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憔悴三年 page 8 作者:亦舒

  她抬头一看,见是个陌生女子,廿七八岁年纪,大热天,穿黑色套装,却态度从笑脸迎人。她浑身打扮考究到极点,一副珍珠耳环发出晶润的光芒,衬得她肤色更为明亮。这是谁?

  身份矜贵的她如何会坐到公众儿童游乐场来?

  她朝玉容点头。

  玉容不便逼视,低头不语。

  那黑衣女子忽然轻轻说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麽?”

  玉容一怔:

  女子说下去:“那是不应该的,你与她们不同,至少,你有一份稳定可靠的工作。”

  玉容动容,她怎麽会知道她、心中想些什麽?

  玉容的手一松,报纸掉在地下。

  当天的标题是:少妇携女跳楼,母女当场命殇。

  那女子看了看报纸,“即使只是想,也不应该。”

  玉容本想站起来带女儿即刻离开公园,可是她许久没有倾诉过、心事,不禁与陌生人攀谈起来。

  她低声说:“一了百了,也好。”

  女子却说:“不,做人总有责任。”

  “我自己的生命,自己作主。”

  “也不可这样说,亲友对你,均有期望。”

  “有谁会来关、心我们母女。”

  “生活得好,是人的本能。”

  刘玉容真未想到她会同一个陌生人说那麽,可是该位女士笑容如此可亲,语气十分熟络,使孤苦旁徨的她乐意多讲几句。

  玉容落下泪来。

  女子递一方手帕给她。

  她印干眼泪。

  “看,孩子多活泼可爱。”

  “是,”玉容承认,“褓姆对她极好。”

  “那也算是运气。”

  短短三言两语,玉容已觉安慰。

  玉容愿意知道她的身份,“请问尊姓大名?”

  她诧异地反问:“你不知道我是谁?”

  玉容怔怔地看看她,“你是哪一位?”

  女子笑笑,“这一阵子,你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吗。”

  玉容睁大双目,浑身寒毛竖起来,“你——”

  这时,玉容听见女儿叫她:“妈妈,妈妈”

  那幼儿跻了一鲛,痛了呼她。

  玉容本能地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内,再抬头,已不再见那陌生女子。

  她犹自发愣。

  莫非一切都是幻觉?

  她不敢多想,抱起女儿,忽忽回家。

  半夜醒来,还是哭了。

  是,最近常常想到一了百了,自此之後,什麽都不必理会,日出日落,与她与关,

  再也看不到白眼,听不见啥言冷语。

  生命根本短暂,迟去,充其量八九十岁,这样吃苦,不如早点走。

  说来说去,不舍得留下孩子独自在世上,故又有念头,不如把她也带走。

  真是可怕而绝望的想法。

  玉容浑身战栗。

  孩子熟睡,好像一只洋娃娃。

  她轻轻握住小手。

  魅由心生,那陌生女子是谁,她已有数。

  天亮了。

  玉容如常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才去上班。

  一到办公室,便发生一件叫玉容更为沮丧的事:一位同事办事不妥当,竟把责任推到玉容身上,且对上头说了许多是非。

  本来,不过是茶杯里风波,玉容与同事的职位不高,很难做出什麽弥天大错,只是无辜成为代罪羔羊,有词莫辩,玉容气得浑身发抖,更觉人、心险恶。

  平日她人缘又不好,到了这种时候,十分吃亏。

  被上司教训一顿之後,她回到自己座位上,还得强自振作,把那天的工作赶出来。

  她面孔滚熨,眼泪冰冷,心灰意冷。

  为了菲薄的二分四,坐在此地动弹不得,笑骂由人,整个月薪水还不够名媛买一只名牌手袋。

  人生倒底是怎么一回事。

  电话响了

  是褓姆打来,“刘姑娘,囡囡发烧到一O三度,你来领她去看医生可好?”

