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变迁 page 8 作者:亦舒

  噫,又多了两个朋友。

  小田在心中喊:妈妈,妈妈,是你在暗中照顾我吗?

  “甄小姐,这是她们住址电话,听说今年宿舍很挤,她俩现住的公寓有一间空房,很近大学,要不要替你安排搬进去?”

  小田正为住宿问题担心,听到这个好消息,连忙说:“一定一定,我求之不得。”

  “我叫她俩去接你飞机。”

  小田这时决定接受每个人的好意,“我乘CX八OO班机,十六号上午七时半到。

  在外靠朋友,将来有机会再报答别人也就是了。

  小田那日只觉神清气朗。

  抬起头,她才发觉天色蔚蓝,呵低头太久了。

  那天晚上,她到斜坡散步,不知不觉间那少女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出现。

  是人家先开口:“你的气色好多了哇。”

  小田摸摸面孔,“看得出来?”

  “相由心生,故喜怒形于色。”

  “小姐,你是谁,可能把姓名告诉我?”

  “比起你,我十分不幸。”少女颜容戚戚。

  小田吞一下涎沫,她到底是谁?

  少女随即问:“你的困境好象已获进展?”

  小田答:“多谢你关心,一步一步来。”

  少女笑,“你毋须担心,船到桥洞自然直,将来回想到今日的彷徨矛盾,当会一笑置之。”

  “我会有那一天吗?”

  “我看好你,”少女很有把握,“你是个努力向上的人。”

  小田也笑,“我们萍水相逢,没想到你会给我那么多鼓励。”

  少女答:“陌生人对陌生人才客观呢。”

  小田问:“你呢,你有什么困难?”

  少女垂头,“真不知道从何说起。”

  “试试看。”

  “改天吧,改天再说。”

  小田当然不使勉强她。

  少女站起来离去,小田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前边那幢旧房子里,不是没有诡秘意味的。

  小田抬起头,看到星空里去,妈妈,妈妈,求你在天之灵照顾我。

  小田忽然似觉得有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,似足母亲温柔的手,但那也许只是阵风罢了。

  她缓缓站起来,轻轻叹口气。

  谁知小田一亮相便吓坏了坐在对面长凳上的一对情侣,那男的比女的胆子还小,声音颤抖,指着小田问:“你,你,你是什么东西?”

  小田没好气,本想恶作剧吓他一下,只怕吓破他的胆,于是大声吆喝:“我是人,你才是东西。”

  那男的才缓和过来,“小姐,人吓人,没药医,你穿个白袍,又披着头发,这……”

  还没把话说完,那女的已拉着他急急离开。

  小田这时才有空打量自己,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。

  白色轻飘飘的宽袍,长发也没束起,脸色大概也欠佳,忽然之间在惨绿幽暗的路灯下站起来,不吓人才怪。

  回家好好睡一觉吧。

  去定了?

  去定了,读完四年,考得一纸文凭,再从头来过。很多人会以为她此行是去找对象,猜测得不错,有好的人,为什么不要?大可一边进修,一边恋爱,不过天下想必没有这样理想的事,只要拿得到文凭,也不枉此行。

  许多少年人十六七八岁就孤身上路了。

  小田时常怀疑他们不知如何照顾自己,需知生活是最最烦琐的一件事:谁替他们买肥皂牙膏,谁为他们钉纽扣熨衣服?不可思议,奇是奇在人走出来,也不见得特别邋遢,可知小田也会习惯那种生活。

