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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欢如梦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写了一会儿小说,我就抽一枝烟,睡了。

  日子是寂寞的。作家是人。明星也是人。有了名气更寂寞。

  第二天很晚才起来,我不介意早起,只是早起了也无事可做。天气有点凉,我胡乱套了一件毛衣,立在露台前看风景,点了一枝烟。

  女佣人来过了,早餐放在餐桌上,端端正正的,她又出去买菜了。一个人,永远是一个人,几时有个女孩子来弄几个菜给我吃?

  我在露台上往下着,有人向我招手。

  “强!”

  我笑了,“玛莉!”

  “别站在那里,替我开门!”玛莉在楼下嚷。

  “来了!”我说。

  幸亏我住三楼的老式房子,如果再住得高一点,她的喉咙就叫哑了。

  我替她开了门,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,“我要喝柠檬水,快快快!”

  我倒了柠檬水给她,她一口气喝了半杯。

  “有何贵干?”我问她。

  “没有贵干就不能来?”她啾我一眼,“庄叫我来看看你,你瞧你,又瘦了,你呀,赶快结婚吧,吊儿郎当,花天酒地,到头来,还不是害了你自己,找个女孩子成家立室,有什么不好?我们夫妻俩也可以安心。”

  我冷冷的说:“有谁要我?”我叹一口气,“又没洋房汽车,银行存款,比我好的人才多着呢。”

  “嫁人嫁人,嫁的是人。”玛莉说:“我看你就很好,长得秀气,学问好,举止大方,谈吐动人,你是美钞票,你父亲可是鼎鼎大名的报界闻人,只不过你不藉余荫而已,志气可嘉,只是心高气傲这一点不好,眼睛生在额角头,大概是在等一个九天玄女才娶。”

  我捧着茶杯,默默不出声。

  “做没有忘记她吧?”玛莉忽然问。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太痴心了。”玛莉说:“这些年来,你一直在找一个影子,她的影子,我给你介绍的女孩子,你总想尽了法子来挑剔,你是在等她回来?如今更怪了,连女孩子也不见了,这么大的房子,你不寂寞?”

  我还是不响。

  玛莉又恢复了轻松,她问:“星期三你来我们家,穿什么衣服?”

  我奇道:“你想我穿什么?不过见一个小读者,不光着身子就行啦!何必隆重?”

  “唉,你不明白,就是要隆重,给女朋友的印象不好不要紧,但这个读者啊,非同小可。”她抿嘴直笑。

  “你要我穿什么?说吧,为人为到底。”

  “穿那套猄皮的外套裤子,很薄的,不会太热,里面穿那件贝壳红的衬衫,戴你的白金百爵表,银手镯,我们送的那只戒指——”

  我瞪眼,“那我岂不是成了洋娃娃?”

  “不会的,记得了。星期三晚上八点。”

  “玛莉,这里面有古怪。”我盯着她。

  “什么古怪?你这个人!”她顾左右而言他,“对了,你上次说卖不到的那种烟丝,庄替你办了来,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宝,你星期三一道来拿吧。”

  我感激的说:“谢谢你们。”

  玛莉说:“不用谢了,自己兄弟一样。我得走了,还得赶回去,庄说要吃茄子塞肉,佣人不会弄。”

  她匆匆忙忙,又一阵风似的走了。

  幸运的庄,幸运的玛莉,这两个人真是一对。

  下午我出去与报馆里的朋友谈了一下话,商量新书用什么封面,晚上回来吃了饭看电视,写稿,坐在露台看夜色。

  不,我跟自己说:不是忘不了她,实在是没有遇见理想的女孩子,她们都俗不可耐的叫人难以忍受。太关心我的收入,不关心我的性格。为结婚而结婚?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。

  进了屋子,我倒了一杯拔兰地,喝了下去,很舒服的睡了。日子又过了一天,人就是这么老的。

  星期三下午,玛莉又来了电话催我。

  她真是紧张。为了什么?我很怀疑。

  我拿出那套她指定的衣服一看,  决定不穿。我改穿粗布裤,褪色的,旧T恤,领子洗得变了形。这样我才觉得自然。手表与戒指都戴了,戒指不戴,玛莉会不高兴。末了找鞋子,佣人不知道收在哪里,只有一双网球鞋洗了,晒在露台上,我就拿来穿上,也没有袜子。

  我穿衣服很随便,庄一向穿得考究,看我不顺眼,今天特别穿得这样,气气他们。饭后如果有什么节目,也可以避了不去,一举两得。

  想想得意了起来,心情居然十分好。

  他们两夫妻出这么个难题给我,我也难难他们。

 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,使下楼买了点水果。回到车房拿车,在车子倒后镜一看,才发觉该理发了,算啦,去吃便饭,玛莉再紧张,还管不到我的头发呢。

  到了他们家,匆匆的按铃,他们家的佣人见是我,也不问,拉开了门欢迎。

  我鬼鬼祟祟的朝里一看,玛莉向我迎过来,她看见我的样子,我看见她身后的那个女孩子,呆住了。

  我们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。

  站在她后面的女孩子,我不管她是谁,外型先打九十五分,乌黑的明发垂在肩上,皮肤是象牙色的,穿一件米白色软布的长袍,手指上戴着几只戒指,都是一式镶小宝石的,赤足,没有鞋子。

