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仕女图 page 4 作者:亦舒

  “是。”

  那时,与培生走得比较近的有王志立医生。

  他开始闲闲地问:“你家那小女孩是谁?”

  培生答:“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?”

  王医生十分感兴趣,“先听假话。”

  “我女儿。”

  “真话呢?”

  “还是我的女儿。”

  “胡说,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女儿。”

  “所以说是假话呀。”

  “不过看得出你很爱惜维护她。”

  “所以讲是真话呀。”

  王医生深意地看培生一眼,“看样子,我得学习爱屋及乌了。”

  “对不起,丽明不是乌鸦。”

  “这不过是一句说法。”

  “我确有领养她之意。”

  “将来对你婚姻生活不构成障碍?”

  “咄,”培生忽然略见激动,“她将由我独力教导抚养,供书教学,有何障碍?”

  王医生噤声。

  培生说:“她已经八岁,不是一个包袱,再过数年,已亭亭玉立,可往外国寄宿,我看不出什么人会歧视她。”

  王医生再也忍不住,十分幽默地说:“付不出一百万私家学校十二年教育费的人。”

  培生脸色缓和下来,忽然笑了。

  “那小女孩很幸运,与亲生父母无缘,却有陌生阿姨真心同情她。”

  “是。”培生承认,“我认识一位太太,父母叔伯兄弟丈夫均无能力,可是有姐夫自愿资助她一生。人与人之间缘份的确一言难尽。”

  可是这一次坦白之后,王医生与培生渐渐疏远。

  他觉得她怪僻,不易讨好,城内有的是未婚的清纯的有粒奁的小姐,不必对施培生情有独钟。

  培生不在乎。

  领养手续进行得颇为顺利。

  一年过去了,连家务助理都对丽明产生深切感情:“这孩子乖,对人不挑剔,对自己要求高,故容易相处。”

  这个道理,许多大学生都不明白,一味看低别人,一味抬高自己,惹人耻笑。

  关玉贞与培生成为好朋友,这是意外收获。

  一日,她气急败坏地告诉培生,“丽明的母亲出现了。”

  培生一怔。

  私底下她有点黑心地希望那位女士永远失踪。

  “她问及丽明的情况。”

  “丽明很好。”

  “她想见她。”

  培生摊摊手,“只得让她见。”

  “培生,你怎么可以那样大方!”

  培生苦笑,“这是我的悲剧,我很少妒忌,我最爱的人,是我自己。”

  “不,培生,你爱人多过爱自己,所以才会替人着想。”

  “把我说得太好了。”

  “丽明生母对你非常感激──”

  培生摆摆手,不想听下去。

  丽明打扮整齐了去见生母。

  培生说:“换那双新漆皮鞋比较好。”

  丽明像大人那般说:“她不会介意的。”

  “我小器,我计较。”

  去了半天,丽明由司机接回来,关玉贞与施培生齐齐问那小孩:“怎么样?”

  “母亲想带我回美国。”

  关玉贞泄气,“她是你生母,有权那么做。”

  “她任我选择。”

  培生到这时才开口,“令堂环境太好了吗?”

  “她结了婚,有一份工作。”

  “你呢,你怎么看?”

  “我说我要考虑。”

  关律师说:“她反应如何?”

  “她说她会先回去,与我维持联络。”

  关律师颔首,“没想到会这么文明。”

  “还有,”丽明说:“她说她就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漂亮的漆皮鞋买,一定很贵。”

  丽明回房去。

  “可怜,小孩要作出大人的抉择。”

  培生抬起头,“你一生人有无作出过抉择?”

  关玉贞点点头,“有。”

  “可以说出来吗?”

  “有一年,既要读书又要工作,实在熬不下去了,碰巧有人追求,提出很好的条件,我便得作出抉择。”

  “条件好成怎么样?”

  “房子汽车、佣人、司机、大笔现款、每月家用、股票、黄金。”

  “用什么交换?”

  “我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及自由。”

  “划不来。”

  关玉贞颔首,“你说得对,但当其时我有点灰心,十分心动。”

  “后来是什么帮助你继续熬下去?”

  “那男人的妻子找到我家来。”

  培生笑,“救了你。”

  “可不是。”

  培生说:“在我这里,好吃好住,生活有保障,可是,我不是丽明的生母。”

  “不过,你对她的爱惜也很足够。”

  “不一样的,”培生笑笑,“风平浪静之际,谁不爱谁,一有三长两短,我恐怕经不起考验。”

  “丽明生母考试亦不及格。”

  培生抬起头,“航空公司教飞机乘客,万一遇到空难,首先自己先套上救生衣,再去帮人,先自救,后救人,现实生活中状况也相似吧。”

  “丽明会原谅她吗?”

