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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丁太太也说:“人家男朋友是鼎鼎大名的王牌单身汉茹东生。”

  我涨红了面孔:“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,我们是很普通的朋友,根本没有单独相处过。”

  贺小姐讶异:“我弟弟亲眼看见你们在烛光下喁喁细语,一边喝酒一边谈心,他可以发誓不是造谣。”

  我说:“那我的饭店,他是客人,我招呼他一下而已。”

  她们笑。

  我也并不再分辨。

  我都懒于解释,对不相干的人分辨那么多干什么,是否第二春又何必同他们交待。

  现在干什么?开公审大会?把一举一动都向别人交心?没有这种必要。

  如果要这样才可以交到朋友,那还不如不要朋友。

  以前因为我这个人一点新闻都没有,所以朋友特别多特别好,但现在突然有这么一段新闻,无法控制人们的咀巴,我觉得要失去他们了。

  些微的的利害关系就使人际关系产生变化。

  一般人都只能共贫贱而不能共富贵。

  不幸的朋友往往使人们觉得高高在上,况且除了同情心,又不用付出什么。

  朋友一但富贵之后,他们觉得事事不如朋友,于是免得朋友看不起他们,他们先与朋友疏远,一方面作出种种理由,为自己辩护。

  真的,错的永远是别人。对的永远是自身。

  我忽然觉得自己要不受欢迎了。

  一向脾气最好最无所谓的于如明,现在居然有主张起来,不欲别人侵犯她的私生活了,老朋友一向对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,此刻未免不惯。

  纵坏了他们。

  为了争取朋友,只好纵容他们,为了怕寂寞,尽量做会得令他们高兴的事。

  日子  久了,多么累人,偶一不当,立刻失去这班人。

  难怪人们要结婚,寻找自己的伴侣,关起门,俨然一个小世界,不必理会闲人,也不必取悦他们。

  以前我也有这么一个家,坚固得象座小堡垒,什么人也不用想打进来,我也曾花了不少力气来逐步建立我的世界,每一块砖头都是我的心血。

  此刻这个家仍然在这里,只是少了我那一半,我已无意成日耽在里头。

  我花给在饭店里的时间渐渐多起来。

  茹与我时时在一起吃饭,说的话也越来越多。

  以前是一个星期一次,现在他隔天就来。

  他仍然斟出白兰地,放在对面的座位,我坐在另外一角。

  与他说话时,我也当有第三者存在,尽量做得无私。

  成年人交朋友,如打心理战,很少有少年人那么顺心舒畅。

  但一个人,总不能完全孤独吧。

  不知不觉,茹东生成了我的新朋友。

  今日他同我说:“听说明晚那音乐会不错,值得一听,我有两张票子。”

  这分明是约会我,我呆住。

  最可怕的事终于来临,我多么希望他永远不要进一步有什么行动,我们就一辈子说说话,止于此。

  他轻轻问:“怎么,不想去?”

  我不敢出声。

  “怕?是不是?我也怕,想了很久才买的票,又想了很久,才拿出来。我没有出音乐会已有多年,老实说,我也根本不知会是否精彩。”

 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。

  他也笑。

  “算了,”他嘲弄说:“就当我没想过。”

  “不不,”我按住他要撕票子的手:“不要浪费,给我来送人。”

  他只好把票子给我。

  那日回家途中,我思想良久良久。

  下雨了,我拉紧雨衣,站在海畔把过去的日子又在从头想一遍。

  我不相信自己可以站那么久,我痴痴的立到天黑,发觉脚酸,抬头一望,已是满城灯火。

  头发和衣服已湿透。

  回到家,佣人吓一跳。

  我很疲倦,沐浴后吹干头发便睡了。

  第二天睡得很晚。

  推开窗户,园子里一派“花落知多少”的景象。

  退休那么久,什么都生疏了。

  天天十二点钟才起来,也不做什么,对于清闲的生活也不觉是一种福气,更不认为是享受。

  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如此豪华,时常旅游,没有工作台,活脱脱是个富贵闲人。

  很腐败和一种生活,如等死一般,我原本应有很多事可做。便不知怎的,一概提不起劲来。

  如今,如今我要改过自新,我都不知打什么地方开始。

  我在家蘑菇,又想了很久,才决定回饭店去。

  老莫扑克扑克我,吓一跳,“你怎么了,少奶奶,憔悴不堪。”

  “没睡好。”我说。

  那日茹在七点钟到达。

  我犹疑一刻,过去与他说话。

  他很安慰的样子:“我以为你不肯再同我说话了。”

  我半晌不出声。

  他很紧张地等我开口。

  我说:“听说今晚这个音乐会很好听。”

  他张大眼睛,扬起一道眉。

  我把票子搁在桌子上,“我有两张票子。”

  他呆住了,半晌才会过意来。

  他抢着说:“我喜欢音乐会,我们马上去。”

  “刚巧来得及。”

  “是的,来,走吧。”

  老莫张大咀,看着我们匆匆出门。

  我松驰下来。

  茹的感觉也一样。

 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。

  在这时刻,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了。

  离婚前后

  真的决定离婚,是一个月前。

  “真是中了妇解的毒。”姐姐说。“仿佛女人不离一次婚,就不似个女人似的,还有一些好事之徒,把离婚妇人宣染得好不美丽,似一种时髦新装,于是你相信了。”

  其实也不是这样,但景伯近日来在见别的女人,这件事我怎么忍下去。

  “总可以达成和解协议,动不动离婚,你以为离婚后真的条条大路通罗马?”

