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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衣女郎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她至少应该看一点图画书。把一个低能的孩子藏在家中,不让她出现在外边的世界里,免得“出丑”,这恐怕就是她父母的意思吧。这是他们家的家事,我无权干涉,但这对月亮是多么的不公平。

  她可以上学,从头开始,慢慢的学,一定会比现在进步。

  她捧看那几朵破烂的花,看着我。我们一个在窗外,一个在屋内。

  忽然我听见妹妹的声音,“哥!”她压着喉咙,“下来!”

  我慢慢的从月亮的窗口爬下来。

  “你真的发疯了!”她喘着气,把我拉到屋子里去,“你知道你做了什么?你在做贼!人家可以召警察叫你坐牢去的,好端端的爬上别人的窗口?你敢倩是念博士念胡涂了?”

  我摇摇头,“那个女孩子,真可怜。”

  “月亮?你理她呢,她有父有母,关你什么事?你又不办慈善机关,她可不可怜,你爱莫能助,谢谢你,哥,别再做这种事,我们刚找到一个好地方住,你可当心自己的名誉。博士爬墙,我的天!”她以手覆额。

  我静了下来。

  是的,刚才我确实太冲动了。

  但是月亮的一张睑,她的脸,有这么出奇的吸引力。白得不像人,微笑起来,似一幅画,纤细的手指,纯洁的眼神,我看不出任何缺点,我想我是……我对她……很难说,印象很深。

  当天夜里,我听到哭声,我是半夜惊醒的。一号与三号只隔一面墙。二号在对街,这一区是单号一边,双号一边的,我清晰的听见哭声。

  我没有开灯,我点了一枝香烟。

  妹妹来敲我的房门,“哥!”

  她钻进我的被窝,“怎么一回事?半夜三更的哭?到底是人是鬼?怎么搞的,瞧我这运气!恐怕又得搬家了。”

  我说:“当然是人。放心。”

  “谁?一号那边传过来的,好哇!明天放学,我也去抗议,说他们半夜三更的,吵得人不得安宁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是谁在哭呢?做母亲的?还是那个做女儿的?

  是月亮吗?我只见她微笑,可没听她哭过。

  那天与妹妹都没睡好。

  第二天妹妹上学去了,我送她回来,意外的看见月亮坐在门口的石阶上,手中握住一大把雏菊,我喜悦极了,我下了车迎上去,我俯下身子,我问她:“认得我吗?”

  她微笑了。

  她说:“花。”

  我也笑了。

  她是怎么溜出来的?我脱下毛衣,厚厚的裹在她身上,替她卷好了过长的袖子,我不顾一切的拉了她的手,我说:“来,我们到公园去。”

  我用一张纸,草草的写了几个字,贴在一号的大门口,字条上说:“三号的住客把月亮带到公园去走一走,保证一小时安全回来。”

  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,然而也顾不得了。他们可以告我拐带,绑票,然而大家都是中国人,而我想月亮快乐一点。

  我带她上车,把车开进最近的公园,然后把她放开,我说:“月亮!随便你怎么玩!”

  她听懂了,她笑,她奔过草地,朝花圃跑过去,可惜没花,但幸亏也没有下雨,她跑到池塘边,坐下来,把脚浸下水去。我连忙追过去,把她的脚捞起来,用手帕替她擦乾。我说:“冷,知道吗?”

  她想了很久,居然点点头。

  我把自己的袜子给她穿上,她拉看被商,笑。

  我修然想:是的,她的智力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。她是一般人口中的白痴,但她也有享受生命的权力,我要帮助她。

  我与她蹲在池塘边,看野鸭野鹅游来游去,她不发一语,但是全神贯注,她的长辫子散了,我帮她再结好,我把手护着她的肩膀。

  在公园的儿童游乐场里,我与她玩一个秋千,她格格的笑,我们两个人都不觉冷。静止下来,她躺在草地上,英国的草地不好躺,湿,但是我不忍心叫她起来。

  忽然她握住了我的手,很集中精神,彷佛在回忆什么,想什么,然而终于她失败了,眼睛渐渐附上一层茫然的神色,我握着她小小的手,我真想哭。

  我或者不应该怪她的父母,他们也许已经想尽了办法,还是无能为力,而我,我希望我有时间,我看看表,今天是该回去了,再不回去,恐怕下次会出不来。

  我带了月亮上车。

  回到家。

  妹妹,她的父母,都站在门口等。

  妹妹见到我,铁青着脸,一步不响的回转屋子去。

  月亮呆呆的站着,穿看我的毛衣,我的袜子。

  她母亲叫她:“月亮。”

  她又笑了。

  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斯文的人,他咳了一声,说:“如果你有空的话,我想我们该谈一谈。”

  我跟着他们,到了他们的客厅,坐下。

  月亮的父亲开口:“大家都是中国人……”

  我说:“是的,我没有坏意。”

  “但是你爬我们家的窗口,没得我们的同意,把月亮带了出去,这恐怕不对吧?”

