你要当心,慧中是个很好的女孩子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

  “你明白就好。”我说。

  “好的女孩子不知道凡几,数也数不清楚。不能因为她好而娶她。”

  我看他一眼,“有空车来了。”我说。

  他伸手替我叫来一部车子,我坐进去,他把簿子与伞都交给我,自己在雨中淋着。

  “傻孩子,”我说:“快回去,别淋湿了。”

  他点点头。

  时间过得很快,一下子一个学期就完了,成绩表拿出来一看,戚家明科科都远远在前,分数好得惊人,这个孩子的确叫人喜欢!生下来便是一块读书的料子。

  我觉得很骄傲,能够教这样的学生是运气,他情绪在波动中还能够做这样的功课,也不枉我疼他。

  但是慧中的成绩却被美容赶过了。

  我决定要见一见慧中,我到底是她的班主任,她的成绩突然退步,我有义务与她谈一谈。

  慧中来了,神色非常难看。

  我问:“你看到成绩表了?”

  “看到。”她低着头。

  “功课退步了那么多,大学势必是难考的。”我说。

  她忽然赌气的说:“我不打算考大学了,反正是考不上的。”

  “你怎么可以这样说?是什么影响你的情绪?有难题不妨说出来,大家讨论讨论。”

  “为了戚家明!”她怨恨的说。

  “他怎么了?”

  “他妨碍我读书,妨碍我进步。”慧中冲动的说。

  “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,这是与他无关的,慧中,你冷静的想一想,这恐怕不是他的错呢。”

  慧中双眼瞪着,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,终于忍不住,哭了出来。她伏在桌子上,非常悲苦。

  我劝慰她:“别傻,过若干年,你会觉得自己可笑,难道这不是可笑的吗?年纪这么轻,前程这么远大,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小男生烦恼又烦恼,这个学期你还可以好好的努力。记住,做人要自爱,爱你自己。”

  “我爱他。”

  我有点动气,“爱爱爱!你们懂什么,成天成夜为恋爱而恋爱。”

  她看着我,过一会儿她站起来,“蜜斯王,我明白了,我要走了。”

  “慧中,我这是忠言,你不要逆耳才好。”

  她没有答我,拿起书包就走了。

  我用铅笔在桌子上敲着,想了半天,决定第二天传美容来问一问。

  美容应该知道得比我多一点。

  美容说:“是的,我知道,我知道戚家明根本未曾正眼看过慧中,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她有希望。”

  “戚家明真的对她没兴趣?”

  “当然没有,戚家明对任何女同学都不感兴趣。”

  我问:“可是慧中很爱戚家明?”

  “我不知道,你可以看得出她是爱他的,只要戚家明在,她的样子是不同的。”

  “如果家明对她注意一点,她的情绪会不会好起来?”

  “那自然。”美容说:“你看不见吗?现在慧中的呼吸都是为家明而做的。”美容声音当中的恨竟是明显的。

  我觉得很惊异,他们的感情太激烈了。

  她走了。

  我又派人去找家明。

  家明很快的来了,这小子,脸色红粉粉,一派健康,有型之至,他相当的喜出望外。

  他问我:“找我有事?”

  我看他一会。“是,请坐,有事找你帮忙。”

  “找我帮忙?只要我帮得上,我一定做。”他认真的说。

  “真的?我想你帮慧中做功课。”我说。

  “什么?”他不置信。

  “你刚才说帮得上一定帮。”我看看他。

  “我讨厌她。”

  “同学间是应该互相帮忙的。”

  “对不起,我们一起读书,一起上课,又同班,照说应该同时吸收才是,我为什么要帮她?”

  “因为你答应了我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答应了你?”

  “是的,你已经答应了。”我笑。“我相信你是做得到的。”

  他注视我长久,他说:“慧中那里,我该怎么做?”

  “你只要天天早上向她笑一笑,问她功课为什么退步了,有什么问题,那就行了。”

  他坐在对面用手支看头,他是那么的漂亮,难怪女同学一个个为他颠倒,人长得漂亮的确是占了最大的优势,我微笑了。

  他问:“蜜斯王,你周末做些什么?”

  “什么也不做,在家看电视。”我笑。

  “没有约会吗?”

  “你难道不晓得蜜斯王是老姑婆吗?”我问。

  他笑一笑,“假如我与同学一齐来看你,可以吗?”

  “当然可以,”我说:“事先与我约好了,我自然会招呼你们。”

  “有没有东西吃?”

  “当然有!你没吃过我做的清蛋糕呢,我做的蛋糕全世界一流,有一年我在瑞士的烹饪学校学的。”

  “我们这个周末来。”他摩拳擦掌的说。

  “可以,星期六下午三点好不好?”我问:“跟谁来?跟慧中来好吗?”

