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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放弃春天 page 13 作者:亦舒

  "留下来住久了,也不过如此。"

  "  也只有住久了的人,方有资格这么说吧!"  我很礼貌。

  "  我在此地住了三年了。"

  "哦!"

  "丈夫逝世之後,我就住这里。"

  我微微扬高一条眉,那么年轻就已经做了寡妇,几岁结的婚?对象是否一个老头子?

  "我知道你在想什麽?"  她笑。

  好一个传奇人物。

  "想什麽?"  我反问。

  "我把答案给你吧。廿一岁结婚,五年後先夫去世,至今三年。"  她感喟的说,"悲伤已经过去,精神也再度振作,可惜人去楼空,一切都与以前大大不同。"

  "他身体一向不好?"

  "  好得很,他并不是老头子,只比我大六岁。腹中生了恶性肿瘤,不治,逝世。"

  我默然。我估计错误。

  "  现在的生活,你可以看得出,华丽而寂寞。"

  我说,"香港比较热闹,真的,你可以生活得比较丰富。"

  "  丰富?身边一大堆牛鬼蛇神算得上丰富?"  她嘲弄说,"我领教过。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,不过是他自己。在那种闹哄哄的地方混,心灵更加空虚。"

  "在巴黎,你有没有亲人?"

  "  没有。"  她说,"  但是年轻的女人不愁没有朋友。"

  "  任何肯出钱请客吃饭的人都不愁没有朋友。"  我笑。

  "  你做人非常通达,这是我喜欢看你作品的原因。"她说,"  我有一大堆朋友也都喜欢看你的作品。"

  "谢谢。"

  "我很欣赏你的才华。"

  "谢谢。"

  "  感觉上我彷佛已经认识你良久了。"  她说,"所以说话间不觉对你露出亲匿之情,请原谅我的冒昧。"

  我到此才释然。"求之不得。"

  真的不稀奇,一个读者如果看我的作品十馀年,对我的思路性格都一定有某种程度的了解,一旦见面,当然比对普通的初相识要亲近得多。

  我太狷介。

  "  如果我会写小说就好了。"  她说。

  "并不是太难的事,一叠纸一枝笔,加上胡思乱想,习惯成自然之後,难以停下来。"

  "  有没有灵感这回事?"

  "精神好心情好的时候,自然写得比较快一点。"

  "没有灵感?"

  "不大可靠。"  我微笑着摇头,"  主要是靠用功。"

  "不是靠天才?"

  我说,"如果别人问起来,我不会这么说,但见你问,坦白说一句,干艺术多多少少要靠一些天份。"

  "天才加勤力?"

  "正是。"  我说,"缺一不可。没天份写三千年还似牛屎,不用功老是交不出作品。"

  "通常你在什麽地方写小说?"  她又问。

  "桌子上。"  我说。

  她笑了,知道把我问得倦了。

  我告辞地说,"  有空再来。"

  我犹豫一刻,没有告诉她,过一日我要离开巴黎。

  她认识我,我不认识她。她在明,我在暗,我不想与她混得太熟。

  我下楼打道回酒店。

  第二天夜里,我在房里看电视,电话打上来,说有人在楼下等我。

  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,准备明天离开旅馆租车驶往意大利境。

  是谁呢?电话接机生说是一位小姐。

  我马上有些分数,穿上外套下楼。

  果然是她。

  "怎么来了?"

  "刚刚经过,想也许你会在,便顺道来看你。"

  "不,在剧院看莫里哀。"

  "  可好?"

  "惨过做礼拜。闷死人。"

  我笑。"  我们出去散散步。"

  来到亚历山大三世桥下,她道,"  我有种感觉,巴黎是不会天黑的,直到深夜,仍然被霓虹光管映得彩霞满天。"

  我不响。

  她为什麽来看我?有什麽企图?

  "你明天走?"

  "是。"  她一定是向酒店大堂查询过了。

  "可不可以留下来?"  她很大胆的问。

  "留下来?"

  "正是。"

  为谁,为什么?为她?我没敢接口。

  "为我留下来,可以吗?"

  "我们才是泛泛之交。"  我很讶异她的大胆。

  "  你不给机会,又怎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?"  她说,"况且你也承认,这世上已没有一见钟情的事。"

  我沉吟。

  她很悠然的等待我的答覆。

  "我很欣赏你的才华。"  她又说。

  我不响。

  "  我身边有的是开销。"  她加一句。

  我微笑,"你这句话具侮辱性质。"

  她也笑,"如果你是个拘泥的人,我不会说,自然也不会喜欢你。"

  我点点头。对一个写作的男人来说,她是个太理想的情人:美丽、懂事、理智、富有、成熟、有情趣、懂得生活,什么都不劳人操心……

  "你不想再婚?"

  "大事靠的是缘份。"  她微笑。

  "为什么选中我?"

  "也是缘份,"  她轻轻送来舒适的高帽子,"闻名已久,如雷贯耳,有机会遇见,当然不想放弃机会。"

 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中,慢慢与她踱步。

  "一切听其自然吧!"我终於说。

  "听其自然?"  她失声笑,"  那是不是拒绝我?"

