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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亮背面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“才怪,开头不过是给人家挂在客厅里作装饰的货色,日久画出功力来,才被捧为艺术。”

  “那是很独特的见解。”

  王旭之打个呵欠,“清词,明天我们去探望爸妈。”

  清词不语。

  “没有空?我们约另一天。”

  “旭之,你父母逝世已有五年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王旭之大吃一惊,愣在那里,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,“去世了,怎么我一点也不记得?”

  “当年你在伦敦读硕士,赶回来奔丧,刚办完你父亲那笔,母亲跟着心脏病发。”

  “原来他们已经不在人世间了。”王旭之震惊不已。

  “旭之,上个星期我不是跟你解释过?”

  王旭之抹去眼泪。

  “旭之,人年纪大了总会息劳归主,别难过。”

  王旭之握住她的手,“清词,你不会离开我吧。”

  清词无奈地笑,“我也不知道老天几时召我归去。”

  王旭之把脸埋在妻子手中。

  清词听到一声咳嗽。

  是云照站在门口。

  清词抬起头,“请进来。”

  云照一脸复杂的神情,“姐夫,你休息吧,我同姐姐谈谈。”

  旭之忽然笑,“不如出去喝茶,替我带块雪昔蛋糕回来。”

  云照不由得说:“姐夫几时爱吃甜点?从前都不喜欢。”

  旭之霍地站起来,“从前从前,你们就爱说从前,我出去走走。”

  “旭之,你服了药,不便驾车。”清词拉住他。

  王旭之一手甩开妻子的手,“别管我。”赌气地抢出房。

  清词追到客厅,却发觉他已倒在沙发上,他睡着了。

  云照一言不发,双手抱胸前。

  清词松口气,坐在一角。

  过一会儿云照斩钉截铁地说:“你得同他离婚。”

  “这岂非乘人之危?”

  “清词,病发之前王旭之早已向你提出分手,你也考虑答应,这件事亲友全知情,你又何必到今天才来捱义气,这样子你怎么过一辈子?王旭之好比低能儿,他应当到疗养院去生活。”

  清词不忍,侧着头,眼睛看别处。

  “跟我返三藩市,清词,你大好前途,何必毁在这个人身上?他生前根本未珍惜过你一日!”

  “生前?云照,他还活着。”

  云照摇头,“你也说过,他已不是王旭之。”

  清词叹口气。

  云照返回客房?关上门。

  那一夜,清词总算睡得不错。

  清晨,王旭之起来摔东西,把云照惊醒,抢出房间,只见姐姐像哄小孩一样,轻声安慰病人:“别吵,还早着呢,整间屋子都给你闹醒了,云照在这里,多不好意思。”

  王旭之静下来,回到房间去。

  云照只觉心寒。

  换了是她,绝对只有一个选择:一走了之。

  倘若他对她好,又作别论,普通朋友在患难之时亦应互相照顾,但是像王旭之这样的丈夫,则弃之可也,毫不足惜。

  他是那种叫外头女人打电话到家来的男人。

  云照为此同他开过火。

  “我姐姐较弱,你应该适可而止。”

  “云照,妹妹,那只是我的下属,有急事,逼不得已,电话找到我家来。”

  “我不管是你上司下属,你若再进一步精神虐待我姐姐,当心我对你不客气。”

  云照记得王旭之笑了,“云照,你别得寸进尺,这是我的家事,你姐姐若十分不满,大可开了门走,我不会勉强地。”

  这番话之后,云照恨恶王旭之,又怪姐姐不争气,故年余不通音讯。

  直至她接到母亲通知,说是王旭之进了医院,云照仍然无动于衷。

  “谁,谁在医院里?”

