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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不 page 8 作者:亦舒

  我没有说再见。

  我打了个长途电话给妻,我简单的说:“飞机最多两小时就到。”

  然后她走了。

  以后我来台北,总还可以见到她吧?有这么一个开始,谁会晓得以後的事呢?然而我是一个奇怪的男人,我想我是不会再来找她了。

  (找个把女人上床还不容易,何苦这样。)

  在飞机上我闭着眼睛睡觉,空中小姐说我的公事包漂亮,是啊,纯鳄鱼皮的薄夹子,七百六十多镑,伦敦邦街买的。

  到了机场,只有司机来接,老王是看着我长大的。

  我皱眉头,“太太呢?”

  “太太说热,不出来了!”他笑嘻嘻的,“我来也一样啦,少爷。”

  我不响,坐上车子。

  老王笑问:“少爷有没有艳遇?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少爷出门,连牛肉干也不带一包来给我们下人,少爷最规矩,说公干,就公干,其他什么都不理,少奶奶什么都不必操心。”

  老王唠唠叨叨,唠唠叨叨。

  她叫玫瑰,

  她叫玫瑰。

  ……玫瑰。

  很久以前

  小陈说,娶老婆要到台北去。

  台北的女孩子又漂亮又由又高贵,中文程度好,态度大方,也能吃苦,且没有不中不西那毛病。

  在小陈眼睛里,娶老婆如果不娶台北女孩儿,简直是罪过。

  陈太太当然是台北人。好象原籍苏州,不过移居台北有三代以上了,精通国语、台湾话,会一点日文、英文,在小陈教导之下,居然还可以说广东话,那广州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,但略带外省口音,反而可爱。

  他们的恋爱是速成的,快得不得了,前后不到三个月光景,就在台北结了婚,小陈随即把太太带到伦敦,小陈太太虽然伸出一双手来如春笋一般,却会弄小菜做家务——小陈那一套理论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
  小陈太太身裁很好,曲线分明,皮肤是不是很白,实在不得而知,但是她一张脸的确是粉擦得油光水滑,香闻十里,头发做得非常美丽,一双眼睛虽是单眼皮,却水汪汪的,反正小陈太太一到,所有的中国女孩子都给比下去了:香港来的太做作骄傲,马来亚那几个更是不用说了,又胖又矮又粗,于是乎,大学里的男生都传染了一个思想——小陈的思想:娶老婆,要到台北去挑。

  台湾的女孩子,也就像台湾的水果,尤其像菠萝,因带一点点酸味,一想起来,那口水就淌呀淌的。

  小陈太太很好,我们去打秋风,吃一顿,摆明是揩油,她从来不说什么,老是笑嘻嘻的。其实也不见得个个台北女子都像她,反正她是例外,一位可爱的大大。

  她老是说:“家明,你看,家里是独生子,今年也廿五六岁了,老吊着不结婚,令尊令堂也很心焦吧,我为你物色一个对象好不好?别怕难为情。”

  其实她自己也不过廿五六岁。“你去过台北没有?”她问。

  他们都觉得很奇怪,可是也没追问,我一混就混过去了。

  是呀。我去过台北。

  我脱口而出:“去过。”说了脸就红了。

  在那一年,我也遇见过一位台北小姐。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。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,我在寄宿学校出来,升了大学,妈妈很高兴,亲自陪我逛东南亚,什么地方都去了,我独自喜欢台北,所以妈妈让我留在表姨家多住几个礼拜,就在那个时候,我认得了那位小姐。

  她恐怕有廿七八岁了,可是一点也不显老,有一种庄重的神色,偶然间也非常天真活泼的。

  那个时候的台北小姐并不见得时髦,不时髦也不要紧,她们都非常的乡气,擦粉都擦在脸上,耳后脖子后都是黄黄黑黑的,当时年纪轻,看着觉得很好玩,像那些做戏的戏子,擦粉擦得太匆忙了,反正很有乡土味道,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,因此住得很过瘾。

  那一年我廿岁,夏季是极美的,廿岁的男孩子是不怕出门的,我一个人到处走,没到两个礼拜,就晒得黑炭似的,不过头发还是留着原来的样子,见了警察,讲英文,虽然说才廿岁,也已经很坏了,故此长头发就被留了下来。

  我见到她,是在一家书店里。那书店是她开的,她在里面做主持,另外雇着一个女孩子做帮手。后来我知道那店是她父亲留下来的,专卖外国书——翻版的,生意很好。

  第一次踏进那书店,我真正吓昏了,所有的书都是原值的十份之一,虽然没有原版精美,但是只要看得清楚,还是非常值得的,我没有觉得这是一项非法行为,这简直是侠盗嘛,减轻了学生多少负担!

