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慰寂寥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学习用人造臂。

  伍母叹一口气,人类奇异畸怪行为自古不绝,如纹身,如缠足,

  如整形,都是自残身体,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。

  伍母说:「我仍然觉得你们需要详加考虑。」

  两个年轻人不出声。

  忠言逆耳。

  伍母说,「我们家清贫,身无长物,信仰又奇突,与众不同,很难为一个千金小姐适应,一时来讲,我也很难接受你。」

  小萍恭敬聆听,不置可否。

  「你们之间,一定会产全许多矛盾,需要极大勇气,信心,忍耐才能克服,佳良与小萍,别高估自己的意旨力,别低估生活的压力。」

  小萍气馁,伯母不看好他们,正如她爹爹对这头婚事悲观一样。

  教训听够了,小萍咯然离开伍家。

  她并不是反感,只是觉得败兴。

  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,永远兴高彩烈,因为价值观人生观统统相似。

  而伍母,她是一个以朴素吃苦为荣的苦行僧,小萍不了解她的心路历程,也不打算在日后花时间在这方面钻研。

  小萍觉得老人家似一块顽石般挡在她与佳良之间,使她觉得委曲--城里有许多人家,以娶到尹小姐为荣,伍母却轻视她。

  谈婚论嫁本是人生喜事,小萍此刻却除了压力,只觉压力。

  要安排两老见面,更是难上加难。

  小萍嚅嚅的说:「两老不见面,我们其实也可以结婚。」

  佳良鼓励她,「权且试一试。」

  小萍悻悻然,「这个世界,科学尽管进步,人情世故之落后,一如百年以前。」

  佳良劝慰道:「五纲伦常这等事,千年不易,再也不会有变化。」

  小萍于是蹲在父亲跟前磨了整晚。

  尹父说:「我肯见人家,人家未必肯见我。」

  「这是我所听过最没有技巧的推搪语。」

  尹父无奈,「好好好,你去约时间地点,我一于奉陪,好了没有?」

  小萍觉得父亲深爱她,否则不会一步一步的退忍。

  那边厢佳良也在低声恳求母亲。

  那慈母终于吁出口气,「面总是要见,亲密来往就不必了,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」

  佳良大喜。

  约会地点订在湖边的一间渡假屋,尹家派车子去接,甫抵埠,伍母一脚踏出车子,已经看见尹大富站在道旁迎接。

  尹大富伸出双手,「我们好久不见了。」

  至此,佳良与小萍面面相觑,原来他俩是旧相识,不由得惊喜交集。

  他们两人识趣地退后一步。

  尹大富说:「秀琼,你还是老样子。」

  伍母苦笑,「衰老不堪了,纵使相逢应不识,」停一停,「大富,你养尊处优,依然身壮力健。」

  尹大富搔搔头皮,「天天钻营,满身铜臭,夫复何言?」

  小萍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谦卑,不禁睁大双眼。

  伍母这时笑笑,「是要有你这样的人的,不然社会怎得繁荣。」

  尹大富转过头来,对女儿说:「我想与伍太太单独谈谈。」

  小萍识趣地拉开佳良。

  尹大富与旧友到阳台坐下,「三十年不见了。」

  「没想到咱们儿女会恋爱起来。」

  尹大富黯然,「小萍体内若有我的因子,就会仰慕似你的小男生。」

  「还说这种话干什么?」

  「你几时发现小萍是我的女儿?」尹大富问。

