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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发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“也不算挺不得意。”我微笑。

  “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,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?”我喝一口酒,“下班了,不想说公事。”

  他点点头,“你好象不大喜欢争。”

  我还是微笑。怎么争呢?老板有电话来,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,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,喝声“我来!”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。怎么急呢?

  我说;“我是有点惰性,也相信命运,不过他们老说:性格控制命运,所以也不能怪人”。

  “也不想改?”他问。

  我说:“哪里还有得改?三岁看八十,都二十多岁的人了,哪里有得改?”

  他说:“是没有必要,不是错就不必改,每个人性情不同,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,有些人适宜干艺术。”

  我笑,“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,而没有艺术的天分。”顺手干了手中的酒:“晚了,萧先生,我想走了。”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  “不必了,大家同事,何劳送来送去的。”

  “但是……”

  我到门口,伸手招了部计程车,便坐上去,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
 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,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。

 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、交易,就交在我手中,忽然获得信任,我精神稍佳,我同我自己说:仿佛有一丝阳光了。

  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,不那么排挤,但到这个时候,我对世道已惯,此心倒处悠然,也无所谓了,天无绝人之路,一切事要处之泰然。

  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,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。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,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,他们没进公司,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,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,姿态美妙,效果自然不同凡响,我实在太懒散,现炒现卖,加上家庭变帮,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,也是应该如此。

  但脾气怎么改呢。

  不可能有得改。

 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遗传,他一辈子穷教书,一辈子没得意过。

  白天似乎已经心情平息,一切与常人无异,最怕半夜醒来,胃痛得不能入寐,坐在床头细想从前,朦胧间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,把我笼罩住,几乎窒息。我时时常流泪,白天又忘得一干二,从头开始。

  萧第二次叫住我的时候,也是下班时分。

  我有过一次经验,没有多问,便跟着他开步走。

  上了车,他才问:“是日本菜,还是法国菜。”

  我转头愕然问:“什么?”

  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说:“你这个傻蛋。”

  “傻蛋?”

  “我们去吃饭,还是去办公。”

  我的面孔慢慢涨红,“唉呀,你这个人……”

  “太老实了,做人不会转弯,要吃亏的。”

  我说:“不要紧,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相安无事。”

  他说:“我很欣赏你这种气质。”

  我觉得很露骨,这样说已经对我表示有很大好感。我?本公司有十多二十个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哪,不过约会一下也是很普通的,我还是别一心以为鸿鹄将至。

  他把我带去吃法国菜,一坐下我便叫酒。

  “你很喜欢喝一点。”他说。

  “是,迟早要变酒鬼的。”我自嘲。

  我们叫了蜗牛及芦笋。

  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,仍然维持缄默。

  他说:“不爱说话的女人真可爱。”

  我更加诧异,奇怪,我的一切缺点在他的眼中,几乎都变了优点。天底下真有缘分这件事?

  他问:“你以为对女人来说: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:”

  我笑,“一个人生观不外是他生活经验的累积,我在工作上挺不顺利,你此刻问我,我当然说是家庭重要,一个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,逃避现实的好去处。”

  我心里想:他这么年轻,不过发一分高薪,看样子生活没有什么基础,不过找象他这样的男孩,也还不容易找到,这年头你说做女人有多难!跟了他,还不一样要早上七点爬起来去与办公室的风雨作战,只不过不是孤军,有个人陪打仗而已。

  我一个胡思乱想。

  “说得很好。”

  我忽然俏皮起来,“你大概约了近百位职业妇女,问她们什么较重要,职业或是家庭,而我答得最好,拿到第一名,是不是?”

  他呆一呆,也笑。大概是没想到我尚有活泼的一面吧。

  我看着他,他扬起一条眉毛,“我觉得我们顶谈得来。”

  这就是男从跟女人的分别,象他那样的男孩子,只想要一个成熟大方的女朋友,情绪稳定地陪他说说笑笑,但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,对这一套丧失兴趣,巴不得三言两言便找到个好归宿,最好是经济情况稳定,可以请得起一两个佣人,让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够三餐,照顾孩子。

  换句话说,萧的外表与内在再吸引人而没有实质,也是枉然。他并不是我这种年纪女人的理想伴侣。他比较适合那种大学刚出来的小女孩。

  想到这里,我的态度更大方。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,做人不得不现实一点,既然没有将来,那就要尽量利用现在,谈得来便要多谈了。

  我与他很晚才分手,他坚持要送我回去,我就让他送,有个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,从此以后,我不必苦苦去挤公路车。

  而同事对我的看法,也大不同了,对我说起话来,有种特殊的,热昵的态度,带着商榷性的。

  我很感慨,这班可爱的人,转方向转向得那么快,真为难他们了。

  我心中的结仍然没有解开来,仍然对他们没有好感,努力与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。

  而且决定离开他们。

  我正式翻报纸找新工作,忙着应征,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,薪水好一点点,但是新作风新人事,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来应付,不是那么容易的。

  不过我非得过去不可,没有选择余地。在这里已经太久了,适逢那个时候说要走,人会多心,说我小气,现在已经有了转机,再不走,还待几时?

