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一直比她细心。」
「不敢当。」
「淑美,可否暂时替我保守秘密?」
「我这边不成问题,你知道我不是爱讲话的人,但是,文光,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。」
轮到张文光沉默。
张文光的事,令淑美想起一则古旧的童话:皇帝官中有一只擅唱歌的黄莺,一向受宠,一日,外使进贡一只钱满珠宝的机械鸟,一上发条,唱个不停,皇帝喜新厌旧,黄莺从此打入冷官。
淑美又说:「你同巧仙,已经有好几年的感情,双方有相当了解,舍得就此结束?」
张文光干笑数声,他说:「你不十分明白二 O九型的功能。」
「请说。」
「它的性能可以随时接受调校。」
淑美冷笑一声,「我知道,它的功能一如电脑,换句话说,你要它怎么样,它便怎么样。」
张文光不语。
「但是它没有灵魂,」
张文光抬起头来,「谷淑美,假使你是我,一天仆心仆命工作十六小时,忙得不可开交,对政府、对社会,都得有交代,你还有没有空研究灵魂的问题?」
淑美瞪着他。
「我不再想安慰人、了解人、令人快乐,相反地,我希望被人安慰,被人了解,让对方使我快乐,这是一项罪吗?」
「你不必如此极端。」
「你不认识仙菲亚,她的个性非常可爱。」
淑美说:「那是一定的,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心意创造她的个性,等到厌倦之后,又另外输进新的讯息,恭喜你,终于获得理想的伴侣。」
淑美语气越来越讽刺。
张文光说:「自古至今,女性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男性。」
淑美冷笑,「你们实在太深奥了。」
「淑美,下次再谈吧。」
淑美毫不犹疑按下钮中断谈话。
古时男性对理想情人的要求亦与张文光相似,毋须有独立个性,必须听话,温驯,随传随到。
张文光并非畸怪,他只是没有进步。
叫人可惜的是,江巧仙与张文光这一对众人眼中的理想情侣终于也要濒临分手。
对了,那个古旧的童话,倒是有一个理想的结局:械机鸟开头唱个不停,终于有一天,机器出了毛病,它不能再唱,皇宫静寂下来,皇帝郁郁不乐,可是,呀,那只黄莺回来了,它不念旧恶,既往不咎,张开喉咙,为皇帝展示歌喉,皇帝才知道,他不该贪恋一只机械鸟。
淑美嗤一声笑出来,童话永远有童话单纯的可爱。
淑美的公事私事也很忙,只得暂时把人家的事搁在脑后。
不到一个礼拜,巧仙找上来。
她的脸色苍白,一言不发,把一迭照片放在桌上。
淑美一看,都是张文光与仙菲亚的合照。
巧仙歇斯底里地尖叫,「机械人!叫我以后怎么见人,我的男伴竟舍我而取机械人。」
淑美不语。
比这个更糟,谷淑美的男友舍她而娶了欢场女子,羞辱更甚。
「冷静一点,巧仙,各人选择不一样。」
「我不能接受。」
淑美冷冷说:「张文光可没求任何人接受他。」
「我要揭发他!」
「请你控制你自己,江巧仙,坐下来。」
「就这样放过他?」
「我的天,这究竟是一九七五还是二 O七五?我最怕人越活越回去,你要是轻举妄动,巧仙,我俩就不是朋友。」
「淑美,你太要面子。」
「错,你才要面子,你难道看不出来,一切愤怒冲动都不值得,若干年后,提起张文光这个人这件事,你会骇笑。」
巧仙掩脸饮泣。
「去,去度假,好好休息,忘记整件事,只是失恋而已,不是世界末日,虽然痛苦,可是捱得过去,相信我,没有什么大不了。」
巧仙与淑美拥抱。
淑美相信巧仙做得到。
巧仙终于挑选了火星的其中一个卫星福博斯作为疗伤地。
那个地方,荒凉无比,只有几座大赌场,希望江巧仙不要输得精光才回来。
不过,说到底,输掉钱财是身外物,输光自尊可不是生意经。
周末。
淑美把文件带返家中死赶,忽闻通话器响,淑美不予理会,但是稍过一会儿,只有几个密友知道的特别紧急讯号忽然响起,淑美不得不去应付。
萤幕一打开,亮相的却是仙菲亚。淑美一愕,马上拉下脸来,「为何骚扰我?」
「对不起,只有这样,才能与你通话。」
「谁把我的紧急通讯号码告诉你?」淑美不悦。
仙菲亚讪讪地,「由我自己计算得来。」
淑美觉得她像足了那种不识向不谙人情世故的妇女,不懂鉴毛辨色,自讨没趣。
「我没有空闲聊。」
「我能否到你处一聚,我有话想同你说。」
「仙菲亚,听着,」淑美微愠,「我没有时间。」
仙菲亚低下头垂着眼。
外型好,真占便宜,仙菲亚楚楚可怜,淑美自觉不合情理。
「给你五分钟。」
「我马上就到。」
关掉通话器,仙菲亚就出现了。
淑美上下打量她,仙菲亚的容貌与身段属是杰作,可惜无论怎么样,她不是血肉之躯。
她只是一件实用的工具。
淑美对她很客气,「请坐。」
仙菲亚神情悲哀,「我没有朋友,不知找谁说话,想到我俩有一面之缘,故此冒昧造访。」
「你有什么难题?」
「张文光。」
呵他,他是每个人的烦恼。
「张文光怎么样?」
仙菲亚有点失措,定一定神,才低声说:「他说他喜欢我。」
仙菲亚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。
淑美答:「那多好。」