  我懦懦的说:“她太寂寞了。”

  “她不知道什么是寂寞。”月亮的父亲摇头。

  “她知道的,”我立刻辩道:“她知道什么是花,她在公园里开心,她会笑。”

  “但是她不知道穿衣服,”他麻木的接下去,“不会说话,认不清人,她是白痴。”

  “难道她真的没有救了?你们就不再想想法子?”

  “廿年了。”他答:“她是我们的女儿,一切办法已经想尽了,难道我们不想医好她?她是先天性的。”他垂下了头。

  “我愿意帮她。”

  “对不起,我们不想她与陌生人在一起。今天……看在令妹份上,看在同是中国人的份上,我们不再追究,没有下次了,请你合作,不要叫我们为难才好。”他的语气渐渐硬了起来,脸上像积了一层霜。

  我无话可说。

  月亮的母亲把我的毛衣与袜子送出来,递给我。

  我接过了。

  他们两个人同时说:“再见。”

  我只好转身离开。一号的大门沉重的在我身后关上。

  我回自己的家。妹妹一定费尽唇舌,他们才如此放过了我。

  妹妹送上一杯热茶,“我真不明白……”她说。

  我摇摇头,接看长长的吁出一口闷气。

  我说:“我不知道她治不治得好!但是她知道寂寞,知道快乐,知道很多。”

  妹妹说:“连她自己的父母都说她是个白痴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月亮的命运就是这样被定下来了。

  我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她,足足一个星期,她的脸不再出现在窗口,她不再溜出来,坐在坟场,坐在石阶,她失踪了。我想她想得很厉害。

  然后妹妹说:“一号搬走了。”

  我一震:“什么?”

  “搬走了,”妹妹说:“昨天搬的,一早就走了,我拉开窗帘,只看见一辆货车的尾巴,还不十分确定,今天去问了一问,才知道真是搬走了,也没什么好说的,所有的邻居都很高兴,他们家毕竟有个白痴。”她停一停,“白痴有时候很危险,对不对?”

  我不响,人有时候是这么的残忍。我不响。

  第二天早晨,我到一号门口去站了一会儿,我看到石阶上有一束枯萎的雏菊,我拣起了它们,藏在怀里,我抬头看天空,天上是阴黯的蓝。上帝真的公平吗?

  我走到坟场去,坐下。

  对面的黄叶还没有落光,但是黄叶后没了她的脸,白玉似的脸。在她的心中,我是不存在的,她认得我?记得我?可能吗?

  不过我是会记得她的。

  回家,我等妹妹回来。

  我对妹妹说:“我们搬家吧。”

  她呆呆的看看我,“搬?我们签了一年的租约,住得好好的,干吗搬?以前你一直骂我,这一次可轮到我骂你了,你简直有毛病!”

  我把妹妹一个人留在那层小屋子里,我回了大学宿舍。

  妹妹找到了同学做房客,不愁寂寞,但我是决定再也不回那层房子了。

  我常常想起一号门口枯萎的雏菊。她父母把她说得一点感觉、一点知识都没有,她不是一个人,她只是一棵草,她没有灵性。真的吗?我不相信,她知道什么是花。

  而且她对我清晰的说:“花。”

  她的父母并不知道。

  绑票

  今天是小明八岁生日,我约了更生在希尔顿咖啡厅等。

  儿子生日,父母总得走在一起敷衍敷衍地,让他渡过一个“愉快”的日子。

  到了咖啡室,只见小明一个人坐在那里,我意外的问:“你父亲呢?”

  “他跑去打电话。”小明说:“你迟到。”

  “我没有迟到,”我坐下,取出香烟与打火机,“是他心急,他做什么都打冲锋。”

  小明叹口气,摇摇头说:“你们两个人不停的吵吵吵,真有得烦的。”

  我忍不住笑,“你少在那里老气横秋。”

  小明说:“今天下午我要到婆婆那里去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,晚上你们陪我吃法国大菜,然后看‘星空奇遇记’,怎么样?”

  “很好。”我说:“你想得到什么礼物?”

  他想一想:“一架电子打怪兽的玩具。”

  “真不长进,”我说:“我还以为你会要一套水浒传。”

  小明笑。

  他父亲回来了,照例皱着眉头,如果我不先发制人,他就拿我发炮。

  我冷冷的说:“干吗那么心急,大律师?迟到十五分钟,就得打电话去追我?”

  他的声音比我更冷,“我怕你又要拍戏,接到通告便忘记儿子的生日。”他坐在小明身边。

  小明摆摆手,“好了好了,苏更生先生夫人,别再吵了。”

  我说:“我不再是苏更生的附属品,小明,你母亲现在是自由身。”

  小明无可奈何的托住下巴,看看他的父亲。

  更生对他儿子说:“儿子,你看开点,谁叫你母亲是个大明星。”

  小明低吼一声,“你们两人才像小孩子!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我道歉,“小明,今天是你的生日,爱吃什么?”