  我看了一眼。又一眼,又一眼。气质太特别了,这女孩子。

  玛莉见我的打扮,就光火,又碍著有人,发作不起来,还得装个笑。

  她介绍说:“这是强,这便是楚明明。”

  楚明明,很好的名字,有点耳熟。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过的,我朝她又多看了几眼。她也看着我,两道浓眉衬着明亮的眼睛。我的心一震。

  她就是我的小读者?无异她的年纪不大,但是她看上去很成熟,怎么会对一本小说的作者盲目崇拜呢?我稀罕的看着她,这么说来,我应该很值得骄傲才是了?想到此地,不禁飘飘然起来。

  我看着玛莉,玛莉把我拉过一旁,轻轻的骂道:“看你,穿成这个样子!好了,现在你陪她说说话,我要进厨房去了,你好自为之!”她转过头,“庄,你陪我做冷盘!”也于是庄也跟她进厨房里去。客厅只剩我们两个人。

  我坐在楚明明旁边,楚明明不说话,就是看着我。她的眼光带点惊异,又带点好奇。

  我叹一口气,我想:看罢看罢,当看猴子吧,我就是你要见的人了。我们静了很久,终于忍不住我开了口。

  我问:“你喜欢看小说?”

  她怔一怔,答:“啊……是的,有空的时候看。”

  我点点头,随即觉得应该加几句话,于是老气横秋的说:“读书要紧,功课比小说重要。”

  她的眼睛睁得很圆,过了一会儿,她问我:“你喜欢画?”

  “是呀。”我说:“我喜欢画,我喜欢画与小说,我不大懂音乐。我家里很有一点画册。”

  她的兴趣来了,“你喜欢什么人的画?”

  这算什么?访问我?

  我答:“喜欢莫地格利安尼。八大山人。”

  她说:“这两个人好象没有关连?”

  “有的。”我说:“纯真。一个浪漫少年的纯真与老爷子的纯真是一样的。”

  她很稀罕的说:“很奇怪的解释。不过又很正确。”

  我笑了,她不错,至少是个谈话的对象,有这样的读者,也值得安慰了。难怪玛莉坚持我见她。

  我拿出我的小说,打开扉页,我写上:“楚明明读者指正——”下面一个花押签名。

  我把书递给她,她呆呆的看着我,不知所措似的。

  我说:“不要紧,你拿着好了,同学不相信,你就把书拿给她们看。”

  她的眼睛闪了闪,“你是这本书的作者?”她指着我的单行本。

  她还不相信,我的天。

  “当然是。”我保证:“庄与玛莉绝对不会骗你。”

  “我觉得他们骗了我。”一她微笑,“你是姜强?”

  “是呀。”我说:“我是姜强。”我有那么诚恳说得那么诚恳,就差没掏身份证出来,“他们没有骗你。”

  “难怪我觉得你脸熟!”她笑了,“既然你是姜强,你何必崇拜我的画?我的名气还没有你响呢!”

  “你的画——”我想起来了,楚明明,她是这里数一数二出名的年轻画家啊,难怪名字熟,没想到人也长得这么漂亮,只是她怎么会——

  “慢着!”我说:“到底是谁崇拜谁?”

  她指指鼻子,“你崇拜我!”

  “见鬼!”我跌足,“今次上了玛丽的当了。”

  “怎么不是?玛莉说的,”她娓娓赵来:“有一个人,看了我的画,饭都吃不下,觉也睡不着,非要见我一面不可,我原来是不肯见生人的,被玛莉苦苦哀求,就想,好吧,做人也不要做得太绝,既有知音,也看看是个怎么样的人,没想到是个作家。”

  “唉呀我的天。”我嚷!“怎么可以这样子!这下子可害惨了我。玛莉说有人要见我,迷上了我的小说呢,约了我今天来见她的,我也是勉为其难,几经恐吓才答应来的,刚才她还怪我穿得不够端正呢!”

  “诡计!”楚明明睁圆了双眼,“我你都上当了!”

  我俩面面相觑,忽然两个人一起叫起来:“玛莉!庄!”

  应声出来的只是他们的女佣人,笑眯眯的说:“先生太太出去看电影了,稍后回来,两位请留下便饭。”

  “有这种事,看我揍不揍庄!”我怪叫。

  “我非得骂玛莉不可!”她也气鼓鼓的说:“不该作弄我。”

  “对!”我说:“我要等他们回来。”

  “太尴尬了。”她坐在地下,盘起了腿。

  我看着她,心里想,难怪这么秀气骄气,原来不是个普通女孩子,是个画家,一身打扮就清爽得很,如今生了气,一脸娇嗔,更是可爱,这么年轻就成了名,也不容易了,难怪她一开口就问我喜不喜欢画。

  我看过她的画,算是不错的,倒不是胡来,专家给她的评价很高。

  我歉意的说:“对不起你,今天你受委曲了。”