仙菲亚一定听不出语气里的讽嘲之意。
「我调查过资料,他是一个正义的人。」
淑美被她逗得笑出来,「那我呢,你又可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,贸贸然跑到我家来,你又怕不怕?」
谁知仙菲亚一本正经地答:「谷淑美,你也是个好人。」
淑美反而不好意思再调侃她。
「人类的爱,是否很复杂的一回事?」
这个问题,足够写十本论文,淑美不知如何回答。
仙菲亚怅惘地说:「我阅读过好几百本参考书,终结资料的总论,才知道爱情的威力及其可怕之处。」
淑美的好奇心来了。
只听得仙菲亚说下去:「为爱情牺牲生命自由的大有人在,」她打个冷颤,「得不偿失,痛苦万分的爱情占大多数,即使开头完美,日后也会变质,不能永存。」
仙菲亚说得很对,爱情的确就是这样。
仙菲亚嗫嚅,「我是一个机械人。」
「我们都知道这一点。」
「我有一具金刚不坏之身,以及无穷的智能,只要能源不绝,我可以长生不老。」
「对,理论上正确。」淑美颔首。
「张文光要求恋爱。」仙菲亚又露出彷徨的样子来。
谷淑美大奇,「你怎么说?」
「考虑了这么久,我的答案是不。」
谷淑美瞪大眼,什么,张文光已经为她撇下原有的伴侣,甚至打算在必要时牺牲名誉地位,竟然只换回一个「不」字?
仙菲亚说下去:「我对他不是没有好感,但是我计算过比率,成功的爱情在世上绝无仅有,不值得花大量时间精神。」
淑美不置信地看着仙菲亚,忽然灵光一闪,想到一句老话:无胆入情关!
这具性能优秀的机械人临阵退缩。
好家伙,不愧是科技的智能结晶,聪明绝顶,那像地球上愚昧的凡间女子,一听见爱情两字,顿时昏头昏脑,什么样的黑暗痛苦都承担下来。
淑美忍不住问:「但你有的是时间与力气,为何不试试恋爱滋味?」
仙菲亚苦笑,「对方叫我放弃许多自由,例如不准我单独外出,不让我见其它异性,一举一动都向他报告,都是绝端自私的行为。」
淑美大笑起来。
「这样下去,我会完完全全失去自我。」
淑美几乎没笑出泪来。
机械人谈自我,多么突兀。
「慢着,」淑美想起来,「张文光说,你的功能可以随时接受调校。」
仙菲亚看着淑美,「公管公,私归私。」
好,好,好,张文光应有此报。
仙菲亚说:「我已知会总部,要求调出去。」
移情别恋的张文光要失去她了。
仙菲亚的声音低低,「人类的爱情,令我窒息。」
二 O九型,果然是最先进类型的机械人。
仙菲亚说:「谷淑美,请代我向张文光话别。」
淑美摇摇头,「恕不从命,你自己同他说,开不了口,可以留一封信。」
仙菲亚喃喃道:「他会愤怒。」
「管他呢。」
「真的,」仙菲亚重复,「管他呢。」
她告辞而去。
负心的人,活该两头不到岸,张文光满以为机械人十拿十稳,他算错了帐,现在的机械人,已不同从前的机械人,现代新女性,也已与旧女性有很大分别。
巧仙度假回来。
精神似好得多,闲谈时间:「见过张文光没有,听说公司已经把那具机械人调走。」
淑美只淡淡答:「是吗?不知道。」
巧仙打听,「是怎么一回事呢?」
「谁关心。」
「机械人不听话吗?」
「没研究。」
巧仙叹口气,「他再来找我,我也不会回去,这种事,不能吃回头草,与其重拾旧欢,不如重新来过,新人事新作风。」
淑美鼓掌,「说得好。」
「有什么节目?」巧仙像是真把失败的投资丢在脑后。
「我将参加一个烹饪讲座,你有无兴趣?」
「那里可有男生?」
「最好的大师傅,都是男人。」
「去,怎么不去!」
慰寂廖
何渭枝一搬到新居就觉得一切麻烦都是值得的。
三层高的公寓对着富利沙河,环境幽美,朝朝早一起来,凝望对岸郁葱葱的丛林,已经心旷神恰。
邻居以老人家居多,多数已经退休,早把近市区的贵价大屋卖掉,搬到这一头来,住面积较小的公寓,不但容易打理,出入也方便,十分精明。
渭枝选这里,是因为近大学。
她本来已经在香港的理工学院出任高级讲师,在系本任推荐下,获得杜格拉斯工程大学的奖学金在研究院进修一年。
于是离家别井,做起异乡客来。
不管习不习惯,渭枝已经把生活处理得井井有条。
她看上去也就是一个理智型女性;白皙皮肤,聪敏的大眼睛,漆黑乌亮的短发,白衬衫,卡其裤,懒佬鞋,加一只蚝式腕表。
全身没有多余的配件。
看到渭枝,便是看到新女性。
邻居都很尊重她,他们互相以愉快的语气说「你好」、「天气不错」、「祝你今天愉快」,但是没有深交。
渭枝渴望见的邻居,其实只有一位。
初抵埠报到,大学校务处注册人员对渭枝说:「何小姐,阁下是华人,专修电脑工程,不知可听说过杜维真博士?」
当时渭枝立刻肃然起敬,「杜博士是我的偶像。」
「那多好,杜博士与你住在同一列公寓。」
渭枝惊喜莫名,「真的,那一座?」竟这么巧这么有缘。
注册人员立刻发觉自己多嘴,半晌顾左右而言他,「欢迎你成为我们一分子,何小姐。」
渭枝莞尔。
回到公寓,渭枝与司阍攀谈起来。
「这一区华人比较少。」
「并不见得呢,何小姐,温哥华任何一区都少不了华人踪迹。」
「这一列七十多户却好象只有我一张黄面孔。」
「怎么会?四十九号的杜女士即是华裔人士。」
「呵,」渭枝佯装意外,「她也来读书吗?」
司阍笑,「我相信杜女士早已退休。」
「她一个人住?」
「她有一名非常乖巧的孩子。」
孩子?