  我向萧递辞职信。

  他点点头,“你这样做是对的,”又说:“难为你直忍了半年。”

  我说:“时间总是会过的。”非常唏嘘。

  “相信你也知道,在公司里得意与否,只是公司里的事,应该与你个人价值无关。”

  “但至少也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徇。”我微笑。

  “希望你在别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。”

  我摇摇头,“象我这样性格的人……”

  “别气馁,那边的工作比较文静,也许适合你。”

  我耸耸肩,“希望在人间。”

  “别这么说,你本性不是颓丧的,不应说听天由命这种话。”

  我伸手与他握一握。

  “我们仍然是朋友,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国菜。”

  “当然。”我应允着,但是非常怀疑。

  我下班,他送我,在他的车子里,我得到暂时的休息。我闭上双眼,把头枕在车垫上。

 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象我这么疲倦,这么不东,这么不顺,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,但是大家都挣扎着生活下去,活得好好的,努力遮掩苍白的心,装起笑脸,过了一日又一日。而我,真是疲态毕露。

  到一个新的环境去,并没有带来若干兴奋,老生常谈,换汤不换药,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,日出日落,昭华不再。

  “你不舒服?”萧问。

  “还好,只是累。”

  “不要紧,全是一条曲折的道路,每一个路口都有新的机会。”他鼓励我。

  我只好微笑。

  (全文完)

  续弦记

  妻去世后,拖着三个孩子,我靠老佣人阿珍的忠心耿耿,居然又维持了三年。如今大儿已经七岁,刚入小学一年级,我才松口气。

  前面的路途还远着呢,我警惕自己,千万别摔倒,起码要等大儿进大学才可松口气,还要十年。十年!

  但是我现在已几乎挨得眼睛发白,尤其是妻去世不久,大儿子倔强,动不动就向我说“妈妈不是这样做的,”我听了往往号啕大哭。

  妻是高薪女职员,为了孩子,她宁可耽在家中,因为大家都喜欢孩子,一生三个,都由她亲自哺乳带大,任劳任怨,比乡下女人还能吃苦,都说是我几生修到,可是这种福气不耐久,她说去就去。

  我没敢想过续弦。

  第一,孩子多,怕别的女人不耐烦。

  第二,实在伤心,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。

  第三,经济情形不允许我家中再增加人口。

  老佣人阿珍时常说:“先生越来越憔悴。”

  睡眠不足的时候,照照镜子,看见两只大眼袋,腮络下巴,就象个大贼。

  也好,省事不少。我下半辈子就抱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好了。

  三个孩子叫小明、小力、小川,分别七岁、五岁、三岁。

  我最爱小川,牙牙学语,对爸爸从不怀疑,因为他娘去的时候他还小,不懂得批评比较,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为重要。

  小明最顽皮,长得高,一双眼睛象妻,小力比他纯,但也不是只省油的灯,喜欢看电视,一边看一边问,把我搅得精疲力尽。

  啊,我那三个宝贝。

  如果没有他们,我早就萎靡至死。

  三年后的今日,我们一家去妻墓前献花后,阿珍有若干意见发表。

  “先生,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?”她问。

  “不然怎么样?”

  “娶个人?”她试探。

  我苦笑,“小川还同我睡,我怎么娶人?”

  “总要娶个人,先生,太太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这么孤苦,从早上六点做到晚上十二点,做完公事做私事,一点私人享受都没有。”

  “你以为别的女人会为我照顾这三个孩子?想也不要想,我不会娶个后母来虐待他们。”

  阿珍拍胸口,“有我在,她也不敢。”

  “到时连你也打骂。”我白她一眼。

  小明马上疑心,问:“爹爹,后母是什么?”

  “后母就是收拾你们这班顽皮鬼的克星。”

  “打人吗?”小明问。

  “不一定打,可是也不称赞你们,冷冰冰的一副嘴脸,叫你们难受,时时加几句讽刺的话,叫你们哭笑不得。”

  小明说:“听上来好象跟李老师差不多,李老师也这么对我们,不过李老师是男人。”

  小川在啜手指,他问:“后母,有糖吗?”