  “王旭之,他做脑部手术。”

  “呵他,谁理他,清词没事吧。”

  “他有事清词也甩不了难,他有什么不妥清词即是他的寡妇。”母亲咕哝。

  “才怪,”云照说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像他那种人……”

  那一两个月,清词常与母亲通电话。

  终于母亲同云照说:“你有没有假期,回去看看姐姐,王旭之出了院,可是她言词闪烁,不知有何难言之隐,这段婚姻她单方面已尽至大努力,不必理会人家怎么说,告诉她,母亲的家永远欢迎她。”

  云照是那样动身的。

  他只能逗留三天。

  当下她同清词说:“妈说娘家即系你家。”

  “我真幸运。”

  云照说:“可不是,像湘表姐,结婚,她母亲反对得路人皆知,离婚,她母亲又认为是奇耻大辱,四处哭诉,湘表姐无家可归。”

  清词笑,“自己争气即可,湘表姐在温哥华的家光是地皮已有半亩,不必劳驾娘家了。”

  “可是她同我说,她母亲那样对她,她深感寂寞。”

  “那当然,我们比她福气。”

  “姐,随我回去吧。”

  “明日我陪他去覆诊,”清词顾左有言他,“医生会让他试一只新药,这段时期,他难免浮燥,他努力想回忆,但是能力做不到,所以.……”

  云照看着清词,“他有无可能再工作?”

  清词苦笑,“你说呢?”

  “你何必背他一辈子?”

  清词不语。

  云照忽然笑了,“你还爱他?”

  清词看着窗外。

  “这是天下最滑稽之事,你仍爱他?”

  清词倦了,她不想向世人交待心事,即使那是她的妹妹。

  一转身,看见王旭之穿戴整齐了站在她们面前,“来,”他笑道:“我请客,我们去吃早餐。”

  云照鼻子忽然发酸。

  若干年前,王旭之在追求清词的时候,也曾带着云照一起吃喝玩乐。

  她看一看姐姐,“等一等,让我换件衣裳。”

  一行三人出门去,由清词开车。

  王旭之坐在后座,完全不像病人,絮絮闲话家常,“云照你看你姐姐开这辆车多神气,以前她没信心,老不肯开车,现在天天驾车上班,还日理万机呢,公司全交给她了,营业额也并无下降,云照,你说,谁没有谁不行呢,我看开了,乐得在家做老太爷。”

  清词微微笑。

  云照忽然明白了。

  清词不是完全没有乐趣的。

  在该刹那,王旭之像煞当初新婚时的王旭之,那正是清词一生人最开心的一段日子。

  王旭之说下去:“我创业,她守业,不知多好。”

  云照不由得回头笑,“姐姐本来就能干。”

  没想到王旭之会认错,“是我没给她发挥的机会吧,是我不对,现在我已全无记忆,不得不叫她挑大梁,我连公司同什么人有联络都不记得了。”

  清词说:“待你好些便回公司来,我一一同你说。”

  王旭之十分无奈,“也只得这样罢了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又郁郁不乐,清词便与他说些笑话解闷。

  到达咖啡室,他又较为振作,“好久没出来了。”

  那是银行区众多行政人员吃早点的热门地方,清词频频与人颔首招呼。

  云照还没问,王旭之已经问:“那穿黑西装的是谁?大白天不适宜穿黑,你说是不是。”

  云照笑了,以前王旭之猪朋狗友实在太多,此刻全无记忆,要多妙便多妙。

  云照这时轻轻问姐姐:“那个混身火红的女人是谁?为何不住朝我们使眼色?”

  清词不语。

  云照忽然明白了。

  这艳女,是王旭之从前的外遇之一吧。

  过了一会儿,只见她实在按捺不住,站起来,朝她们一桌走过来。

  云照冷笑”声,她一向佩服这种胆色,人家是合法夫妻,此女却意欲将人妻一笔勾倒,前来生事,云照决定看这场好戏。

  只见红衣艳女走近,略为踌躇,轻轻说:“旭之,你出院了,身体怎么样?”