  「一早就知道了,尹大富顶顶大名,路人皆知。」

  「不敢不敢。」

  「你呢?」伍母问:「你又怎么知道佳良的母亲是你旧友?」

  「我派人调查过。」

  伍母默点头,调侃他,「财宏势厚,办事容易。」

  尹大富自辩道:「我深爱小萍,当然想知得更多。」

  「那当然。」伍母笑笑。

  「秀琼,你会爱护她吧?」

  「你不是有什么怀疑吧?」

  「没有,你是一个至高至洁的人物,可惜不为世人了解。」尹大富感喟。

  伍母连忙说:「那里有你说的那么好。」

  「秀琼,当年我是如何苦苦追求你……所以,我一定要成全小萍与她所爱的人。」

  「谢谢你。」

  「我要感激你接受小萍才真。」

  「儿女的婚事,诚属儿女的事,」伍母凝视他,「我尊重他们的选择。」

  「你仍然对我所作所为不以为然吧?」

  伍母温和地说:「大富,君子爱财,取之以德。」

  「我没偷没抢呀,你老透过有色眼镜看我。」

  「大富,洒水的热带雨树林早十年叫谁的公司划尽烧光,至今只剩一片荒原,引致土地贫瘠,加剧温室效应?」

  尹大富一怔。

  「大富,谁人属下的化工厂频频泄漏毒气,使当地食水空气泥土均告污染?」

  「你怎么不考虑我一手创造几许就业机会,带来多少新产品使生活更方便?」

  伍母失笑,「这问题早三十年我们已经讨论过。」

  尹大富别转面孔,「也许到了下一代会有一个比较完善的解决方法。」

  伍母说:「下一代不行,还有再下一代。」

  「那要看我们孙儿像谁多一点了。」尹氏大笑。

  伍母终于说:「大富,让我们祝福他们。」

  他们紧紧握手。

  「秀琼,我佩服你。」

  「我才敬佩你呢,大富。」

  「彼此彼此。」

  湖的那一头,佳良小萍坐在岸边谈天。

  「真没想到伯母与家父是老朋友。」

  「看样子我俩婚事可告顺利解决。」

  小萍着佳良一眼,咳嗽一声,「先小人后君子,约法三章如何?」

  「你想说什么?」

  「我决定要两个孩子,一男一女,在孕婴器内成长,完全不妨碍我日常活动操作。」

  「不行,」佳良跳起来,「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,婴儿应在母体之内天然孕育成长。」

  小萍提高声线,「你才自私,我的身体,当然由我作主。」

  「小萍,我完全不赞成,在你思想搞通之前,我看我们不宜有孩子。」

  「什么?」小萍叉起腰,怀疑耳朵有毛病。

  佳良严肃地说:「我的孩子们绝不配用电子肢体,上帝赋他们什么样子,就以什么样子生活。」

  「佳良,没想到你这样盲塞,那么我请问你,近视配不配眼镜,生病动不动手术?」

  「尹小萍,我不会与你强词夺理。」

  「伍佳良,你恶人先告状。」

  两人同时怒气冲冲站起来离开风光明媚的湖畔。

  过去一段日子,只顾着联手应付双方家长,忘却正视他们之间的矛盾。

  今日,忽然都看清楚了。

  走近渡假屋,发觉长辈已经离去,只剩下司机在一旁侍候。,

  佳良转过头来,「小萍--」

  「不要跟我说话!」小萍拉开车门,坐上车去,在窗口探身子出来,「除非你准备道歉,还有,婚事押后,一切细节从头再次讨论。」

  她吩咐司机开车,扬长而去。

  剩下佳良独自站着发呆。

  心里有十八般滋味,忽然真正明白母亲口中齐大非偶的意思。

  爱管爱,可是生活是生活,爱之后如果毋须生活,那么,恋爱诚是天底下至佳妙的一件事。

  伍佳良独自在夕阳中踯躅走出市区。

  双手插在袋中,一边喃喃说:尹小萍尹小萍,为何你要是尹小萍?