  “那并不重要,她只求存活,不求原谅。”

  “现实真悲惨。”

  “是,所有的悲剧均属常事,更加凄凉。”

  小丽明把自己关在室内,许久不出来。

  培生很体贴,叫保母把晚餐送到房里去。

  关律师稍迟告辞。

  深夜,培生已经睡着,忽然听见床边有声飨。

  她睁开双眼,看到小丽明站在床沿。

  她温柔地问:“囡囡,什么事?”

  “我睡不着。”

  “有话要说?”

  “是,如果我留在你家,会不会连累你?”

  “咄,我资产宏厚,十个罗丽明也休想动我毫毛。”

  “可是,王医生怎么不来了呢?”

  “王医生?”培生大感讶异,没想到小丽明会、心细如尘,留意到她男朋友去向,“这种追求者,阿姨手下多得不胜数,来者自来,去者自去,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”

  这番话说得如此豪气,连小丽明都忍不住笑出来。

  培生接着说:“那人在我眼中不算什么,你放心,他不再上门来,不因为你。”

  “可是妈妈常常说,她的男朋友避开她,是因为怕我。”

  “她太没有自信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自信?”

  培生大笑,“我太爱自己。”

  小丽明也笑,“阿姨,我真爱与你说话。”

  “我也是。”

  她俩紧紧拥抱。

  “我不想跟母亲走。”

  “那么让我收养你。”

  “我凭什么住在你家呢。”

  “凭我们缘份。”

  “我怕其他人也像王医生。”

  “很少有他那样迂腐的人,你放心。”

  “我还要多考虑几天。”

  “你慢慢想,没有人催你。”

  冬季,培生想带丽明去温哥华滑雪。

  关律师说:“最好通知她生母一声。”

  培生一味讪笑。

  “我来帮你做这种琐事吧。”

  没想到,那位女士又出现了,这次带着她的伴侣,是很胖,很壮大的一个洋人,过分热情,使人觉得烦。

  丽明不愿意多说话,闷闷不乐,躲在阿姨身后。

  关律师传达小女孩心意,“她不愿去。”

  她生母辩说:“可是我那边一样有私人房间与浴室。”

  丽明仍然不愿。

  生母深深叹气。

  她与培生握手道谢。

  培生说:“你随时可以来看她。”

  “我会在收养文件上签字。”

  培生也道谢。

  丽明却仍然闷闷不乐。

  问她何故,那小孩口角似大人,“我同我母亲一样,是个自私的人,我抛弃她,是因为阿姨家更好更适合我。”

  隔一会儿培生才说:“那也是很自然的事。”

  “不,”丽单分悲哀,“我不是好孩子,我应与找生母同甘共苦。”

  培生不语。

  她若是一直背着这个重担,不到十五岁,她的头发已经要白了。

  想一想,“丽明”,培生说,“你应学习往光明面想,你同养母住,可是与生母维系联络,岂不最理想?”

  丽明要过一会儿才能把这番话消化,她终于点点头。

  那天晚上,丽明趁培生未睡,溜进房来。

  “电视上有什么节目?”

  “迪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《块肉余生》。”

  小丽明坐到培生身边。

  “不要对母亲反感。”

  “她的婚姻会长久吗?”

  “何劳我们操心。”

  “你呢,你找到对象没有?”

  “我才不担心那个,”培生搂一搂丽明,“你的数学进步没有?有无勤练小提琴?”

  小丽明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。

  归宿写照

 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,我已经吓死了。

  别人倒没有吓我,是我自己吓自己。

 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,三十岁的女人!连个男朋友都没有。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,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,在廿六、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、潇洒,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,一刹间就女人三十,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。

  三十岁!

  自古至今,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,你总听过“女人三十烂茶渣”这句话吧?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,打夏天开始,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,便犹疑地问自己:“烂茶渣?”

  烂茶渣。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,哗!黄绿难分,可怖,女人一过三十岁,竟会变成那样?我开始做恶梦,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脱落,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,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,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。

  我跟姐姐说:“我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,我又是没有历尽沧桑,怎么一下子就三十年了,这简直比粤语片中时间飞逝更糟嘛!”

  姐姐叹口气,“如果你象我这样,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,你就会觉得,过去十年过得实在太慢了。”

  “嗳,别试图转变话题,我在诉我的苦,我就快成为三十岁的老姑婆了!”

  姐姐白我一眼,“你要咱们怎么跟庆祝?”

  “同情心,我需要的是同情心。”我嚷。

  “我怎么同情你呢?”姐姐也提高声音,“一个人除非廿九岁死了,否则总会到三十岁,是不是?”

  你别看老姐结婚已十周年纪念,她的一张咀可没有退休,仍然牙尖咀利。

  我从她那里得不到共鸣,只好独自沉思。

  三十岁了,我过去那十年是怎么过的?