  我说:“如今几个出锋头的女人,都是离过婚的。”

  “出锋头,抑或是出风疹块?”姐姐一张咀很厉害,“一个个还不是六国贩骆驼似的,瞎七搭的推销自己,皮都打摺了,还穿粉红色迷你绍,到处急急忙忙乱晃,跟一些二流子姘在一起,你真以为她们风流?她们的苦水不见得喷得到你身上,你这个人好不幼稚,人给个棒锤,你就以为是针,你几时见过幸福怏乐的女人到处拼老命争那一点点光的,做得再努力也不过是她们那个样子,何况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子。”

  “一离了婚,我再也不想男女的事。”

  “赶明见你还做姑子去呢。”

  “我们有代沟,”我说:“不用多说了。”

  “鬼才同你有代沟。”大姐啐我,“你廿七,我三十四,我有风度才说声自己老,你不见那些中年少妇闻老色变,至少我有资格优雅地认老。”

  我呵呵的笑了,搂住大姐,到底姐妹俩,有什么话不能说呢。

  她自己嫁得好,一头家管得头头是道,结婚六年来,与姐夫相敬如宾,对婚姻自然有信心。

  姐夫的事业很成功,并且是世家,一向低调,并不爱出风疹,姐姐染上那种斯文气派,便顺理成章的对一些抛头露脸的新女性表示诧异。

  我明白她。但我的情况又不一样。

  我与景伯,我黯然的想,恐怕是没有希望的了。

  人同人有个缘份,到那一月那一日,走至尽头,留都留不住。

  局外人会以为我们年轻不懂,事事儿戏,当事人却有第六感。

  如今景伯已搬回他父母家去。

  半夜梦回,我梦得很坏,总忍不住偷偷哭泣。

  没有景伯,我就贱了。

  我们要好的时候,也常戏言:“景伯,没有我服侍你,你就贱了。”

  他会看我一眼说:“彼此彼此。”

  我立刻说是。

  真的,女人过了三十还没有个主儿,任凭你胳臂上走得马,也奇怪相。

  尽管有人请客吃饭看戏,那作不得准,这年头贪小便宜的男人比女人多,阁下愿意穿戴整齐了而去做人家花瓶,自然有人欢迎,但有什么好处?爱玲女士早四十年都说过了,男朋友多有什庆用?

  一不能结婚,二不能赡养。那个女人没男人追?也看看是什么货色的。

  牡丹虽好,尚需绿叶扶持,这些道理我也懂得。

  只是景伯与我都觉得有离婚的必要。

  不能拖下去了。

  既然觉得外头的女人好,何必留住他。

  他应有他的自由。

  他不是为我而生,亦不是为我而活,我是个精神经济皆独立的人,所以我可以争这一口气。

  听到他与别人在一起的谣言已经很久,据说那是一个大学二年生,长得很清秀,最主要是温柔。

  景伯老说我欠一份柔驯。

  人都是这样的,得陇望蜀。当初他要个能帮他的妻子,得到了,又嫌她不够温柔。

  也有人要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,得到了,又觉得她不够时髦能干。这年头做人是难的。

  很多男女有种怪脾气,爱之欲其生,恶之欲其死。

  我与景伯都还能心平气和,也不张扬这件事。

  我如常地生活,人瘦了许多,但并没有为此而荒废日常工夫。

  妾心如铁,不然也不行。才廿七岁,以后一大段日子,难道还拖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日子不行。现在都不在兴这样。

  最可惜是没有孩子。我此刻有足够能力与魄力只手带大一个孩子,如果这孩子,如果这孩子不象景伯,那也是很优秀的。

  我甚至不介意孩子蠢。笨人有笨人的神气,自然会有聪明人来替他服务,再也不怕的。

  孩子。下了班可以看他扑上来叫妈妈,轻呼呼白雪雪的面孔,再笨也是自己的孩子,爱他至死的那日。

  如今落了空了。

  不知恁地一直没有怀孕。

  看过医生,都说情绪紧张虽然有些微的影晌,但也不致于不孕。

  如果要彻底检查;那也是可以的,只是谁抽得出空去做这个呢。星期一至六上班,加上一周两次在港大上课争取硕士衔头,星期日去做健身操,有时又兼职做即时传译,时间排得密密麻麻。

  我们曾有很多幻想。

  其中一项是希望生很多孩子,多得像小白兔似,成日在家跳来跳去。

  都准备好了!空房间,小床,还到处去打听有什么可靠的褓姆。

  最令我伤心的是这一项。

  一向不那么爱美,自问不怕辛苦生孩子,又看破做人的道理:纵然没趣,也得看看有什产作为。

  正准备大旅拳脚,都落空了。

  约了景伯出来谈细节。

  “房子一向是你的,”他说:“你大半生的节蓄与心血都在这房子里。”

  “你也有出力。”

  “是你的。”

  “好。谢谢。”

  “车子呢?”景伯问。

  “车子自然归你,”我说:“我一直没考到车牌,要来也没用。”

  景怕用手托着头,“我们是怎么会离婚的?”