  “不关你事,”她笑,“是玛莉,她一直要为我介绍男朋友,我拒绝得次数多了,她才出这个诡计。”

  “你没有男朋友?”我问。

  “没有。”她耸耸肩。

  我说:“他们也一直想我早点结婚,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,真是滑稽。”我也只好笑了。

  她说:“我肚子饿了,我们吃饭吧,不吃白不吃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我拉开椅子给她坐。

  她说:“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,我倒是喜欢你的小说,常常看的。”

  我想起刚才签名送书的一幕,耳根都辣辣的红了起来。

  她很大方,“真的,我常听人家说起你,姜强如何如何,没想到今天见着你了,难得你穿衣服也随便,就像我,玛莉昨天上我家去,一定叫我穿得华丽一点,我才不听她的呢!”她说。

  玛莉也真有一手,对她对我都说一样的话。如今把我们困在这里,他俩倒看电影去了。

  我们胃口很好,各吃了两碗饭,菜美味得很。

  楚明明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,很值得做朋友的,她轻松活泼中带点雍容的气派,这女孩子太不普通,最好是不做作,与她一席话下来,我的气就消了很多。

  不是冯莉出这种诡计,我一定不肯来,不来又焉能认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?

  看来还要感激玛莉才是。

  楚明明问我:“写小说很辛苦吧?”

  “哪里,”我说:“乱涂的。倒是画画很难。”

  “不过是兴趣。”

  “如果你不嫌我,几时我替你写画评。”我笑说。

  “太好了,我替你画封面好不好?只是画得不好。”

  我大喜过望,“求之不得呃,我正为新书封面烦恼,没想到来了救星。”

  她也笑了,“老实话,我也想找个人为我吹一下,你知道这年头……不过你名气太大,实在不敢当。”

  她一笑就侧头,那乌黑的头发美丽地垂了下来,又做着手势,腕上的手镯叮叮作响,笑脸生风,眼睛要神采飞扬,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风景。

  我呆住了。

  我明白玛莉的用意了,终于有一天,我会碰见我心目中的女孩子,这个不是吗?

  她说:“老实讲,他们如果说介绍名作家给我做朋友,我是一定不肯来的,我现在不生气了,我发觉你不是一般人口中的‘名作家’。”

  我忍住笑,“你知道为什么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因为我一点也不名。”

  她笑,“你也太谦虚了。”

  就在这个时候,庄两夫妻回来啦,一进门也不说什么,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我们两个人。

  我想说话,咳嗽了一声,说不出,只是笑。看楚明明,她也在笑,大家都没话说。

  庄说:“很好,我还以为一回来就得捱揍呢。”

  我又咳嗽一声。

  玛莉笑,“怎么好意思?看!饭也吃了咱们的,说话也说了半天了,坐在咱们的沙发上,两个人也成了朋友,再找咱们的碴,还有良心吗?”

  我更说不出话了。

  明明抗议;“……怎么作弄我们呢?”

  “唉,两个艺术家,你们的脾气太难搞了,不这样,你们肯见面?这个诡计,还是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。”

  我说:“我早就怀疑,玛莉哪来的妹妹?我听也没听提起过。”

  “怎么没有?”玛莉说:“明明就像我妹妹一样,我们脾气也差不多。”

  我说:“还逗我开心了半天,还以为真有这么一个痴心读者,却跑出来一个画家。”

  楚明明连忙说:“我的确是你的读者,看过你的书。”

  玛莉说:“好啦好啦!别多说啦,我们出去走走如何?至少你们两位得作东请我们跳舞吧?”

  “一定一定。”我说:“我们现在就走。”

  楚明明看看我,笑了。

  我也笑了。

  天下最高兴的,莫比如意,今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,皆大欢喜,事情进行得这么漂亮开心。

  多谢庄与玛莉这个诡计。

  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。

  过去

  媚想了三天三夜,终于决定嫁给何鸿锦。

  我听到这个消息,呆在那里。

  我找了她出来,问她:“消息是真的吗?”

  她点点头,“是真的,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。”

  我心如刀割,问她,“媚媚,为什么?为什么要嫁他为填房?他的孩子还比你大,他除了钱还能给你什么?你想清楚了?”

  她侧着头,“我想清楚了。”清丽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。

  “媚媚,我是有前途的,你跟着我不会吃苦,我已经升职了——”

  “是,”她缓缓的代我说下去,“你升职了,从四千块月薪升到六千多,那笔薪水你要用来供养母亲与成家立室,还有一个嫁不出去但于你有恩的姊姊要同住,家栋,我不是对你没信心,只是人生那么短,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如此有限,我不想将时间用在等待方面。”

  “你是嫌我穷。”

  “是的,”她微笑带着无限的苦涩,“我穷怕了,自小住在狭窄的地方,密密麻麻地排着床,兄弟姊妹人轧人,要洗头也得排队,母亲给你一匙羹洗衣粉,洗下来的水是黑墨墨的,夏天到了,铺条席子就睡地上,地板是灰色的水门汀,家栋,我穷够了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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