  “拜托你好不好?我在上班走不开。”

  “我不负责跑医务所,这你是知道的,况且,囡囡一直叫妈妈。”

  玉容心如刀割,立刻说:“我马上来。”

  她跑出去告半天假,听见旁边有人说:“是,闹情绪,不罢工示威,还待何时。”

  玉容忍声吞气,叫计程车赶回去。

  只见姻姻整个小小身体已经转倒,面孔通红,她忽忽把她带到医务所。

  轮诊当儿,猛地抬起头,在镜中看到自己,吓了一大跳,这是谁?脸容枯槁,双目无神,嘴巴紧紧合着向下坠,苦纹深深。

  啊,这是才廿多岁的刘玉容吗?

  她低下头,眼泪不禁汨汨而下。

  看护出来看到,同她说:“孩子左右不过中耳发炎之类,无碍,不用害怕。”

  抱着孩子回家,玉容筋疲力尽,与囡囡一起入睡。

  这一觉,倘若不用醒来,倒也是好事。

  那念头似抽丝一般又钻进她的脑袋。

  与其一辈子这样黑暗地过日子,不如爽爽快快早点寻出路。

  她倦极入睡。

  有人想推醒她,玉容讨厌,“让我睡一会,我累坏了,睡醒了才陪你玩,怎么样都可以。”

 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。

  “是我,你不是想见我吗?”

  玉容一震,是,她在心中呼召过她。

  她自床上一骨碌起来。冲口而出:“把我们母女一起带走吧。”

  “受一点委屈,就愿意放弃生命?”

  那位秀丽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看着她。

  “我看不到前途。”

  “生命转转折折柳暗花明,你怎麽知道将来如何?”

  玉容饮泣。

  “把孩子给我。”

  玉容愕住。

  “把她给我抱抱。”

  玉容不禁说:“不!”

  那女子笑,“你已知我是谁。”

  玉容颔首。

  她把女子借她的手帕取出,那方雪白的麻纱手绢角绣着一个M字。

  玉容说:“开头我想,怎麽会是M不是D呢,原来,你的名字在拉丁文正应M字为首。”

  那女子说:“是。”

  玉容问:“你跟着我有多久了?”

  “不,不是我跟着你,相反地,是你不住念着我,我才现身。”

  “我的时辰到了吗?”

  “你说呢?”女子笑吟吟。

  玉容低下头,“我累了,已不能照顾我的孩子,我不怕你。”

  “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。”

  玉容麻木地说:“是。”

  “孩子,不打算交人领养?”

  “我怕她吃苦。”

  “你不给她机会?也许,长大了,她会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或是科学家。”

  玉容从来没想过这一点,呆呆地抬起头来。

  “你不觉得可惜?”

  玉容问女子:“你为何口口声声劝我活下去?”

  “我不急於收录任何人。”

  “真没想到你是那麽善心。”

  女子也感喟,“是呀,几乎所有画家都把我们画成骷髅模样,真可怕,太不公平了。”

  “我没想到你会以一美貌女子姿态出现。”

  她笑着说下去:“还有,我的拍档更受委屈。”

  玉容好奇,“你拍档是谁?”

  “时间大神呀,人们一直把他当一个白发白胡的老公公。”

  玉容一怔,“他又以什么形象出现?”

  “她也是一妙龄女子。”

  “为什麽选美貌的形象?”

  “否则,人类又怎么会甘心受时间欺骗?”

  这句话如醒砌灌顶,使玉容好好思想起来,人们那样坛於浪费时间,莫非,真是受一年轻貌美的时间大神蒙蔽?

  “天快亮了,你好好补一觉吧。”

  “我实在不想再醒来面对现实。”

  “明天是星期天,一连三天假期,你趁此机会好好想清楚,我再来找你。”

  玉容转头去看孩子,发觉高烧已经褪去,睡得很好。她把小手放在脸旁,又忍不住流下泪来。

 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,家住十一楼,楼下是一个平台,看下去脚都有点辏。

  她连忙关上窗,回到床上去。

  再醒来时,天已经亮了。

  玉容最喜欢假期,母女虽无节目,无处可去,可是能够舒服宁静地相处,也是乐事.

