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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细之恋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我静静的听着,做情妇也不一定有好下场。

  爸爸去了,回来的时候果然是静悄悄的,没有惊动朋友,隔很久玛丽亚打过一次电话来,她问我父亲回来了没有。我说回来了。

  她那边静了很久,我提醒她,“他如果想见你,他自然会找你的。”玛丽亚笑了,她是一个明白人,以后没有再来过电话。从此以后她消失了。

  是爸爸令她消失的,谁知道呢?或者他们早有默契,这么短的一段故事,只好算是狭路相逢,与缘份无关,爸爸专门走狭路,专门看窄路上有机可乘的女人。可能对于玛丽亚,又是另外一回事吧!也许她心里有点难过口口谁知道呢?

  爸爸忘得最快了,对于这种事,爸爸一向是忘得最快的,不久他又另外有了情人。我的功课始终不能升级,于是爸爸要把我送到妈妈那边去。

  妈妈为了这件事赶回来,与爸爸商量,爸爸在很平和的气氛下接见她。我心里想,夫妻到底是夫妻,只要我在人世间,他们总还是要见面的,一个倩人再出色,也还是情人,爸爸与玛丽亚天天见面,不过两个月左右,也就烟飞灰灭,影子也没有了。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长久的,但是也不能短到这种地步,爸爸与一个舞女便来往了近两年,那舞女临走之前还把我们客厅的大镜子都打破了,爸爸也不过只摇摇头说:“她要倒霉七年。”照迷信的说法,打破镜子是要倒霉那么久的。后来我想也一定是那个女的倒霉,因为爸爸一直很得意。

  妈妈问我要不要跟她走。

  我说:“跟你多吃苦,又连带累了你,不如跟着爸爸算了,再给我一次机会,这个学期我一定用功。”

  妈妈又回英国去了。我答应要做的事,果然都做到了。至少要弄个升班吧,我想。于是闷在家中读书,那班朋友来找一两次找不到人,便也算了,他们还会愁找不到人玩吗?成绩表拿来,我自己吓一跳,居然五十七人考了第三。

  我打电话找玛丽亚,好让她也高兴一下,不知道为什么,我要她也分享一番这个乐趣,但是电话号码仍旧一样,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温柔地向我解释,前住房客已经搬走很久了,他们在那里居住,也已经是半年以上的事了。

  我很惆怅,或许只有这样做才是最最聪明的,等到我们要找她的时候,她已经失踪了。

  我再到她公司去找,也说早已离了职。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呢?她太重视父亲了,爸爸是不会再去找她的,她不必为了他而牺牲这么大。也许她要躲的,只是她自己,而不是别人。

  我没能找到玛丽亚。我把成绩表寄给妈妈。我改了,爸爸没改,他依然是夜夜笙歌。一副风月不知人事改的样子,与他同住,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。但是渐渐我也明白了他的寂寞。他曾经耽在家中一个星期,到第八天的时候,闷得几乎爆炸,然后又出去了,回来之后,只见他一个人拿着杯酒喝,比出去之前更无聊。

  从前他不会这样,从前他带着女人进进出出,不当一回事,谈笑风生的,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我也不一样了,每天放学我居然纹风不动的坐着做功课,给母亲写很长的信,连姻都戒掉了,一切药都不碰,零用钱拿来买书看,什么书都有,有时候父亲连我的书都拿去看。

  有一日他问我:“你记不记得爸爸以前有个朋友叫玛丽亚?她家里有很多书。”

  “那不是以前的事,那才大半年。”

  “大半年还不算久?”他苦笑,“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费掉了,真是。”

  “你想她?”

  “其实并不。”

  “如果你想她,把她找回来。”

  “不不,我们的个性合不来,她太清高了,又不能像你母亲,对世事不闻不问,她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,惹不起,上次是我的幸运,也许是她爱面子,这么轻而易举的摆脱了她,再去把她找回来?不必了。”

  “但是你想念她。”

  “一时想起而已,此刻已经忘了。”爸爸笑,“爸爸最高兴的是女儿现在乖了。”

  “你可想念妈妈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你有没有想念过一个人?”我老老实实的问爸爸。

  “你叫我想谁好呢?小梅,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寂寞空虚的人,你叫我想什么人好呢?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赌,小梅,难道你想我自今天起,忽然老僧入定状看起四书五经来吗?”

  这话把我都引笑了。

  果然爸爸也玩出事来了,他趁我熟睡时把一个舞女带回家,那舞女半夜里起床,把爸爸所有名贵的东西一偷而空,一走了之。

  爸爸非常的生气,尤其是一些有纪念价值的东西,像几副袖口钮,两只表,爸爸都愿意用现金赎出来,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认,也不能承认。她反问爸爸,“我能去的地方,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,怎么一定说是我偷东西?你哪只眼睛看见的?你睡得那么死?”说了一大串难听的话。

  爸爸就没说什么,我心里很有点觉得他是活该。

  但是爸爸问:“小梅,爸爸是不是老了?”