  为着读书,一切从简,听留学生们说,肚子饿了,买一罐炼奶或是果酱,打开了,用匙羹掏了就往嘴里送,因有目的,不以为苦。

  只买两套衣服两双鞋子,轮流穿,脱下来连肥皂水浸在一只塑胶桶内,三天后拿出来冲净搭在水汀上晾干,一星期换一次。

  奇怪,那样长期地简陋,也不是不快乐的,没有电话,没有电视,照样过日子。

  四年下来,人变成一个标准苦行僧,重视精神生活,物质欲望减至最低。

  小田想了想,颇乐意接受这个挑战。

  也许留学生活会将她彻头彻脑地改变,为什么不?她乐意付出代价来求进步。

  甄小田心安理得睡去。

  许久没有睡得这样舒畅,梦中看见自己躺在白色围栏小床内,还是个婴儿,母亲通体那样亲吻她,妈妈柔软的嘴唇碰在皮肤上的感觉实在太好太好了,小田伸出手,紧紧搂住妈妈。

  妈妈,妈妈,求你祝福我,我此刻要尝试走一条新路,需要勇气、力量、耐性,请帮助我。

  小田醒来了。

  她出外处理一些最后事务,到银行去把户口转到加拿大,领取飞机票,以及到保险箱把母亲留给她的一点首饰取出。

  要走了,几时回来是个未知数,心情不知多么恍惚,但一片浓雾已去,现在她至少知道应该向前走。

  小田看看双足,决定去买两双球鞋,反正要走,设备齐全,武装起来,走得舒服些。

  回到家,已是下午,时间过得真快,好比流水,一去不复回。

  电话铃响个不停。

  是珍妮,“今晚六时在棕榈餐厅恭候。”

  小田很感动,珍妮倒是言出必行。

  她淋个浴换件衣裳便去赴会。

  下次洗这些衣服,已在多伦多。

  棕榈餐厅是一个好去处,小田喜欢那个酒吧,调酒师十分体贴,总把好酒留下一点给小田。

  “告别派对一定要玩得开心点。”她说。

  朋友逐个逐个来,珍妮真有办法,旧同事全都给她面子。

  然后,酒过三巡,大家致送纪念品,珍妮真实际,送上大银行本票一张,面额是三千加拿大元,

  小田无论如同不肯收下。

  大家开始喝倒采。

  小田泪盈于睫。

  珍妮把本票塞进她口袋里。

  小田哽咽道:“珍妮,曾经一度,我还以为你是奸人。”

  “不要紧,直至今日,我仍把你当坏蛋。”

  她们紧紧拥抱。

  派对在十二时过后唱完情人再见才散。

  颇喝了一点酒,小田踯躅还家。

  在楼下,她又碰见那状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。小田笑笑坐她身边,“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烦恼,不过圣经说,今日的忧虑今日当已经足够,明日?管它呢!”

  少女说:“你进步得真快。”

  小田用手抹一抹疲倦的脸,“到今日我才发觉,勇敢的人也会哭,不过哭完之后立刻站起来,而懦弱的人,从此就躺着不再动弹。”

  少女只是笑。

  小田对她说:“谢谢你给我鼓励。”

  “鼓励你的相信不止我一个人。”

  小田承认,“是,我比较幸运。”

  “让我们说再见吧,我将有远行。”

  小田吃一惊,“我也是。”竟这么巧。

  “那么,我们就在今夜话别。”

  小田怔怔地,但是,她还没有说出她的故事。

  少女说,“祝福你。”

  “我也祝福你。”

  那一夜,小田理理东,理理西,眼看着天亮起来,她咬紧牙关,抽起行李,到楼下把钥匙留给司阍,叫部计程车离去。

  到了飞机场,她把行李送进关,到餐厅去吃早餐。

  她只叫了一杯黑咖啡。

  正无聊地转动杯子,忽然看到一张熟悉面孔,小田怔住了,是那个少女

  她是真人,她不是甄小田的幻想,她在白天出现了。

  少女在该刹那也看到了甄小田,她身不由主地站起来,诧异地笑,用手指着小田,“你是真人!”

  小田骇笑,原来她俩均误会对方是精灵,不是人。

  她们握住对方的手。

  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”少女问。

  小田答:“我去加拿大升学,你呢?”

  少女黯然低头,“我去美国就医。”

  “呵,”小田耸然动容,“什么病?”