  “有黑心。”我说。

  阿珍说:“这先生,真不打算娶还是怎么的,无端端恐吓孩子。”

  阿珍说得对,我是没有打算再娶。

  后母的心是值得谅解的,带孩子需要极大的爱与忍耐,除去亲生父母之外,根本没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,要求旁人负起这么巨大的担子与压力,也是非常不公平的,所以我不急那么做。

  小明又问:“如果我们不乖,你就娶后母,是不是这样?”

  “对。”我说。

  阿珍既好气又好笑。

  也不是没有女人给我青睐的,但我没有时间,有时光是陪孩子们去买鞋子已经花一整天,什么其他应酬都得搁在一边。

  有时间夜深起来替孩子盖被子,我会想到妻,如果她在,一切都两样了,是我没有福气。

  星期六,下班赶回家,本来答应与孩子们去看电影,阿珍来应门说:“小力发烧。”

  他们老是轮流发烧,我早已习惯。

  当下并不在意,我说:“我带小明小川出去,你陪小力在家。”

  等我们散场回家,阿珍那里已经闹翻天。原来小力的热度暴升,开始说胡话。

  我也吃惊,抱起孩子,要赶到医院去。

  阿珍说:“隔壁有位陈医生,找他来瞧?”

  “也好,快去请,看他在不在。”

  小力的额头滚烫,嘴巴喃喃地说:“妈妈来了,妈妈来看我们。”

  我心疼,眼泪忍不住滚下来,紧紧抱住他。

  小明问:“他怎么了?”

  我说:“他没有怎么,快带着小弟回房去,别让细菌有机会感染你们。”

  小明在这种要紧关头是很听话的。

  我紧紧抱着小力。

  没一会儿阿珍气喘呼呼地赶回来,“医生来了,医生来了。”

  我放下一半心,抬头一看,医生是女人。

  她带着简单的医药箱,立刻替小力诊治。

  小力还在胡言乱语,“不要后母,不要后母,后母不睬我们。”

  我深深后悔起来,一时戏语,就在孩子们心中留下这么大的阴影,真不该乱说话。

  那女医生顿时给我投来老大的白眼,那双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。  她诊视完毕,说:“请跟我来拿药,小孩没大碍,服药后好好照顾休息。”

  小明探头探脑地张望,听了这话,跟小川说:“他没事。”

  女医生去摸他们的头。

  阿珍说:“医生,真吓死我们。”

  女医生瞪我,“有时孩子们受了惊,也会无端发高烧,请特别加以护理,不要刺激他们。”

  小力还在嚷:“不要后母。”

  我尴尬得要死。

  送陈医生过去的时候,顺便取了药回来。

  阿珍说:“是不是?有事没事吓唬孩子,你现在知道了吧?”

  我没好气,“叫天雷打死我吧,我已经够累,死了可以休息,随你们怎么自生自灭。”

  阿珍这才住了嘴,我一直好脾气,他们就一直压上来,我事事以他们为重,他们就踩我,一家人尚且有那么大的政治意味,做人不容易。

  这三年来我筋疲力尽,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溃时刻,就暗暗默祷,叫妻祝福我,给我力量。

  我当下叹口气,“阿珍,我想你们给我三天假期。”

  “先生,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?”阿珍瞪着我。

  “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静一下。”

  “我一个人怎么带三个孩子?小川没有你,晚上是不肯睡的。”

  我疲倦地说:“权当我死了吧。”

  “喂,先生!”

  我知道再下去,我一定会得倒下来,于是开了门,离开这个家。

  阿珍跟在后面,“先生,先生。”

  我生气地说:“我找后母娱乐去了,我是一个万恶的父亲!”

  小川立刻学着我说:“爸爸找后母,爸爸找后母。”

  阿珍连忙说:“别乱讲,小川。”

  我暂时脱离这个家。

  我并没有到酒店去度宿,当然不,我怎么放心得下?

  我只到附近的餐馆去喝杯冰冻啤酒,冷静一下头脑,前后坐了近一小时,便决定打道回府。

  我再度回家的时候,哭声震天,不是小力,他已安静下来,吃了奶,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,见小力由阿珍抱着,哭得牛奶都呕了出来,见到我,扑过来叫我抱,我叹气问:“什么事?”

  有人冷笑。

  我才发觉咱们家有外人,她是个年轻妇女,穿着时髦的衣饰,正在哄小明,小明正在抹眼泪。

  阿珍说:“先生,你回来就好了,我见他们两个一起哭,只好请陈医生过来照顾,多双眼睛打点。”

  我说:“怎么打扰人家呢。”

  小川一边哭一边说:“爸爸找后母。”

  那陈医生除下制服白袍,我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,她站起来,“我是个外人,有许多话不应说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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