  “我会多约几个同学一齐。”他说。

  我不是要拉拢他们,只是他们两人实在是很相配的一对,加上慧中这么痴心家明,家明笑一笑,好过我们说三百句话,使一个人高兴点不是错事,我很鼓励家明日行一善。

  我看到慧中的时候,心中很安慰。

  她的情绪好转了,感情这件事是有奇迹的,她的功课也交得快了,日日早上打扮得清新万分,整整齐齐坐在第三排,她知道家明会注意她,会对她笑一笑。

  星期六,来了四个学生,我在厨房做蛋糕,他们在客厅玩游戏,慧中也来了,开心得像白拣了金子似的。

  家明到厨房来。

  我笑说: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她要是有什么误会,与我无关。”家明知道我说他什么。

  我瞪他一眼,“老实说,有人这么喜欢我,我可要乐死了。”

  “我情愿被爱,不愿意爱人。”他低声说。

  他穿一件雪雪白的T恤,一条洗得碧青的牛仔裤,一对球鞋,这么简单的打扮而这么出色,真不是容易的,家明的神色忧郁。

  “你的感情问题怎么了?”我心中纳罕,那是谁呢?那个老师是谁呢?

  “没有解决的办法。”

  我说:“来,把这个送进烤箱。”

  “你一个人生活,不寂寞吗?”他问。

  “寂寞又怎么样呢?”我笑。

  他看着我,笑一笑,像是有什么话要说。又没说。

  他出去了,慧中又进来。

  慧中说:“蜜斯王,我先一阵心情不好,说话一定得罪了你,我很抱歉,你实在是一个好老师。”

  “心情好一点吧?”

  “好多了。我知道家明永远不会爱我,我只要他不讨厌我,于愿已足。”

  “谁敢说那么远的事?”我反问。

  她又得到了希望,人就是这样活下去的。

  我们稍后把蛋糕取出来,吃了。

  我始终不知道家明爱慕的那位老师是谁,猜都猜不到,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,家明的心思很密,他不会说出来的。

  我默默的教着书,星期六有了新节目,学生们常来,反正我是寂寞的,岁月如此这般流过,流在电视上,流在书本上。

  一个星期日,我穿着牛仔裤看电视,家明忽然来了,我拿着茶杯去开门,吓一跳。

  “家明。”

  “是我。”他说。

  我开门让他进来。

  “家明,有什么事?”我问。

  “我们下个月就毕业了。”

  “有没有准备考试?”我问:“温习得怎么了?”

  “父母要把我送到欧洲去。”他有点不安。

  “好现象呀,多少人想也想不到呢。”我问:“你有什么烦恼?”

  “走了就见不到你了。”他简单的说。

  “哪里有这种傻话?”我笑,“到了外国又有一批新朋友,你不明白吗?”

  他点点头。“可以给我一点纪念品吗?”

  “你要什么纪念品?”我很罕纳。

  “你手上的那只三环戒指。”他认真的说。

  “我不能给你。”我温和的说:“这也是别人给我的。”

  他不响。

  “如果我送了你,其馀的学生知道了,我就要订制四十五只了。”我解释着。

  我的心中暗暗吃惊,有一、两分明白,我怜惜的看着他,有点受宠若惊,我再也想不到他喜欢的是我,而且喜欢了那么久,震惊之中,我有点慌乱。

  我说:“家明,像你这样的男孩子,到了一个新地方,一下子就把我们都忘了。”

  他笑一笑,看着我。

  “为什么是我?”我忽然问他。

  “再简单没有了,”他惊奇的看我,“你不明白吗?你年青、你漂亮、你成熟、你同情、你了解,你永远微笑——”

  “那只是表面。”我有点哽咽。

  “对我来说,已经足够了。”他低声的说。

  “足够了?”我问:“你一点也不知道我!你在浪费时间,浪费感情。”

  “我下个月就要走了。”他说:“我会写信给你,现在我想抱一抱你。”

  我摇摇头,“如果你要给我一个好印象,我们最好别提男女间的事。”我看着他,“我不喜欢。”

  “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,”他站起来,“我走了。”

  “谢谢你一直对慧中好,”我说。

  “你叫我做的事,我都会做到的。”他说。

  “家明——”我的眉头紧紧的皱着。

  “我以为你一直是知道的。”他说:“我走了。”

  我褪下戒指,“你还要吗?”我递给他。

  他接过,“戒指还是暖的。”他套在尾指上。

  “对不起,我一直不知道,幸亏不知道。”我说:“但是我很感激你。”我看着他漂亮的脸。

  他的手在我的脖子上,渐渐扼着我,像是要把我扼死,我没有推开他,我看着他。

  “我要走了。”他放下手。

  “祝你考试成功,祝你在外国生活愉快。”我的声音也低下来。

  “谢谢你,你真是好老师。”他说。

  “家明。”我叹气,“好好用心考试,还有慧中,记得她是你的同学。”