  我说:“怎么说法?”

  “女人只有在男人笼不住的时候才会想到钱,她伦我的东西,是不是因为她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?”

  “我不知道;爸爸。”

  但是隔了很久,他没有再把女人带回家来。其实他根本不应该把那种女人带回来的。也许是酒店没有空,也许是那个女人家里太脏,但是这种女人是不能进来的,爸爸弄明白了一个道理。

  “我未曾做一个好父亲,”他忽然说。

  我恍惚的笑了一笑,隔十八年才说这个话,未免太迟了,但正如外国人所说:迟总比永远不来的好。有个日子总会得等到的,那怕是王宝钏,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。但是母亲雩.

  我写信给妈妈,我说爸爸已经完全改变了。他们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住。妈妈说永永远远没有这种可能,他们之间积恨太深太深,她不能够在他临老要找一个伴的时候才原谅他,当中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样算法?

  我说或者他们应当一齐去巴黎。去了巴黎一定不会生气的,一定还是很愉快的。但是妈妈便不肯回信了。

  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正常,但是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,关于将来,我到底是嫁一个人,冒险走妈妈的路子,还是一辈子到处晃着,学玛丽亚?自从爸爸之后,玛丽亚又躲过多少个男人?而且我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孩子,对于前途问题,我十分的担心。除非我的运气特别好,看样子也不会。运气好不会碰到离婚的爹娘。

  然后有一天,我看见了玛丽亚。

  她看上去很自在,像我第二次见她那个样子,但是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,双手插在口袋里,据说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,我也非常喜欢有口袋的衣服。两只手往口袋一放,一了百了的样子,一切问题都解决了。

  她看上去不十分高兴。玛丽亚,我不相信像她这样的人会真的高兴起来,除非是为了一些特别的理由。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,只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。男人没有理由要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尊心,除非他爱死了她,但是一个中年男人又还能剩下多少感情呢?

  那是一个画展,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跟她在一起,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。

  我过去轻轻的拉她的衣服,“玛丽亚。”

  她转过头来,仿佛不认得我,忽然又想起来了,毕竟我们只见过两次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她记得这么清楚。毕竟可以忘记也是最最好的事。

  我微笑,“我是小梅。”

  “哦,是,瞧我这记性,”她说:“李,这是小梅。李是我先生。”她介绍着。

 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,玛丽亚笑了,她说:“先生丈夫。”

  “你结婚了,恭喜恭喜。”我乐得跳起来。

  那年轻人长得很漂亮帅气,向我点一点头,便往前面走去。玛丽亚耸耸肩。

  “你是何时结的婚?”我问。

  “九月。”她说。她手上搭着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,不是爸爸送的银狐。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。

  “你快乐吗?”我问。

  “快乐?天下有这件事的吗?”她反问。

  “我们可否喝一杯咖啡?”我问。

  “我与他去说一声,等一会儿他好来找我们。”她说。

  她走过去与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,然后又回来,我们到二楼的咖啡厅坐下,她叫了一桌的点心,吃得很多,什么都是打双份的来。

  我看着她,不响。

  妯深深叹一声,“你好吗?”

  “我改过目新了。”我说:“我今年毕业,本来应该早一年,你知道。”

  “那很好。”她说。

  “你好吗?”

  “到目前为止还不错,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个情人出现。”

  我笑,“你不可以这么悲观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?我是非常相信报应的。”她说。

  我更笑,“报应是样很奇怪的事,报来报去报不到坏人的头上去。”

  “可不是!”玛丽亚笑了,“小梅,你是益发成熟了,你爸爸也不枉爱你一场,他如果爱过什么女人,那也就是你了。”

  “你记得爸爸?后来我去找你,到处都没找到。”

  “你找?而不是他?”

  “你想念他?”

  “有一度我以为我们可以结婚呢。”她说。

  “你知道吗?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,比我想像中复杂两百倍。只不过是男人与女人而已。”

  “可不是,能生出这么多事来,”她笑,后来又问:“你有男朋友吗?”

  “没有。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誉不好。”

  “什么名誉不好?”玛丽亚反问:“要你的人总还是要你的。”

  “我猜是的。但是我妈妈,她又做错了什么呢?我弄不清楚,我总是不明白。她这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一个人,我们总是不停的在伤害她。譬如说我父亲,为什么撇下了她,我始终弄不懂。”

  “或者……他不配。”

  “为什么当初又娶她?”