  “香蕉舶,妈妈,陪我吃一个,”他说:“以前我老坐在你膝盖上,与你分享一客香蕉船。”

  “你妈在节食──好吧,伙计,两容香蕉船,加巧克力汁,浓点。”我向小明睐睐眼。

  小明笑。

  我尽量要做到气氛愉快,不停的说些琐碎事逗小明,而更生一言不发,听着我们闲聊。

  我瞄着更生,“你今天肯定有空?儿子生日,给点面子!别又让什么艳女把你召了去。”

  他简单的说:“我今天有空,你不必冷嘲热讽。”

  我觉得很乏味,两夫妻是如何变得这个样子的?当初轰烈的恋爱,如今惨淡的收场,我深深叹气,如果没有小明,我俩就是陌路人。

  如今也好不了多少,我想:这一天得强颜欢笑,以最佳的演技来应付过去。

  小明吃完冰淇淋之后要吃热狗,我只喝得下一杯矿泉水,更生是食肉兽,叫了血淋淋的烧牛肉。在旁人眼中,我们一家三口何尝不是其乐融融,呵旁人哪晓得这许多?

  小明絮絮地说:“学校里的张得标,他母亲天天送他上学,又接他放学,我们笑他娘娘腔。刘学文不争气,只会打球,测验老不及格,李国栋买了辆新脚踏车,有四个排档,上斜坡毫不费力,真棒……赵老四居然在家开的土可舞会呢……”

  我微笑问:“是吗?今天都有请他们吗?”

  “有,还叫他们带女朋友来。”小明很神气。

  “你有女朋友吗?”我笑问。

  “嘉莉算不算?”他看着他老爹。

  更生点点头,“普通女朋友。”

  我好奇心大炽,“谁?长得如何?多大岁数?”

  小明睐睐眼,“一会儿你可以见到,别心急。”

  我啼笑皆非。

  吃饱以后,我伸个懒腰,难得一天不用拍戏,与小明在一起说说笑笑,这便是一种幸福。

  “小明!”我说:“你是否愿意与我同住?”

  更生说:“你那要太杂,不适宜孩子。”

  我问:“如果我不拍戏呢?”

  他冷笑,“你怎肯放弃你那伟大的事业?”

  “不一定。”我说:“只要你肯把小明给我。”

  “你先修身,再说其他。”他固执地。小明说:“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?或者先让我到婆婆那里看看,也许她需要帮助。”

  “也好。”我说:“这顿我请。”

  更生说:“不必了,我请得起,小意思而已,谁不知你收入比我多,不必在小地方炫耀。”

  我才想反驳,小明恳求的目光轻化了我,使我闭上尊嘴。

  我们坐上更生的车,向我母亲家开去,沿途上小明还担心蛋糕不够大,分不匀。

  下了车,小明说:“你们在车上等我,我与婆婆打个招呼就回来。”他急着要去挑选玩具。

  我说:“真鬼祟,别叫我们在停车场等太久。”

  “不会。”他跳着进去按电梯。

  我与更生在车中陷入僵局,一句话也没有。我索性取过报纸翻阅,而他则抽烟。

  我看看表,伏在车窗边,更生则看马路上的风景。

  又过了半晌,我怀疑的说:“好像有廿分钟了吧?这孩子,定是婆婆留住他吃什么。”我推开车门,“我去管理处打个电话,要不叫他下来,要不我们上去。”

  更生没回答,我自管自走去打电话。

  母亲来接的电话,她说:“一切都准备好了──你们几时来?”

  我不耐烦,“叫小明听电话。”

  “小明?”母亲莫名其妙,“他不在这里。”

  我觉得不妙。“什么?我与更生看着地上楼,他不在?他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  “什么?喂!”母亲也惊,“小明的人呢!你与更生在什么地方?”

  “我们马上来,你别动。”我挂上电话,奔到更生那边去。

  大约是我面色变了,他问我:“什么事?”

  “小明,”我说:“他不见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他下车,“你说清楚!”

  我慌忙地说一遍。

  “车子停这里。”他说:“我陪你上楼,快!!”

  我取过手袋,搭电梯到母亲公寓,她老人家开了门在等,脸如土色。

  “看这个!”她递上来一封信,“刚刚送来的,我开门等你们,大门缝里塞着这封信。”

  更生打开信一看,收进口袋,脸色铁青地:“报警,快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我慌问:“告诉我好不好?什么事?我儿子怎么了?”

  “坐下。”更生命令我。

  “什么事?”我扑向他,“我不准你报警,小明究竟出了什么事?”我尖叫起来。

  母亲颤抖,“小明被掳,绑匪要赎金五十万。”

  我一阵晕眩,跌倒在沙发上,我说:“不准报警,等他们的电话!”我喘息,“性命要紧。”

  更生说:“我们两人不能应付这件事。”

  “他们会尽快跟我们连络,等一等,更生,求求你,警方也不会有头绪,我有钱,我有现金,”我拉住更生,“你给他们一个机会。”

  “你与罪犯妥协?”

  “更生,”母亲说:“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。”

  他坐下来。

  “我赞成报警,时间宝贵,我们要争取。”

  我问:“为什么要选小明?为什么?”我心慌一意乱,“今天还是他生日哪,天。”我掩住脸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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