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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人儿 page 10 作者:亦舒

  她松了一口气,"那就好了。"

  我心中诧异得紧。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么离奇的夫妻关系。

  "你也看得到,"她诉苦,"他脾气这么坏,我不想自讨没趣,情愿躲在一旁。"

  "我明白。"

  "我想冒充新来的护士。"

  "可以。"我根本不想多理他们的闲事。

  她忽然笑一笑,"这次回来,我可以得到酬劳,谢谢你。"

  "不客气。"我说。

  我放下茶杯,到书房去看陈尚翰,他已经平静下来,坐在安乐椅上听音乐。

  我告辞。临走时听见前任陈太太在吩咐女佣人做什么菜弄什么点心。

  我回头朝她会心的笑一笑。

  她尴尬的说:"我也是凭记忆,不知道他还喜欢不喜欢。"

  在记忆中有什么不是美好的?

  且莫多管闲事,我提醒自己。

  第二天,陈尚翰很静,我听女佣人说,她们做了牛肝酱,便向他说:"有你爱吃的牛肝酱。"

  他略略抬起头,表示讶异,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,很是意外。

  "听话点,"我说,"新来的护士对食谱很有研究,你的口福可以如愿以偿。"

  他冷冷的顿出一个字:"谁?"

  我一呆,并不知陈太太姓甚名谁,连忙运用急智,"护士就是护士,你理她是谁。'

  他不响,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么回忆。

  我说:"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宝多红酒,不得了,连我都想坐下来饱餐一顿,所以不准在发脾气。"

  我叫护士把他搬出去晒太阳。

  陈太太过来对我悄声说:"只有你敢对他这么说话。"

  我笑,"你呢?"

  "我?"她也笑,"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"

  她留我吃饭,我没有答应。

  基于好奇,我终于问:"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话?"

  "有,只是一两句,我问他要我们时候吃饭。"

  "他不认得你的声音?"

  "不,怎么可能,"她叹口气,"这么多年没见,我再见他,也差些没把他认出来。"

  真的成了陌路人。

  "他会不会起疑?"

  "疑什么?才三十天,我等他再进医院就该消失了。"

  她说:"当时我们年纪轻,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恋爱,跳几次舞,就嚷着要结婚,总共才认得半个月。"

  我被她说得笑出来。

  两人都是宠坏的富家子弟。

  "有没有空?"她很健谈,"喝杯果汁如何?"

 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裤,袖子像灯笼,腰带束在臀围,别有风味。欧洲不是白住的,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,而不是衣服穿她。

  但是再标致的人也会寂寞,困在这间住宅里,一不方便见朋友,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,护士们一下班便匆匆离开,她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
  我已发觉她很盼望同我说话。

  她给我做木瓜汁,搅拌机溅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细麻衫上,她毫不在意,把杯子递给我。

  很潇洒,在小节上看得出来,反正这类衣服也不能反复的穿,她舍得浪费。

  "嗯,"我喝了一口,"味道好。"

  "陈尚翰最爱这一套,那时候流行什么都放在机器里打成糊状才吃。"

  "他迟早探测到你是谁。"

  陈太太笑,"如果他真的对我这么刻骨铭心,当年也不必分手,他不会记得。"

  "那时你们都年轻,"我说,"现在不一样。"

  "我已经有男朋友了,"她微笑,"在巴黎,是工程师。"

  她是念艺术的吧。现在她们都想找科学家做对象。以前时尚情投意合,现在又发觉完全没有这种必要,于是赶着找兴趣没有相干的人。

  这都不重要,最要紧的是,随时找得到人。

 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。

  "我知道这些年来,他一直有女朋友。"

  "谁?陈先生?我可不知道。我只是他的医生,"我微笑,"不过可想而知,他不会寂寞。"

  "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,"她笑,"所以逼得要分手。"

  我站起来,"我要告辞了。"

  "明天什么时候来?让我弄你喜欢吃的点心。"

  我笑,"陈太太你倒是不胖。"那么爱吃。

  她爽朗的笑,很西化的一个女人,很可爱。

  我们约好早上十点钟。

  我到的时候,陈尚翰没起来,没有人敢叫醒他。

  我抱定主意显神威,说声"看我的",便跑上楼去,打开门。

  他打平躺在床上,我走近去,脚步声故意放得比较重,心中一沉,怎么还不跳起来骂人?莫非有什么事,连忙伸出手去拉他。

  这一拉他出声了,"谁?"声音沙哑。

  "殷医生。"我答。

  "你。"他颇为失望。

  我哼一声,他在等哪一国的美女?

  "怎么睡过头了?"我不放心他。

  他心情似乎不错,答道:"昨天晚上吃了一锅好菜。"

  有效,他父母没有白付酬劳,看样子陈太太下足了功夫。我心头也为他一宽。

  "有七年没吃杂煨海鲜,新来的厨子有一手。"他伸个懒腰,"唉,那时我在北美念大学~~~~"仿佛想有所倾诉,但努力压抑,改为:"常吃这个浓汤。"

  做过夫妻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回忆。他们高估自己太多,这还不是都慢慢想回来了。

  陈尚翰忽然醒觉,"这个厨子是什么地方找来的?"