  王旭之见是女性,本能地有礼地站起来,十分客气,却茫然问道:“阁下是──”

  那女郎震惊:“旭之,我是邹紫琚。”

  王旭之一脸问号,求助地看向妻子。

  清词连忙说:“邹小姐是大通洋行副总经理,是我们最大客户之一。”

  王旭之如释重负,“邹小姐,以后当去拜会。”

  云照忍不住咧开嘴,落井下石:“邹小姐,我姐夫记性不大好,他不记得你了。”

  清词白妹妹一眼。

  那位邹小姐神色复杂之至,可是也不得不知难而退,走开两步,终于又回头,再问:“旭之,你不记得我?”

  王旭之十分尴尬,“你是大通的邹小姐,不是吗?”

  那女郎立刻急急回到自己的座位去。

  土旭之对清词说:“这女人真怪,快回去查查公司是否欠她钱。”

  清词笑了。

  呵云照更进一步了解,姐姐为何尚未离开王旭之,她虽然辛劳担忧,但是她有个盼望。

  比起从前,那反而是好得多了。

  从前她的感情生活经已死亡。

  那红衣女很快就跟着同伴离去。

  王旭之犹自问清词:“她是谁?”

  清词不置可否,“有些人就是这样,总以为自己出了名,旁人非认得他不可。

  他们痛快地吃了一顿早餐。

  王旭之又说:“云照,我们去游泳。”

  节目多箩箩,且都要清词陪伴。

  “先到会所下一盘棋,”王旭之说:“休息过后,再行下水礼。”

  “我没泳衣。”

  “咄,即刻去买不就行了。”

  “车尾箱有。”

  王旭之又说:“那款式云照未必喜欢。”

  “姐夫真懂我心思。”

  “哈哈哈,毕业了赚了钱可要好好孝敬姐夫。”

  他的记忆始终只得三成。

  到百货公司选衣物之际云照问姐姐:“那邹小姐是什么人?”

  清词叹口气,“曾经一度,她在外宣扬是王旭之的未婚妻。”

  云照瞠目,“王旭之未曾离婚,何来未婚妻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邹小姐的如意算盘如何打响。”清词苦笑。

  “嚣张!目无皇法!”

  清词笑笑,“旭之病发后她来看过他,他硬是不记得她,刚才是第三次了。”

  “活报应。”

  “是呀,又得出去看看谁的丈夫适合做她的未婚夫了。”

  “姐夫就是打算为她同你离婚?”

  “也不是,我们之间已冰冻三尺。”

  那边王旭之叫:“清词,你在何处?”

  清词叹口气,“在这个时候离开他,太无道义,他似孩子,需要照顾。”

  云照说:“这件泳衣不错,走吧。”

  清词跳进泳池,与王旭之并肩游出去。

  云照看着他俩,不知接地,有点替他们高兴,迷失了那么久,终于又回到起点。

  现在他把整副事业与家产交给妻子,他倚靠信赖她,他总算做了一个标准丈夫。

  清词看看时间,“我还得回公司看看。”

  王旭之立刻说:“我们下次再玩。”

  处处以妻子为重,这也是前所未有的。

  云照独自在公寓内陪王旭之。

  他服了药,正打算午睡,电话铃响了。

  他抬起头对云照说:“你听一听,若是找我,说我睡了。”

  云照取起听筒:“王公馆。”

  “我找王旭之。”

  云照顿时恶向胆边生,一听就知道声音属于红衣女,马上答:“他休息,不听电话,你是谁?”

  那女子好不凶悍,反问道:“你又是谁?”

  云照决定与她开一次玩笑,“我是他的新未婚妻。”把电话挂断,然后把插头拉出。

  王宅自有别的电话可用,想那女子也不知道新号码。

  云照替清词出了一口气。

  书房内电话响。

  是清词问:“旭之好吗?”