「叫她妈妈,约六七岁左右,长得十分可爱。」
「是女孩子?」
「是,杜女士与她相依为命。」
孩子,奇怪,渭枝最清楚杜维真博士的生平简历,她未婚,终身致力教学,何来儿女?
司阍说下去:「我们相信孩子由杜女士领养,年纪上差太远,不可能亲生。」
这个推测解答了渭枝的疑团。
接着几个月,渭枝一直希望可以在无意中碰到杜博士,向她倾诉仰慕之情,但苦无机会,博梭亦欲冒昧登门造访,只怕得罪隐居的前辈。
踌躇迟疑间,时间就在指缝溜过。
算一算,杜维真博士已经过了六十岁,桃李满门的她获国际主要奖状无数,最后一份工作出任美国西屋实验室的顾问,钻研电脑与机械的结合,成绩优异,专利出售给日本汽车厂,以致有机械手臂在一分钟内拼合一部房车的惊人表现。
杜博士却不是富翁。
她一切所得,除出有限的生活费,统统捐助奖学金。
她的心胸广阔,支持的科目包括美术、文科,并不限于科技。
生活方式低调的杜博士绝对是渭枝一生最最崇敬的人。
所以她怕一旦见到杜博士,会得瞠目结舌,不知所措。
春天悄悄来临,公寓门外一列樱花树开得灿烂无比,渭枝紧张功课,无瑕欣赏,日日下课,都低着头急步而过。
一日下午,她捧着大迭参考书匆匆经过樱花树,淡红花瓣随熏风飘坠,拂了一身还满,渭枝抖动头发,花瓣纷纷落下,她不由得叹声「好美」。
忽闻身边石凳上有人赞同:「的确美!」
渭枝含笑抬起头,看到一名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太,正看着她笑呢。
渭枝惊喜交集,她当然知道老太太是谁。
哪有见到偶像还认不出来的道理。
杜博士穿着白衬衫、卡其裤、帆布鞋,打扮同渭枝相似,自然,这些年来,渭枝刻意模仿她。
最惹渭枝注目的是,杜博士身边倚偎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,苹果似面孔,鬈曲短发,穿篮白水手服,正朝着渭枝笑呢。
渭枝身不由主朝杜博士走过去,坐在她身边。
杜博士又笑说:「莫为功课辜负好风光。」
渭枝叹口气,「用功与玩耍可以并存吗?」
「当然可以,」杜博士眨眨眼,「不幸我没做到。」
渭枝笑起来,没想到大人物也会这样幽默。
「你是杜格拉斯大学的何渭枝吧,他们同我说你是个好学生。」
原来杜博士也已知道她是谁。
渭枝感动,情不自禁,握住杜博士双手,不住摇晃。
杜博士轻轻说:「你我是先后学友,不必客气。」
又这等谦虚,渭枝泪盈于睫。
杜博士讶异,「念科技的人很少这般热情。」
渭枝取出手帕印印眼角,笑起来,这的确是她的毛病。
「来,到蜗居来,我请你喝下午茶。」
渭枝忙不迭答应。
那小女孩乖巧地扶着杜博士。
渭枝有点难过,才华盖世也敌不过似水流年,一个人老了就是老了,特别是不擅保养工作忘我的杜博士,她的关节似不大好,走起路来略见蹒跚。
杜宅打整得一尘不染,整个客厅便似一间大书房,书桌上安放电脑及各种设备,书本笔记仍然摊开,表示杜博士仍然孜孜不倦。
使渭枝讶异的是,小小女孩竟会得做茶,恭恭敬敬捧出,先敬客人,后敬妈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