  只要爱得够

  王永欣走入彩虹酒吧。

  唤了一杯啤酒,却没有喝的意思,一直转动杯子

  啤酒杯子本来冰冻,不消一会儿,转为微温。

  酒吧里挤满男女,看人,亦被人看。

  永欣闻说有这个地方已有良久,同事们都劝他,「是个男人嘛,怕什么?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。」

  上班不觉得,一下班回到公寓,永欣的寂寞,难以言喻,他一直希望有个异性伴侣,并无他想,只盼她通情达理,善解人意。

  偏偏工作环境内没有女生。

  一个都没有,全男班。

  永欣在一间化工厂工作已超过十年。

  芷茵是他大学同学,走了多年,已论到婚嫁,因为一件可怕的工业意外,永欣受伤,痊愈之后,芷茵向他摊牌,两人终告分手。

  到今天,想起这件事,永欣内心仍然牵动,作痛。

  爱一个人,是要为她好,永欣一声不响,同意分开,何必成为他人生命中的负累。

  事后芷茵说,「永欣没有求我……」

  不是他不肯乞怜,而是他不想防碍芷茵过正常的家庭生活。

  啤酒的泡沫已经全部消失,它已经失去生命。

  永欣把杯子推开。

  今夜,他终于忍不住,要出来走走,家里一片静寂,永欣独自坐中在沙发上。感觉上,象是从来没有出生过,他这个人,从头到尾,不存在。

  踏入热闹的彩虹酒吧,听到嗡嗡人声,起劲的爵士乐,缠绵含怨的歌声,才比较舒服一点。

  歌手是个穿红衣的美貌女郎。

  坐在彩虹酒吧里的人,统统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
  都是寂寞的心,前来寻找一点慰藉。

  照说,永欣应当前去与异性打个招呼,说声「好吗?有什么节目?我有个好主意……」可是永欣没有主动。

  「喂。」

  永欣抬起头来。

  是个俏丽的少女,对他笑,「我在那边留意你好久,一个人,且满脸忧郁,怎么回事?人生苦短,且自逍遥,到我们这边来玩。」

  永欣不出声,只是笑笑。

  少女大胆俏皮,伸手过来拉他,一触到永欣的手,便一呆。

  她不相信,便是拉住永欣的手。

  永欣要缩回已经来不及。

  少女摊开他手掌,即使在幽黯的灯光下,也看得清清楚楚,她脸上变色,「你是--?」

  永欣终于缩回自己的手,无奈地颔首。

  「对不起,」少女退后一步,「打扰了,恕我冒昧。」一脸惋惜。

  「没关系。」

  少女迅速退下。

  永欣更加寂寞,他知道社会上有人歧视他这种人,不愿意同他做朋友,就似若干年之前,白人不喜黑人一样。

  既然如此,不必勉强。

  明日永欣会对同事说,没有收获。

  他苦笑着结帐,离开彩虹酒吧。

  零晨时分,天气很冷,永欣仰起头,太息一声,总算消磨了一个晚上。

  他正欲开步向停车场走去。

  后边有人说,「寒夜最寂寞。」

  永欣转过头去。

  他看到适才台上红衣歌女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微笑。

  永欣礼貌地点点头。

  她走近,双手插在大衣袋中,「可否载我一程?」

  「当然。」永欣有点诧异,但是不便拒绝。

  她遗憾的说,「当夜班最惨是要一个人回家。」

  永欣笑笑,他太明白个中滋味了。

  歌女有一股温柔的神色,叫永欣放心。

  「我叫露露。」

  「是艺名吗?」

  她笑笑,「也是真名。」

  上了车,她说出街名。

  许久许久,这辆车都没载过女孩子。

  途中,露露忽然说,「看样子,你好象受过伤。」

  永欣苦笑。

  「伤得恍惚很重。」

  永欣答,「体无完肤。」

  「不,外表不重要,我指心灵创伤。」

  永欣看她一眼,好一个婉柔的女子,「是,里里外外,都伤痕累累。」

  露露不出声。

  永欣问,「你不怕?」

  「怕?」露露诧异,「怕什么?」

  「我无意瞒你,」永欣说,「我受过一次工伤,我负责岗位的锅炉发生一次小型爆炸,首当其冲,我受了重伤。」

  露露默然。

  「在医院苏醒时,四肢不复存在。」

  露露这时开口,「科学昌明,你可以用机械义肢。」

  「正是,我现在是半个机械人。」

  露露淡淡地说,「我早就看出来。」

  「你不怕我没有人性?」

  刚才那少女一发现永欣有异常人,立刻知难而退。

  永欣对露露说,「现在,我只剩一个真的脑袋与一颗真的心,其余,都是机械零件。」

  露露看他一眼,很平静地说,「许多男人,根本没有脑袋,亦无良心,你比他们好。」

  永欣一愕,愁眉百结的他,不由得笑出声来。

  为什么没有早点碰到这个女孩子?