  “我明白了,你要我忘记你吗?”他傻气的问。

  “并不。”我说:“如果你可以忘记,便忘记,要记得的话,便记得。不要特别为我做什么,我只是你的老师,记住。”

  他走了,不是不带着怒意的。而我竟一直不知道。

  竟是我。

  临走

  我收拾行李,在数大衣,两个阿嫂每人一件,妈妈一件,自己若干件,又买了很多帽子。东西都堆在床上,房间一旦收拾空了,有种茫然的感觉。房间要塞满东西,柜上要有衣箱,架上要有书本.墙上要有招贴,乱七八糟,还得放几只空杯子——喝过的,但是没有空洗。此刻都没有了。

  我坐在一张藤椅子里,点着烟,慢慢的吸着。人来了,人去了。几年功夫如转眼一般,怎么说呢。我沉默的吸看烟。

  有点冷,我穿了毛衣。飞机票订在明天,明天可以到伦敦了。真是静,窗外树叶“沙沙”的响着,不断的摇下来,摇下来。

  我微笑,我倒是很享受的,这样的下午。没有来瞎聊天的人,没有功课了,没有忙的事了。文凭稳稳妥妥的锁在箱子里。我要回家了。

  有人在敲玻璃窗。

  我转过头,“谁?”我问。

  那个男孩子在窗外微笑,我看清楚,放下烟,“嘉利?”我问:“是嘉利吗?”

  他笑了。姜红色的发发,姜红色的雀斑,一个婴儿面孔。

  “你?”我跑去开门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他笑嘻嘻的,手放在口袋里。我忍不住也笑了,他们总有一股这样的喜气洋洋。

  “你怎么来了?”我惊奇的问。

  “听说你明早走了。”他说。

  “是呀。”我说:“再也不回来了。”

  “所以我来瞧瞧你。”他说。

  “啊?”我觉得奇怪。

  “你不叫我进来坐?”他在门口说。

  “真对不起。”我道歉说:“进来吧。”

  他问:“你在收拾东西?”打量了一下。

  “不,”我微笑,“我在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,让它们松松气。

  他说:“我早听人家说你很厉害的,果然就被骂了。”

  我再微笑,“这算骂吗?”

  他并不生气。他只是一个孩子,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过的藤椅里。他看了烟灰缸,他说:“我不知道你是抽烟的。”他那种天真,那种兰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。

  我反问:“你知道些什么?”

  他把藤椅摇了摇,“我只知道你长得漂亮,当你走了,我会想念你。”

  我抬起头来,“你会吗?”

  他很坚决的说:“我会的。”

  “对我这么好……”我说: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并不多,你知道。”

  我又笑了,“要喝一杯茶吗?”我问他。

  他说:“好的,茶。”

  我转头还是笑,“最后的英国下午茶。”

  茶壶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来,我冲了一杯中国茶,一杯英国茶,递给他,他自己放了两颗方糖。这个男孩子,我认得他多年了,那时他读一年级,我读毕业班,很小的一个男孩子。我们学校开会,大家在一起,便介绍过一次,以后在校舍碰了面,总是点点头。后来的几年,也只限于点头。只觉得他特别的干净,特别的整齐,而且功课据说很好。

  这里人普遍都懒,所以见到个稍微有纹有路的,便相当有印象。他叫嘉利,或是加利,或是格里,有什么关系呢,就叫他嘉利吧。

  我捧着茶杯,看着他。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,在下午的阳光下金光闪闪,一个漂亮的男孩子。

  “你拿了一级荣誉?”他问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很好。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。”

  我笑,“当然,她们比较亮。”

  “你才亮呢。”他说:“我喜欢你,我一直喜欢你的。你,很漂亮,常常穿得像个模特儿,但是功课好得不得了。”

  我有点难为情。“真的?早告诉我,好让我改,你真言过其实了,怎么会穿得像个模特儿呢?”

  “我不知道,总之你给我那种感觉。我喜欢你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你明天要走了,”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下子,“房间这样空空的,我想,如果我不来看你,将永远见不到你了,然后我去问人要了地址,我来了。我很高兴你没有出去,你在家。”

  窗外的树叶“沙沙”响着,落得更勤。外国男孩子的一般感觉都很好,他们温柔,虽然穷一点,但是感情丰富,姿态敏感。然而我运气不好,没碰到一个像样的中国男人,中国男人是更好的,他们懂得“夜半风竹敲秋韵,万声千叶皆是恨”,只是我没碰到个好的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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