  个多小时不见,已经牵挂,她真的仍然爱他。

  的确难得。

  “在看杂志。”

  “你瞧,”清词说:“现在他在家里我在外,他等我电话等我下班。”

  “恭喜你翻了身,苦尽甘来。”

  “为什么我老觉得你在讽刺我?”

  “你太多心了。”

  那个晚上清词回来,问妹妹:“换了是你,你会怎么做?”

  “我等王旭之健康恢复后一定走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要的是丈夫,不是病人。”

  清词不响,点起一支烟,深深吸一口,吁出来。

  “不过,这是你的生活,由你来选择,我后天回去,你自己多多珍重。”

  王旭之这时出来,“谁,谁后天回去?”

  云照转过头去,“我。”

  “唉呀,云照,暑假起码放三个月,这么赶又到什么地方去?此处没了你十分凄清,多住几天陪陪你姐姐多好。”语气十分诚恳。

  云照笑笑,“来,姐夫,我同你下盘棋。”

  “好好好。”

  清词说:“我去卸妆。”

  棋下到一半,云照忽然轻轻说:“王旭之,其实你并无忘记那邹小姐,是不是?”

  王旭之说:“当心你的车。”

  云照笑。

  王旭之轻轻答:“你猜对了,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。”

  “你也不是真不记得我已经毕业。”

  “讲得对。”

  “公司里的事,却是真的不想理了。”

  “正确。”

  “换句话说,你把病况装得比较严重,为什么?”

  “我吃你的炮。”

  “我的棋艺一向不如你。”

  “经过这次大病,我看透了人生,我想重新开始。”

  “没想到清词如此爱你吧。”

  “是,她伟大的情操感动了我。”

  “王旭之,你因祸得福。”

  “我也认为如此。”

  “不过你总得逐步康复,否则清词压力太大,日渐憔悴。”

  “这几天我已经好多了。”

  “看得出来。”

  二人相视而笑。

  清词出来,“说些什么?那么好笑。”

  云照答:“姐夫乱下一通。”

  王旭之间:“是否马行田,士行日?”

  清词说:“我来跟你复一遍。”

  云照让座给姐姐。

  她退回客房。

  一次意外叫王旭之良心发现,回心转意。

  为着自救,他确有洗心革面,间接也成全了清词。

  他俩大抵可以白头偕老。

  云照躺到床上,松口气,这次回家,她对母亲总算有个交待,不负所托。

  大家都可以为清词放心。

  审判

  丘培贞失恋。

  她一言不发,照常生活,可是不到一个月,人就瘦下来,一张脸,只看到双大眼睛。

  同事永颜见了,十分难过,但是知道她脖子硬,也不敢讲什么。

  一日,在茶水间,培贞对永颜说:“不知怎地,最近一直掉头发,大把大把落将下来,地上头发比头上多。”

  永颜笑,“受了压力会掉头发。”

  培贞也苦笑,“这份没出息的工作做了也几年,有什么压力?”

  永颜心里说,培贞,得罪你我也要讲真话了,于是轻轻道:“培贞,虽然你装作无事人一样,我也知道你不好过,到底与王志添走了三年,其实我很愿意听你倾诉,不过如果你不想对朋友讲太多,去看看、心理医生也是好的。”

  培贞面孔僵住了。

  永颜叹口气,“失恋乃兵家常事耳,你何必视作奇耻大辱。”

  培贞缓缓喝口茶,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  “培贞,这是李医生的卡片,诊所就在本厦十三楼,有空,同他谈谈,对你有帮助。”

  过许久培贞才说:“我没事。”

  转过头来,才发觉永颜早已离去,可是桌子上放着一张卡片。

  培贞忽然感觉到同事的关怀,静静落下泪来。

  她一直没有哭过,真的,正如永颜所说,失恋乃常事耳,不必哭哭啼啼,世上不知有几多大事惨事正在发生,个人恩怨,算得什么。

  可是终于为身世悲哀了。

  那日下午,她再三考虑后,拨电话到李子峰医务所约了时间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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