  “心脏。”

  小田要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少女为何深夜独自在山坡呆坐,太不幸了。

  可是她在患难中还能照顾别人,真正难得,上天一定保佑她那样的人。

  比起她,甄小田简直不算有烦恼。

  小田汗颜,“对不起我竟对你无病呻吟。”

  “没关系,我与你谈得很愉快。”

  小田说:“我希望你早日康复。”

  “这是我住址,有空写信给我。”

  “一定一定。”

  这时,少女的亲友过来叫:“玉珊,玉珊,要上飞机了。”

  小田目送少女离去,仍然羞愧,真不该误会生活没有希望,看人家多么积极。她看一看表,也该上飞机了。

  那边有新生活新朋友等着她。

  妙笔

  时代进步,宇宙公司每个高级职员的办公桌上都有部私人传真机。

  好处是门一关,没有人看得到他们收到的文件,作用同私人电话一样,维持私隐。

  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,办公室比较空闲,桂芝正在喝咖啡看报纸,隔壁房的王留芳敲门,“桂芝,请你过来一下。”

  桂芝听见留芳的声音怪怪的,立刻站起来走到她房间去。

  留芳指着传真机,“请看。”

  桂芝顺手撕下纸张,一看,是一封信。

  “留芳,仰慕你的丰姿已不止一朝一夕,总是暗暗地留意你一动一静,开会,在走廊,甚至在电梯里,都时常会得遇见你,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,有一日,我会提起勇气,约会你。”

  桂芝抬起头来

  写得多么好的

  没有一个白字,文笔通顺流丽、诚恳、充份表达了他的意思。

  桂芝是宇宙广告公司的中文创作主任,她当时以专家口吻说,“这是一支妙笔。”

  “我也会那么说。”留芳承认。

  “谁写的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你不知道?”桂芝大奇。

  “有人知悉我私人传真机的号码,开始传这种信给我,这已是第三封。”

  “前头那两封呢?”

  “没留下来。”

  桂芝好奇心被勾起来,“这是你的暗恋者呢。”

  留芳嗤一声笑,“此刻谁还会暗恋人?不要开玩笑了。”

  桂芝扬扬信,“他。”

  “你看到署名没有?”

  “看到,是希腊字母△,达尔他,三角。”

  “我们称他为达尔他先生吧。”

  “打算回信吗?他留着传真号码。”

  留芳讪笑,“人家不过是开玩笑,我贸贸然回一封信过去,笑死人,他用代号,我用真名,划不来。”

  “你可以叫自己奥米茄。”

  留芳笑而不语。

  桂芝说:“即使是玩笑,也十分新鲜。”

  “不知是这幢商业大厦中哪一个顽童兴出来的新玩意。”

  “或许人家真的仰慕你。”

  留芳叹息一声,“象我这样的白领女,整个银行区有十多廿万个,有谁会仰慕我。”

  “为何妄自菲薄。”桂芝讶异。

  留芳淡笑,“事实如此。”

  桂芝忽然说:“我代你覆信给达尔他先生。”

  留芳恢复神采,“你哪来的空!”

  桂芝回到自己房间。

  她拿起笔就写:“达尔他先生,在这个狗一般的生涯里,我们唯一的盼望,不外是爱人,或是被爱,两者感觉都使我们平凡劳苦的生活闪亮。”

  桂芝代留芳署名。

  她叹一口气。

  渴望被爱是真的。

  或是爱人。

  大学时期桂芝暗恋一个英俊不羁的高班男生,他要毕业了,临走之前担任戏剧演出,桂芝去看他排练,他有意无意与她打情骂俏,那是桂芝毕生难忘的快乐时光,半小时后离开后台,她落下眼泪。

  以后桂芝见过他一两次,真没想到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,养了两个孩子,过着平凡的婚姻生活。