  十八岁以五优四良的成绩在中学毕业,连忙一鼓作气地念了两年预科,考入港大念经济,港大出来,已经廿三岁有多,深感不足,又往英国读了硕士,本来还想追念博士,但被母亲逼了回家,花了一年寻找理想的工作,怎么搅的,才刚上轨道而已,没舒服三两年,就三十岁了。

  我为自己不值。

  大学期间的六年过得如闪电,因为太舒适太自在,也结交过男朋友,收过玫瑰花,抓着金手袋穿着晚装到过大型跳舞会,但总不想到结婚,感觉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,无数的琐事绑住潇洒的灵魂,天天就是为开门七件事噜嗦。

  我曾亲眼看到美丽的姐姐婚后忽然要求时装店给她打九折,我当时觉得无限的诧异──九折!

  但是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一个人,如此无限度的自由下去,也是可悲的一件事,我得有个打算,换句话说,好歹要找个伴,万事结了婚再说。

  到哪儿去抓这个人呢?

  姐姐抱怨我,“年前跟你介绍的阿简……”

  我没好气,“姐姐,那阿简一付甩毛相,赡养着个离了婚的老婆,女儿都十一岁了,你自己嫁了个得意的丈夫,也不必摆出一付成者为王的姿态,尽把这些箩底橙往你亲妹子处推销。”

  “那么老叶呢?”老姐还有胆子理直气壮,真服了她。

  “那个老叶家里是开咸货行的,说话在粘利根,开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车,那车子的气味也就像他那铺子,充满了干鱿鱼、江瑶柱、冬菇味,载完货就载女人,还嫌我住得远呢!我

  就算肯替他坐柜台收帐,他还嫌我不够老实──你还提他?”

  姐姐略为气馁,“那么余律师也算不错……”

  “余某快五十岁了,一副师爷相,外头据云养着个舞女,整天弯背哈腰,油腻答答的向人打听哪个女明星漂亮,姐姐,你不是真想我跟这种人走吧?”

  姐姐顿足:“真是,没有一个人才。”

  怎么办呢?我颇为绝望。

  “你那些同事──有没有可能?”

  我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,别开玩笑,他们?别说“才”三十岁,就算是五十岁也暂且要忍一忍。

  “小张小陈小李呢?”姐建议。

  “他们还在泡的士过呢!蓄着汗毛当胡须,我跟他们去混?英名扫地。”

  “这就是了,”姐姐下了结论,“妹子,是你自己挑剔,需怨不得人。”

  我迟早知道有这一句话,女人若到了三十岁,阿狗阿猫也得委身下嫁,否则即便不麻不疤,社会也得怀疑咱们有不可告人之隐疾。

  难怪有个女同学叹曰:“快三十了,总要嫁一次,否则别人以为我没人要。”这些日子离婚也胜过从来没嫁过,这个气可真赌大了。

  究竟离婚妇人与老姑婆之间,哪一类身价较高?

 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我,我非常烦恼,而时间毫不留情地一天天过去,一日读会真记,读到“……那似花美眷,也敌不过如水流年。”我如看到毒蛇似的尖叫起来,整本书抛在地上。

  自己吓自己,其能久乎。

  姐姐安慰我:“我们再展开大规模相看如何?”

  我懊恼的问:“怎么搅的,我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众人的负累了?”

  姐姐问:“要不要去算个命看看怎么说?”

  “啐!”我尖声反对,“作死,你也是个大学生哩,你越说越回去了。”

  “你看,老姑婆脾气毕露,有个铁算盘批命,准得不得了,你又不是没这个闲钱,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?”

  “你这个八婆,”我反驳,“若批准我嫁不出去,我该怎么办?买根绳子回来吊死?”

  “你可以把打扮自己的巨款省下,花点在子侄的身上。”伊提醒我。

  “你就是看不得我穿一两件好衣裳。”我气道。

  “你跟我吵架有什么用?”姐姐一不做二不休,“你该把时间省下来去觅个好丈夫。”

  她的气焰难挡,我实在受不了。

  找个好丈夫,就是做女人的唯一目标?既然如此,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读文凭找份好职业?我益发不明白了。

  如今我三十岁,理想对象的年龄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岁,具高尚职业,收入学识都与我相等,有相若的兴趣,有共同宗旨──为什么不呢?三十岁的女人也是人,也可以有择偶条件。

  嘴里虽然理直气壮,心中不禁虚了起来。

  我从来未曾这样注意过自己,现在发觉自己眼角有皱纹,略不当心大笑,看得很清楚,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么紧,打起网球来有点力不从心,我深深的恐惧了。

  外头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断成长,人家的眼睛明亮,皮肤细结,头发乌亮,天真活泼可爱,人家是白纸,男人把她们染成什么颜色,就是什么颜色,没有一点尴尬。

  尽管现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处,但还是赶着在廿七岁前完婚,因为迟婚尽有百般优点,最恐怖是有可能永远结不了婚。

 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谅的害怕。

  让我想一想,姐姐的三十岁是如何渡过的。嗯!是,是姐夫陪她在欧洲渡过的,我记得我们还帮她看孩子呢!由此可知她没有此刻我所经历的痛苦,自然她是不同情的,事情若不临到自己头,是完全不相干的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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