  “呵,是你呀,你与不同的女人在外约会,拆穿了,那我说:不如离婚吧,你也没反对。”

  “现在我都改过了。”

  “也不算是过,人各有志。”我说,“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,各人生活方式是不同的,我特别爱静,可是没有权利逼你也陪我闷在家中。”

  “你太文明了,为什么不野蛮一点呢?同我吵呀。”

  “没有那个精力了,以前小时候也同男朋友吵,现在想起来,既丑陋又无聊,唉,为了那种男人……”

  景伯不由得生起气来,“你同我吵又不同,我不是那种男人,我是你丈夫。”

  我笑了。

  有许多朋友,离了婚后根本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同那个男人结的婚,想起来毛骨耸然。

  但景伯是个出色的男人,我再恼恨他也不能不承认他不会使我羞愧。

  “银行有十万美金存款,你都拿去吧,防防身是不错的,真的花起来可不经用。”

  我微笑,“可以买只钻表,或是两件狄奥皮大衣,或是一部跑车。”

  他也微笑,“不是想存钱,而是什么都买不起,只好不花,反而存起来。”

  我也笑。怎么花呢,东西这么贵,我们又不是爱充阔的人。

  “没有你,真寂寞。”

  “我也是。”我坦白。

  “想去看电影都没人陪。”

  “你那女朋友呢?”

  “根本不是女朋友。”

  “否认又是何苦来?”

  “真的,不是女朋友。”

  “明明一起出入不止三五个月了。”

  “那时……”他住了咀,不解释了,一解释当然是别人的错,“不是就不是。”

  我又笑,有点心酸。

  他想起来,“什么都办好了,我已约了周律师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景伯忽然感动起来,“必人,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女人。”

  “不敢当,因此没女人味道。”

  “必人,或许我们可以出来看看电影。”

  “有空的话。”

  “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?”景伯盼望的说。

  我摇摇头。何必文过饰非,故作大方,我没有这个本事。

  这样清醒的离婚。

  姐姐说:“将来你就知道!他不是没有悔意的,原谅他不就算了?俗云柴米夫妻!大家都是凡人,眼睛里揉不下一粒砂,你真当自已是神仙中人?”

  我说:“我有一个女朋友,她说只要丈夫高声些同她说话,她就离婚。”

  “你相信她?”

  “相信,她早已离婚了。”

  “活该,谁配得起神仙妃子。”姐姐说:“她现在好了,可以独个儿斯斯文文的过一辈子。”

  我沉默一回儿,“听说在追求一个比她小的男人,追得很苦,被那男人另一个女友笑话。”

  “活该,人各有志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你明知道后果,怎么不原谅景伯呢?”

  “原谅一次又一次,很累的。”

  “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个量度,”姐姐说:“他是你的丈夫,你不为他累一点,又为谁去?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你想想去。做母亲的若怕累,迟早与儿女脱离关系。”

  我想了很久。

  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时上来看我。

  在我们以前的沙发上坐长久,什么也不说,忽然哭起来。

  我别转面孔。泪流满面。

  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后悔了。

  但这一切都帮不上什么忙。

 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:一、让这段婚姻维系下去,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疮百孔的,眼开眼闭,图个太平。二、离婚,然后用我的下半生来怀念这段婚姻。

  都不是好的选择。

  其实我们做人,几时有过好的选择。

  我耿耿于怀景伯对我不忠,女人现在有资格要求男人对我们忠心。大跃进。

  可是几时开始,男人才会觉得有必要对女人忠心呢。

  哭完之后,景伯同我说:“天气热,你要当心身体。”

  “知道。”

  “别又冰淇淋当饭吃。”

  我笑起来,顺势擦干眼泪。

  “又给我说中是不是?”他问:“一到夏季,就不高兴吃饭!把冬季好不容易长的肉付之流水,

  一天到晚,糖果饼干冰淇淋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以前一到夏天,他便押我吃饭,现在搬出去,当然不可以再做这种事。

  “必人──”他恋恋不舍。

  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”我静静答。

  “让我搬回来吧。”

  我低下头叹口气。

  “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,我们搬一个家。”

  我微笑,“孩子气,自欺欺人。”

  “不,真的,搬一个家,气氛完全改变,我们名正言顺的从头开始。”

  “这一段日子,你以为我要惩罚你?”

  “不是吗?”他充满了疑惑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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