  车子已经驶到她的家。

  讲出来,永欣内心舒服得多。

  「夜未央,请到舍下小坐如何?」露露邀请他。

  永欣没有拒绝,很欢欣的应允。

  露露胆大、必细、善解人意,实在是个好伴。

  她的寓所简单舒适,看样子唱歌的收入不错。

  她随即为永欣播放悠扬的音乐。

  「要不要酒?」

  永欣坦白,「我已没有消化系统。」

  「对不起,我忘了问。」

  「接受我们这样的人,是有点困难。」

  「肤浅的人,接受一支新歌都不容易,那不是你的错。」

  永欣感动,过半晌才说,「伤愈后我遭受不少白眼。」

  「她离开了你。」

  永欣跳起来,「你怎么知道?」

  露露笑笑「不难猜得到。」

  是,永欣一脸怅惘,开头,芷茵天天来探望他,安慰、鼓励,怕他支持不住,一等他痊愈,复工,她便疏远他,她怕。

  都传说渐渐病人便变成机械那样冷血。

  芷茵怕。

  露露轻轻问,「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你?」

  「她说她喜欢孩子,我已不能生育。」

  「好理由,」露露停一停,「然后呢,你让她走?」

  永欣点点头,芷茵已经结了婚,有两个可爱的孩子,永欣觉得牺牲得有价值。

  「我很佩服你。」

  「言重了。」

  「想念她?」

  「想念过去一段好日子。」

  「可以找一个新伴侣。」

  永欣感喟,「现在条件差多了,人家看不起我。」

  露露笑笑,「那种人,你不必理他。」

  永欣答,「但愿我有这分潇洒。」

  「别忘记你有正当职业、专业知识,以及一颗善良的心。」

  永欣腼腆地笑,半晌,他说,「时间晚了,我该告辞。」

  走到门口,永欣问,「我如何与你联络?」

  露露松出一口气,「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。」

  永欣又笑,这一个晚上笑容,比过去一个月都多。

  「彩虹酒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。」她沉吟。

  「你把我看得太好了。」

  「这样吧,逢星期五是我例假,这是我的通讯号码。」

  「你太慷慨。」

  露露朝他笑笑。

  永欣上了车,还看见她在窗前摆手道别。

  那次意外,一着火,永欣已经逃离现场,可是有工人陷在里边,他是组长,一向负责,故此折返救援,反而殿后,爆炸发生,受了重伤。

  自此地在厂中成为英雄传奇人物,  同事们厚待他。

  芷茵离开他时,永欣乐观地冲好处想,幸亏父母已经不在世上,不然的话,见他心身受创,一定伤心欲绝。

  活下来了。

  永欣凄酸的想,这样都会活下来。

  自此成为半人半钢的怪物。

  这种手术刚刚开始发展,许多人都觉得难以接受。

  同事小刘说,「永欣,不要难过,我的孩子即是你的孩子,三个女儿,任你挑。」

  这样,都安慰不了他寂寞的心。

  王永欣已死。

  王永欣是机械人。

  他亦曾暗暗流泪,一日比一日沉默。

  幸亏没有家累,他的伤心,纯属私隐。

  星期四,他接了一通电话,「我是露露,特地提醒你,明天你该打电话给我。」

  萤幕上出现她俏丽的笑容,永欣如被注射强心针,即时说,「明早八时我来接你泛舟湖上,会不会太早?」

  露露失笑,「十点比较好。」

  「但是八点人比较少,鱼比较多。」

  「而且,你比较固执。」

  永欣不好意思。

  「我尽管试试爬不爬得起来。」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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