  囡囡一觉醒来,精神好转。

  褓姆打电话来问孩子情况,玉容仍然萎靡。

  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人,看样子永无翻身机会。

  同谁在一起都会成为负担。

  致电娘家,想去串门,父亲冷淡地说:“今日跑马,我没有空招呼你们。

  母亲呢?

  “她到教会去了。”

  是,女儿已经成年,会得结婚生子离婚,也就得会照顾自己甚至应该调转过头来帮助父母,如何还奢望在娘家得到什么。

  当然—一些有条件的母亲把佣人训练好了才往女儿家送,女儿的嫁粉包括豪华公寓及欧洲跑车。

  刘玉容本身也不是那种能干母亲,希望囡囡他日会得包涵。

  孩子醒来,一只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。

  一双眼清晰晶莹,紧紧凝视母亲,玉容深深感动,把她抱在怀中。

  “我们出去玩一天。”

  孩子欢呼。

  那一日,晴天,有风,公路车上居然有空位,母女乘车到郊外公园,欢欢喜喜,消磨一个上午,再转车到市区,吃小食,逛玩具店。

  小小孩子有点累,又有好心人士在地车内让位,玉容发觉原来世事也有顺境的时候,她的愿望与要求都十分卑微。

  抱孩子上楼,放床上睡好,她自己也伸个懒腰,淋个浴,预备午睡片刻。

  电话响了,是上司打来。

  “李小姐,有什么事?”

  “玉容,昨日那件事,真相出来了,原来不是你的错。”

  玉容一怔。

  “下班时,对方向我一五一十解释,这件事,也许造成若干阴影。”

  “呵,没有没有,同事间总有点小误会。”

  “假期後我们再谈。”

  “谢谢你打来,李小姐。”

  “应该的。”

  放下电话,玉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
  正在这时候,有人轻轻问: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

  玉容一惊,猛地转过头去。

  是她,她又来了。

  玉容怔怔地看着那位女士。

  半晌反问:“准备什么?”

 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,“跟我走呀。”

  “跟你走?”

  “是,”她说:“你多次承认生无可恋,愿与女儿一起走上不归路。”

  玉容低头,“是,我曾经萌过这种念头。”

  “你召我前来与你相见,现在,你可准备好了?”

  玉容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“让我提醒你,刘玉容,上次有一少妇携子跳楼身亡,她前夫得知消息,只是淡淡地说:哦,死了吗。”

  玉容耸然动容。

  那位女士深深叹口气,“你看,白白牺牲生命甚至无人觉得伤心,不如好好坚强生活下去,不枉来这一场。”

  玉容微笑,“你其实不愿带走任何人。”

  “你说得对。”

  她轻轻坐在床沿,伸手想去拍小孩。

  “不不,别碰我女儿。”

  “为什么,不是要一起走吗?”

  玉容落下泪来,“我实在走投无路。”

  “你永远不知下一个转弯有什麽在等你。

  玉容答:“更多的豺狼虎豹。”

  女士笑,“你仍保持幽默感,好极了。”

  玉容说:“你给我那么多盼望,你彷佛是希望女神。”

  女士忽然略有愠意,“别提她,最喜欢欺骗人的,就是希望

  玉容接上去:“还有诺言。”

  女士说:“讲得太对了。”

  “所有的诺言,都不知几时可实现。”

  那位女士又问:“你准备好了没有?”

  玉容忽然勇敢地冲口而出:“不,我没有,我愿意继续在世上挣扎]

  女士放心了,颔首,“好,我就是等这句话。”

  “你,你是我的苦海明灯!”