  我说,"  我多留三天好不好?"

  "太好了。有这三天的机会,也许一切都不一样。"

  我与她握手为定。

  "这三天,你仍住酒店?"

  "自然。"

  "  你已经退了房间了。"

  "  可以续订。"我觉得她开始有点咄咄逼人。

  "  是吗?听说满了。"  她狡猾地笑。

  我呆呆看著她,她打算怎麽样?志在必得?

  我忙说,"我只是一个穷书生。"

  "钱我有。"

  "  我不是一个使女人钞票的穷书生。"

  "  你使你自己的钱即可,我不会逼你用女人的钱。"她笑。

  "搬到你家去,还不是揩油。"我看住她,"你不是想我搬到你去吗?"

  她有些腼碘,只是三秒钟,又恢复自若。

  "朋友家住数日,也属平常。"

  "好,我也不必太小家子气。"  我答应下来。

  "太好了。"  她看我一眼,"我知道你会答应的。"

  她好像事事有先见之明,什么都计算在内。

 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,无疑。

  也许太聪明了,她到底对我有什么企图?真想把我留下来做情人?

 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她真的有这麽寂寞吗?

  我并没有想太久,便挽了行李走进她的家门。

  外国人为了省钱,常在朋友亲戚家住宿,香港人就很少有这样的习惯。

  与这位女士在一起住三天,并不表示有什麽蹊跷之处,相信我与她都不致於欲火焚身。

  她把我招呼得很好。

  娓娓把她的身世道来,她经过了一番很寂寞的日子,如今平静下来,想找一个伴。

  条件是清高的人,端正的相貌,有一份很好的职业,但不是忙得不可开交的那种,有艺术修养以及懂得生活情趣,陪著她。

  本来想找个画家,後来发觉画家太脏太过任性,又决定科学家会好一点,後来知道他们很闷很理性,直至碰到了我,她认为她找对了人。

  她此举是很风雅的。

  不是为爱情也不是为归宿,只是为有个伴侣。

  我呢,刚巧感情在游离状态,并不是伤心欲绝,但多少有一丝失望,如果与她相处一段日子,倒真的可以得益非浅。

  一切合情合理,单身的男人与单身的女人,在这个美丽繁忙的大都会相逢,留下一段故事。

  不过我是一个老式的男人,我同她说过。

  我不可能在福克大道住她的房子,游手好闲,光为了陪她而留下来。

  三天是可以的。

  三个月就不必了,我不想看到我们之间潇洒的感情发酸。日子久了,男女总为钱财担忧纷争,不会有什麽好的结果。

 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结局,一如我写小说的习惯,开始一个长篇之前,总是先打好草稿,安排结局。

  这是我的一贯作风,可以说是职业病。

  她很取悦我,我们整个上午坐在图画室内上天入地的闲聊,一天彷佛一世纪那麽长久,咖啡跟着白酒,再跟著咖啡,大家都那么享受。

  她很清醒,知道留不住我。

  很坦白,"  也许留得住你,我会看不起你。"

  "这是必然的,"我点点头,"女人的通病如此。"

  她笑了。

  "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。"  我说。

  "  这话出於一个不是没有名气的小说家。特别动听。"  她问。"你会不会写我的故事,"

  我欠一欠身,"未免有点过於平凡。"

  她颓然,"当事人认为轰烈的事,旁人眼中看来最普通不过。"  笑了。

  "那是因为人最自我中心。"

  她解嘲的说,"像你与我这件事,我们认为浪漫----"

  我接上去,"别人必会认为猥琐。"

  "  是,"她说,"  一个寡妇去勾搭男人。"

  "  而那个男人是穷书生,趁势就搬进她屋子里去了。"

  她仰头大笑。

  "  所以在别人嘴里,一切都是不堪的,根本不用刻意去讨好任何人,"  我说,"我行我素。"

  "在香港也可以吗?"

  "  为什麽不可以?"  我说,"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,这不是地区的问题,这是性格的问题。"

  她恻着头,陷入沉思中.

  "但是我父母与公婆都住香港。"

  "  瞧性格问题,是你天生不够开放。"  我拍拍她手臂,"我何尝不是?失去这一次机会,也许会後悔一世,但碍於性格问题,我不能留下。"

  "已经决定了?"  她惋惜的说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"那为什麽还进来往?"  她问。

  "喜欢与你相处几天,你不觉得我们很投机?"

  "觉得。"

  "  那就好了。"我说。

  三天後,我收拾行李离开她的家,我们交换了地址。人怎麽可能真的来去如一阵风?总有踪迹留下,这个便是例子。

  "有空来看我。"她很认真的说。

  我不舍得她,拉起她的手深深吻下去。

  "你这个人!"  她嗔怪我,"明明不舍得,却又要走。"

  "我回香港,想通了再来找你。"  我说:"一定。"

  "不去威尼斯了?"