  至今想起那个下午,桂芝仍然会把脸枕在手臂上沉思回忆。

 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下午,桂芝相信她的脸一直是红绯绯的。

  都过去了,她是苦学生,此刻正为生活挣扎奋斗,哪里有闲情搞罗曼史。

  况且,对象也难找,公司里的男士们,不是认作了兄弟,就是认作了敌人。

  桂芝按下达尔他先生的传真号码。

  他很快会收到这封信。

  星期天是休息日。

  桂芝同姐姐说:“星期天真是惆怅天。”

  比她大三岁的姐姐前年结了婚,去年养了一个女儿,才五个月大,虽有保姆,也忙得焦头烂额,听见妹子如此感慨,茫然,莫名其妙地说:“惆怅?我只希望可以多睡一个半个钟头。”

  姐姐无法了解妹妹,妹妹也无法了解姐姐。

 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。

  桂芝在雪白的小小公寓内伸个懒腰,仍然觉得无限惆怅。

  如果能够忙得一点余暇也没有,忙得连伤春悲秋也来不及,倒也有好处。

  只不过忙归忙,姐姐也有姐姐的烦恼——她十分愿意留在家中亲手照顾孩子,但是产假过后必需回到工作岗位,因为姐夫一份收入不够开销。

  据说为此吵过好几次。

  日常生活真折磨人。

  姐夫是不大有出色的好好先生,上班下班看报纸,已经好算一天,添了幼儿之后,所有烦恼都升到表面,他应付不了。

  本来讲好由姐夫的姐姐来照顾孩子,后来一看,不但体力不足,手法也落后,只得另找保姆,这样一来,她必需继续工作,把原来计划完全打乱。

 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。

  姐姐说:“这样爱她,有时候也后悔生她。”落下泪来。

  桂芝爱莫能助,她何尝不偷偷哭泣,想到老来无伴无依,人生漫无目的,便足以哭一大场。

  做人真是难。

  第二天回信来了。

  “留芳,没想到你会回我的信,看到你署名该刹那,我耳畔有轻轻嗡地一声,灵魂悄悄脱离肉身,愉快地浮游在半空一会儿,然后才兴奋的落下来,谢谢你给我带这样的感觉,达尔他。”

  留芳骇笑,“桂芝,你写了什么样的信给他?当心玩出火来。”

  “不会,”桂芝肯定,“他只不过是一个极端敏感的人,这种人通常十分自爱,不会越轨。”

  留芳说:“别太热情,我不想人误会,王留芳是一颗寂寞的心。”

  “你不寂寞?”

  留芳说:“我寂寞,但是不想人知道我寂寞。”

  桂芝笑了。

  中午出去吃饭,整个电梯里挤满苍白憔悴疲倦的人,谁,谁是达尔他?

  他是认得王留芳的,但他不知留芳的信另有操刀人。

  那天下午,桂芝这样写:“时光如流水,一去不复回,你有没有理想?我有,我曾追求我的理想生活,可惜不为命运所喜,现在,我恍如十分甘心的样子,过着乏味辛劳又没有太大前途的日子。”

  这封信无疑太悲凉了。

  桂芝考虑很久,都没有把它放进传真机。

  直在下班时分,她才决定把它传送出去。

  这的确是她肺腑之言。

  希望达尔他看得懂。

  下班时分,银行区人潮涌涌,华灯初上,过马路的人匆匆忙忙由这一边跑过去那一边,不知从何处来,也不知又要往何处去。

  桂芝站在一旁看了许久,没有走到那边去,亦没有回到这边来。

  每次失意,她都喜欢随人潮过马路,试试看,蛮有目的的样子,走过去,又回来,走那么十来廿回,想不通的事也就忽然明朗。

  象失恋就失恋好了,象孤独就孤独好了,找个笔友有什么不好?

  世上也许只有达尔他才知道桂芝是寂寞的心。

  第三天一早回公司,桂芝迳自入留芳的房间去看信。

  达尔他没令她失望。

  “生活就象一匹淡灰色的绢,点点色彩,靠我们自己的手挥笔添上,告诉我,此刻你心中至盼望的是什么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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