  女士讶异,“你这样说,人家会取笑你。”

  “我不怕。”

  “放松自己,出去多结交朋友,不要太看重得失。”

  玉容低下头,轻轻说:“明白。”

  [这孩子对你来说,是一件宝贝,好好抚育她。]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将来,你一天会比一天好。”

  玉容含泪,“请告诉我更多。”

  “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,何用假他人之手。一

  “我会永远怀念感激你。”

  女士双手乱摇,“千万不要想念我,最好完全忘记我,到你八十八岁之时,我自然会来接你。”

  “八十八岁,”玉容吓一跳,“那麽老?”

  女士笑,“相信我,时间过得比你想像中快得多。”

  “那,我为何觉得度日如年?”

  “事情会有好转,相信我。”

  就在此际,玉容听见哗辣辣一声,一惊而醒,原来是隔壁人家在搓麻将、牌声清脆响亮。

  红日炎炎,一觉醒来,玉容知道她必须咬紧牙关生活下去。

  生活根本是长期抗战,像打仗,不输已经很好,如果还能赢,那真正是丰功伟绩,应乘胜追击,”步步进攻。

  有夥伴当然好得多,并排上路,但像刘玉容孑然一人那般奋斗而成绩骄人的,也大不乏人。

  一定不能放弃。

  刘玉容下了决心。

  这种坚毅是看得见的,她开始,实事求事地处事,一改往日颓风,不再怕人怕事,不再认为努力无用,只知道能做多好就多好。

  上司当然第一个发觉,予以嘉许。

  玉容学历有限,担任文职,再升也升不到什么地方去,从前因此深觉气馁,今日却不再小窥局限自己。

  半年後,升职名单公布,刘玉容升了一级

  她露出罕有的笑容。

  孩子已送进幼儿班,进展良好。

  一日,收到孩子父亲来电,玉容正在与同事开会,匆忙间听得他想探访孩子,她大方地答允。

  事後有点後悔,但一切为着孩子着想,不愿见那人,也得见那人。

  在约定的地方,他来了,环境显然比她好,有私人汽车用,身穿西装,跟从前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。

  玉容知道自己已经憔悴许多。

 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:玉容憔悴三年,谁复商量管弦。

  他过来打招呼,玉容让孩子上前,孩子没有笑容,她已经不认得他。

  他茫然失措。

  看,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有得到,这世界还是公平的。

  他轻轻说:“我愿意负担孩子生活。”

  他交一张支票给玉容,补交了过去一年开销。

  暑假

  阮承祖没考到好大学,神情有点憔悴。

  姐姐惠祖嘀咕他:“告诉你是一辈子的事,偏不相信,叫那王曼怡缠住了,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时,还有什么时间温习!”

  姐姐说得对。

  花太多时间在女友身上,自己太懒,太轻敌,根本没考虑到新移民以倍数增加,加拿大卑诗大学学位紧得很,成绩需三个A以上才能有取录把握。

  只差那么一点点。

  姐姐见他不出声,便适可而止,停止教训他。

  最叫人难过的是,王曼怡一家拿到护照回流去了,一声再见珍重,承祖便失去女朋友,这件事叫年轻的他大惑不解。

  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?

  年轻的他那颗年轻的的心受到严重伤害。

  彼此已投资了无限时间精力,一声回去,曼怡好似还顶开心,叽叽呱呱谈着未来的计划,什么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职,可以介绍她去试音等等。

  她一点离别的愁苦都没有。

  承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表错了情。

  原来王曼怡不过利用他打发时间,管接管送,陪进陪出。

  她根本没打算与他有任何长远计划,她也一早知道,父母决定一拿护照就走。

  承祖在某一个程度上可以说是遭到欺骗了。

  可是在这个重女轻男的社会里,女孩子受到委屈,那是有人同情的,而他,阮承祖,不过是不知自爱,疏懒,兼不知轻重的一个年轻人。

  承祖几乎被打沉。

  大半个暑假躲在家里睡懒觉,不肯外出活动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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