  “我不知道,小梅,我也未曾问过。”她低下了头,“我也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,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,什么是吃亏,什么是便宜,我也不懂得,现在到了我这种年纪,最好莫问莫闻,见有路便向前走,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,小梅,这种人生观,不是你爱听的吧?”

  她的丈夫已经走过来了。

  “我要不要告诉爸爸你已结婚了?”

  她摇头,“那对他来说没有分别,最重要的是,他早已不再娶我了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
  “为什么要你说对不起?”她苦笑,“与你有什么关系?”

  “我从来没有帮过你。”

  她笑了。

  她的丈夫已经替我们付了账。

  我拉住她,“玛丽亚,祝福我。”

  “可怜的孩子,见得太多,也懂得太多,我祝福你,衷心的,但是你也要祝福我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我连忙说。

  她扬扬手,走了。

  下一次见面也许她丈夫也有了情人。也许她有了女儿。也许我也已结婚了,也许爸爸已经结婚了,也许妈妈有了对象,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,一切也都像是无稽的,没有可能的。只不过是两种人,一种男人,另外一种是女人,便生出这么多的事来。

  碎片

  我是几时认识明明的?仿佛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。那日古某人生日,请我去吃饭。古某与我有生意上的来往,欠我一笔微不足道的小债,他人是海派的,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。是真生日还是假生日呢?于是我带了一瓶蓝带白兰地去。

  我早到了,大家都是男人,古某的妻子也在,镶钻的白金劳力土表,一克拉半的钻戒、玉镯子,也就像个太太。居移体,养移气,每个太太都像个太太,就像我的妻子一样。我们坐在那里喝茶吃瓜子。然后便来了两位女客。一位大概四五十岁,珠光宝气,古某称她为“三姐”,然后古某看见了他“三姐”身后的女孩子,“呀”的一声,“你也来啦!”他有点意外,连忙介绍。

  “朱小姐,”他说:“朱明明小姐。”然后把我们的姓名说了一番。

 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闪也不闪,一只手串在三姐的臂弯里,根本不注意我们这些人。因为她不注意我们,所以我很注意她。她并不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孩子。但是她有一张非常特别的、令人难忘的脸,她有那么圆的眼睛,平平的浓眉,嘴唇是翘翘的。头发烫得非常卷,而且刚洗过,还没有干。她的皮肤是蜜合色的,像一罐没有开盖的玻璃瓶装蜜糖,加上一点白脱油,随时会汩汩的、黏黏的流出来,无端沾了人一身。她的皮肤是她最美的地方。直到她笑,她的牙齿雪白。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,白色的,上半截不会比一个胸罩大很多,背后缚一个结,露着整个背部,下身倒是规规矩矩的一条裙子,都是白色麻纱通花的,脚上一双金色的细巧平跟凉鞋。

  她脖子上有一条非常粗的十足金链条,刚刚圈在颈上,像那种埃及的女奴。左手腕上两只麻花金手镯,据说现在流行,纯金的配白色的。

 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,即使尽量装得很随和,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兴又不畅快。她不抽烟,但是缓缓的喝着纯拔兰地,那一瓶是三姐带来的XO。

  她不说什么话。

  但是古某拖了一张椅子就往她身边坐,他嘴里说:“我陪明明。”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兴。

  他太太并没有不高兴,她只是笑说:“明明越来越瘦了。”

  朱明明只是笑笑。

  三姐说:“像她这么好色的女孩子,焉得不瘦!”

  我怔一怔,看着着她,她仍是笑。

  三姐说:“你看她,本来一头黑鸦鸦的好直发,现在去烫成这个样子,像什么鬼。”

  她还是笑。眼睛非常的寂寞。

  她使我想起几句诗。是一个人写给他朋友的,诗忘了一大半,仿佛是这样的:

  君初见我,

  怪我落落,

  转而因此,

  赏我标格。

  她就是这里标格吧。

  要看笑容太便当了。有酒家、有舞厅、有按摩院、有急于要出嫁的女人,都会虚伪的、甜蜜的迎上笑来,笑得那么多,简直腻掉烦掉了。

  我一向不肯花钱买女人。不是钱的问题,而是自尊心的问题。我自问还没有到要出钱的地步。

  当然钱的好处是快,不必慢慢的磨,打电话约会,喝咖啡,进一步拉手、接吻……两者我都觉得有弊有利,所以这些年来,我一直做着一般人嘴里的好丈夫━━只会赚钱不会玩。

  她还在喝XO,慢慢的喝,偶然也跟古某说几句话,古某总是被她哄得笑起来,眼睛眯成一条线。我猜不透他们的关系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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