  我摇摇头,我仿佛又心有所寄,"我们或许可以正式开始,不必如此偷偷摸摸,你说是不是?"  而威尼斯是一个最颓丧的地方,不配合我此刻的心情,我决定回香港。

  她点点头。

  "  或许我不配你?"  我加一句。

  她斜眼睨我,我们两人都笑了。

  "  到香港来,"  我说,"住我家,你会喜欢我的家。"

  我们并不是分离,我要扭转局面,反客为主,订下一次的约会。

  我俩紧紧的拥抱,期待更好的将来。

  货腰女

  姐姐货腰为生。

  「货腰」就是说,将腰肢租出来,换钱。

  一个女人把腰身当货色,请问她做的是什么生意?

  可想而知。

  开头的时候,我与两个弟弟只有十多岁,她刚刚中学毕业。

  家境一向很好,但是父亲好赌,等到债主上门时,什麽都崩溃,谁都不能力挽狂澜。

  住的公寓未来是自己的,现在已经押给银行一个月,万多元利息,厂房经已转让,所有现款珠宝都不剩。本来要上大学的姐姐惊呆了。

  母亲接著进了医院,父亲一走了之,索性失踪,一切情节都像一出苦情戏。

  十六岁的我与十八岁的姐姐急求办法。

  厂长张伯伯与我们有廿多年的交情,由他出面,建议几个办法,我与姐姐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

  我们哪里懂得那麽多。

  问母亲,她在病榻上说,"都是我不好,但是男人在外头的事,我怎麽会晓得?"

  受了这麽大的打击,她的心智有些失常。

  我与姐姐都没有哭。

  张伯伯间,"一个月开销要多少?"

  我们算了一算,"万把块。"

  张伯叹口气,"要省一点。"

  "最省了,"我摊开来,"两个弟弟与我的学费车费、母亲的医药费,家中开门七件事,算在一起,实在没有浪费。"

  张伯沉吟,"把房子卖掉吧!"

  我与姐姐点点头,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
  房子卖了五十万,还清银行与债主之後,剩下十多万。

  开头还好,一年之後,坐食山崩,母亲的病转剧,我们登报找父亲回来,得不到消息,母亲在年底病殁,至去世那日,她始终重复着:"男人的事,女人在家里,哪里知道得那麽多?"

  替母亲办完身後事,我们名下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。

  姐姐淡淡的说,"不要紧,我找到了工作。"

  我与弟弟都低下头。

  十多岁的孩子,也不那麽单纯了,样样都要开销,房子又是租来的……姐姐要什麽样的收入,才能维持我们生活?

  她个中学毕业生,又能怎麽样?

  我嗫嗫的说:"姐姐……不如由我辍学,帮著----"

  她打断我,"不必,你们给我好好的念书,我要你们给我念到大学毕业。"

  "  姐姐----"  我张大了嘴。

  "  你辍学找工做,能赚多少?一千?两千?被人呼来喝去,浪费青春,这种脑筋转来无用。"

  "  可是你……"

  "  我?"  她狂笑数声,"我有我的办法。"

  两个弟弟响都不敢响。

  从那日开始,一切担子,都由姐姐承担下来。

  她也不瞒我们,说是在一家日式夜总会做女侍应。

  她不但长得漂亮,人也聪明,英语说得好,在短短半年间,又学会普通应用的日语,一个月竟可以赚到一两万。

  姐姐纵容我们,要什麽给什麽,俨然小母亲的样子,但对我们的功课却管得很严,成绩略差,便给脸色看,骂、喝醉酒,吓得大弟小弟次次考得象状元般。

  她也哭,"我指望什么?你们给我好好的读书!"

  她越来越被"念大学"而占据心思,仿佛只要我们大学毕业,她的一切牺牲便可得到补偿,真可怕。

  有时心情好,她对我说真心话。

  "一半也为自己啦,"她喷烟,"  中学生风吹雨打跑去写字楼坐著,对牢一架打字机,有啥出息?做死没出头。现在我的收入好过总经理,行行出状元,看自己的手段罢了。"

  她竟变成这样。

  对自己,她也不吝啬,穿戴全是最好的,白天也找朋友出去吃菜逛街,晚上回「公司」。

  我常怀疑她还有额外收入,不过不敢问。

  不负她所望,一年後我考入港大。

  姐高兴得拥抱住我又哭又叫,送我一对钻石耳环,当夜我们出去举家庆祝。

  弟弟们也很高兴。

  我同姐姐说,"这里吃西餐很贵,可以省就省一点。"

  "省什麽?"姐不经意,"管它呢!"

  姐浓妆的睑美得象只洋娃娃,但风尘味已经很露。

  我们吃看烧牛肉的时候,有一个中年男人过来与她打招呼。

  "露霹,"他说,"我已经替你付过账了。"

  姐姐很高兴的说,"今天我贺妹妹考上港大。"

  "  恭喜、恭喜。"  那中年人很温文。"我先走一步。我们再联络。"

  姐姐向他点点头。

  "他是谁?"  我问。

  "  一个客人。"

  "  他是不是好人?"

  姐姐笑,"好人?好人在欢场出入?"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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