  因我选择了机械工程,故此拚命的买,把一切有关的书籍都捧成一堆,兴奋得不得了,心想这一次回去,可以少跑图书馆了。

  我把书拿到柜台付钱,就看到了她。

  她一点化妆也没有,头发剪得齐耳朵,直直的,穿一件由麻纱蓝点子的旗袍,非常的好看。

  我还没儿过这样好看的中国女子呢?很有点疑惑,就朝看她看。她醒觉了,抬起头来,微微一笑,就把我那叠书算钱。

  她说:“三千六百块。”

  我摸口袋,拿着一大叠钞票,数来数去,差八百块。

  我的脸红了。她说:“没关系,你留个地址,我们替你送去。”

  我说:“书很重的,不方便的。”

  她笑了,“没关系。”她说:“你付点定洋。”

  我把手上的钱都给她。

  她给我一张收条,我接过了收条,看着她的手,她手腕上各戴着一对黄金扭丝镯子。恐怕是很重的吧,那种黄澄澄的颜色,本来是极恶俗可怕的,但是戴在她手上,却非常的中国化。

  我当时就觉得,台北是最中国化的地方。

  她见我呆着,就向我解释:“下午就把书送到,你把余钱付清了就好,谢谢光顾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
  我会听国语,可是不会讲,只限于“早”,“谢谢”之类的,可以听得出她的国语是非常标准的。

  买了那些书,我心安理得的回家,心情异样的好。叫了出租车,到了家门才发觉没有车费,所有的钱都在书店里用光了,只好叫家中的下女出来付。

  表姨当时说:“你看这孩子!”可是还笑着。

  后来书送到了,我抢着出去看,却是个长得粗粗的后生,心里没有什么失望,当然,她是不会出来送书的,但是看看也好。

  表姨又替我付了钞票,又再给我一叠钞票。她说:“你这孩子也可怜,十几岁跑出去外国,简直外国人一样,回了中国地方,看的也还是外国书。”

  第二天我又去了。

  她还是照样坐在柜台上,我买了几本花生漫画,递上去付钱,她替我包好了,还我。仿佛不认得我的样子。

  她有一张鹅蛋脸,眼睛很亮,一种世故的明亮,皮肤是象牙色的,不是白,是那种奶油般的米色,看得出有少妇的风韵,还是穿著旗袍,换了件浅灰的。

  我默默的看她,像看一幅画一样。

  她又抬起头来,问道:“啊,那书收到了?”

  呵,她记得我,我喜悦的点点头。

  她又忙着照顾别的客人,我只好回家了。

  后来到她的书店去,就成—个习惯,多数买些小说,或是漫画。

  她总是笑着,一种含蓄的笑。

  那短发与苗条的身段,那种声音。我想我是爱上她了。

  有一次她说:“这本《麦田捕手》,你买了三次啊。”

  她不晓得知不知道我是去看她的。

  又有一次经过她的书店,已经关了门了,而且在下大雨。台北的大雨是惊人的,一个雷接着一个闪电,我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,老是觉得很害怕。于是到附近的公共电话用了一下,叫家里的司机出来接。

  我站在她书店门口,雨哗哗的下来,脚下汪着约莫两吋的水,我默默的等着,没有伞,没有雨衣。我隔着玻璃看她的书店。她惯用的算盘还搁在柜抬上呢——

  “咦,你在这边干嘛?”

  我一惊,快快回头,却看见了她,她站在我面前,笑脸迎人。

  “你呀!”我说。

  她打着一把伞,旗袍拂在膝下,都湿了,脚上穿双绣花鞋,是白缎上一朵红牡丹,这双鞋子是毁了。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她的脚,她的足踝是如此的纤细,我呆呆的看着,真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人了。

  “等车子呀?”她温柔的问。

  “是的。”我结结巴巴答道:“是的。”

  她点点头,摸着伞,显然也在等车。

  “我——你们店不是休息了吗?”我问,那国语是坏透了。

  “我在后面结账。”

  “啊。”

  雨还是下着,我想起一本书,叫《你喜欢巴拉姆斯吗?》一个男孩子,也是这般在雨中等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女子出来。

  我的脸很热。

  “你很爱看书?”她问。那声音是出奇的平静温柔。

  我忍不住急促的心跳,“是的。”我说。

  “是外国回来的学生吧?”她微笑。

  “是。”我如释重负。

  表姨的车子来了,停在我面前,女佣人打着伞出来。一边笑,一边叫:“少爷!这里!”

  我腼腆的看看她。

  她说,“去吧,贾宝玉似的。”那笑意更浓了。

  我说:“我送你一程。”冒着雨打开了车门。

  她倒呆住了,“不用呢,嗳,真的不用。“

  可是雨那么大,我扶她进车子里,然后我也进车。

  女佣人关了车门,坐在司机旁边。

  她只好把地址告诉司机,说的是台语,没听懂,可是我会问老黄,老黄是个好司机。

  我把手帕给她擦手臂上的雨水,她接过了,只是在手腕上印一印,又还给我,不知道为什么,她又笑了。她笑是非常洞悉的,非常了解的。怎么她有这么多种文呢?

  光是一笑,就懂得她想些什么可是她到底想些什么?

  车子到了她的家,是一座老式日本房子,大门照例是红的,女们人用伞遮着她出去,我记住了门牌。

  “谢谢。”她说;”你别出来了。”

  可是我还是站看看她用锁匙开了门,不用说,整个人自然淋得像落汤鸡。

  到了家,洗了澡,在房里看书的时候,我还是愉快的。老黄告诉我,那条路叫新生南路,是一段一零三巷。

  我很开心。

  她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。

  可是那下女也真多嘴,就把这事告诉表姨了。

  表娘来让我听道理:“唉,家明,你有女朋友,就应该带回家来,原来天天出去,是为了这个啊?你住在我这里,就算是我的孩子了,有什么事,我替你作主。你看这,动不动就脸红,还是个孩子呢,就是长得又高又瘦,头发留那么长……。”

  我真的是又高又瘦吗?六呎高,一二八磅,算是又高又瘦吗?

  下了三天雨,我一直在想她那双白缎绣牡丹的鞋子,怎么这年头,还有人穿那种鞋子呢?雨晴了之后,我又跑到那家店去了。我隔着玻璃看她,她向我笑一笑,

  示意我进去。

  她跟我说:“我找到了三本新的机械工程书,已经替你包起来了。”

  我点点头,拿钱付。

  她笑说:“嗳,这是奖给好孩子的,是本店一点小小意思。”

  我怔了一怔,她倒是顶调皮的。

  孩子?谁是孩子?我笑了,她真把我当孩子了?我远在寄宿的时候!就已经有女朋友了。

  我笑一笑,“怎么好意思?”

  “嗳,国语倒是进步了。”她完全像哄小孩子一样。

  我把书拿着,笑问:“国语有进步的小男孩,可不可以请你去喝一杯咖啡?”

  她没料到我会来这套,顿时一呆,她犹疑了一刻,突问:“你不怕女朋友?”

  我索性撒赖,一本正经的说:“小男孩子,怎么会有女朋友?妈妈不准的。”

  她倒没生气,她大方的说:“这里收了工,你来一次吧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我乐极了,“一会儿见,现在不妨碍你做生意。”我走了。

  一直在西门町逛着,走过一个花店,台北一切店铺都挤得要死,只有花店,倒有一点阴凉,我进去看了看,没有什么好花,只有玫瑰。台北的玫瑰是漂亮的,我用手一指,买了两打。

  我拎着花在路上散步,走了很久,看看时间差不多了,又走回她的书店去,这个时候,才发觉她的书店叫做“中西书局”。招牌字例写得不俗气。

  我推开玻璃门,她不在,那个小女职员说她一回就来的,端把椅子叫我坐,我坐下了,她又倒茶给我,一边偷偷的笑。

  我也微笑了,把花搁在一边,拿茶来喝,倒是好茶,显然是上等的乌龙,泡得很浓,有点苦涩,也唯有这样的茶,才可以解暑。

  书局里冷气幽幽的透出来。

 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,等一个年纪比我大十年的女子。一个美丽的女子。穿旗袍绣花鞋的女子。为了跟她去喝一杯咖啡。

  为了这是一个暑假?

  在暑假,学生可以做一点荒唐的事,但是我知道,我是喜爱她的。我喜欢一切属中国的东西。自小泡在外国,回来的时候,已经错过了太多,我会的只是网球,不是打棱角,我从来没有与女孩子默默相对,我们只有热烈的拥吻,甚至是上床,我爱中国的一切,我爱她。

  尽管这一切都是傻的,我也可以为她留下来。

  她来了。

  我站起来,茶杯没拿稳,泼了出来,溅在我的白裤子上。

  她微笑着,“我把钱拿去银行呢,啊,这花——?”

  我把花递过去,她温柔的接过了。

  她即使是走一步路都是温柔的。这样温柔的女子,却答应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子,陪他去喝咖啡。

  她微笑,“不是说去喝咖啡吗?喝完咖啡,这花必谢了。多么可惜,这样吧!回家插好了花我们才去,好不好?”

  我点着头。

  她把玫瑰花抱在胸前,忽然说:“你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孩子。”

  我笑了,小孩子。

  我们沿路叫了一辆出租车,很快到了她家里。

  推门进去,是一个小园子,种着清一色的玉簪,香气扑鼻。进了屋子,窗明几净,阴凉得不得了,四壁挂着字画,我跑去看一看,虽然不懂,也晓得是好货色。我连忙换了拖鞋。

  转头向她笑说:“家里倒是高雅得很,怎么开个店,却卖翻版书呢?且是外国人的。”

  她并没有生气,她微笑道:“你没听说过,奸商奸商吗?”

  我们都笑了。

  她就是这点好,有涵养,有幽默感,跟她在一起,是舒服的。我最讨厌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了,动不动失约,迟到,闹别扭,使小心眼儿,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,大概最好嫁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,也只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会得忍受她们的矫情做作。

  我比较喜欢大方潇洒的女子,像我对着的这一位,真正“从头看落脚,风流往下落,从脚看上头,风流往上流”。我是尊重她的,可是偶然一两句笑话,也可以放心的讲,不怕她动气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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