  "我只是医生,怎么会知道?"

  他吃着闷棍,没了言语。

  "起床,霉在房间里,干什么?"

  "如果有夹油条的咸菜饭就好了,配开花的豆腐浆。"他喃喃的说。

  他是北方人?我一直不醒觉。

  护士们扶他进洗手间。我不放心,怕他收着什么药丸,里里外外搜了一遍,不见可疑处才作罢。

  我先下楼,陈太太叫住我,"殷医生,我做了好些北方点心,你来尝尝。"

  桌上摆着韭菜盒子,豆浆以及陈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饭。

  这可是叫心有灵犀一点通?我不能相信双眼。

  人闲了便会动脑筋想吃,真看不出陈太太是医胃的专门人才,而且做出来的点心香得不得了,比起单调的鸡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语。

  我本想先坐下,大快朵颐。

  谁知陈尚翰来不及的摸索过来,急躁的说:"我闻到豆浆香,快盛给我。"

  陈太太看到这个饿鬼,倒是宽慰,我朝她打个手势,避席而去。

  何必尴尬,本来就是夫妇。

  食物在厨房还有很多,我狠狠的吃了个饱。

  女佣人进来说:"医生,陈先生找你。"

  我连忙跟出去,他坐在书房内,捧着一杯绿茶。

  听见我脚步声,他没头没脑的问:"是你吗?"

  "我?"

  "是不是你叫厨子弄这些食物,又是不是你通知他们我爱喝龙井?"他罕见的心平气和。

  "不是我,我怎么会知道?"我忍不住笑。

  "那么是谁?"

  "厨子。"

  "厨子说有人教他做的。"

  "陈先生,我是医生,不是美食专家。"

  他迟疑一下。"那么谁建议开车去兜风?"

  "开车出去?那倒是好主意。"我说,"维持心情愉快,对你来说,非常重要。"

  "你不是幕后主持人?"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。

  "当然不是。"

  他在说什么,他以为我对他特别好感,要做那么多的事来取悦他?

  "坐下来。"他说。

  我不去理他。

  "请坐。"他又说。

  多个"请"字又不同,我缓缓坐下。啥事需如此客气?

  "告诉我,我下次动手术复元的机会是多少?"

  "医生已经告诉过你。"

  "一半一半?"

  "也许。"

  "有百分之五十机会,我会做瞎子。"

  "另有百分之五十机会痊愈。"

  "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?"

  "很幸运,我不知道。"

  "真是生不如死。"

  我没有回答,我拍拍他肩膀。

  "我情愿死。"他用手掩住面孔。

 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。以往他只是发脾气来掩饰。

  "晚上你想吃什么?"我说,"我叫厨子替你去做。"

  陈太太站在我身后,很怜悯地看她前夫。

  "你先出去,待我静一静。"

  "好。"我看陈太太一眼。

  陈太太与我走到厨房,跟我说买了新鲜莲蓬来做冬瓜汤,开头谈着食物,后来她渐渐崩溃,眼睛都红起来,声音中充满感情。

  "他到底有多少机会?"她拉住我的手。

 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该馋嘴,吃她做的点心,现在混熟了,不好应付。

  "担心是没有用的,时间总会过去,到时你会得到真相。"

  "我与他在一起的时日,从没真正关心过他,他对我也一样。到现在,不知怎地老觉得心酸。"她的眼泪揩干又流出来。

  事隔几年看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
  "眼睛要肿了。"我说。

  "他又看不见,无所谓。"

  "你是为了他吗?"

  陈太太冲口而出:"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。"

  所以,当她离开这座住宅,去到外边,自然会有许多不同的男人来招惹她的注意力,像以前,当她还是陈太太的时候,她就没有全心全意来对待过丈夫。

  因为这场病,妻子奉命来服侍丈夫,丈夫自觉大限难逃,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,一切被原谅,一切值得宽宥。

  等于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岛上,同舟共济,一定会发生感情,相依为命。

  只是我看得出这里面的因由,她却不知道。

  只是我看得出这里面的因由,她却不知道。

  我温和的说:"同他坐开篷车去兜风吧,他在等。"

  一言提醒了她,她立刻跑出去。

  过一日我来看陈尚翰,他在书房中与妻子说话,呵!已进展到这种地步了。

  当然,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,但很明显的,他发现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子,当初她吸引他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
  听见我进去,陈太太抬起头,有点不好意思,现在很少女人会得腼腆,真难得。

  我问:"有什么新鲜的说话题材?"

  陈尚翰闻言转过头来,他声调居然颇为喜悦:"是殷医生,"他转向陈太太,逼切的说:"告诉我,殷医生长得什么样子?"

  我抢说:"你下个月就可以看得见了。"

  陈太太也笑了,"她长得很漂亮。"

  陈尚翰立刻说:"才怪。"

  我马上板起面孔,"陈先生,我当然希望你心情好转,但请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筑在我的痛苦上。"

  他一怔,扬声大笑起来。

  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,真不容易,我有点佩服陈尚翰,但陈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视,她能在短短时间内使一个男人在绝望中觉得有生机,太不容易。

  我给她一个羡仰的神色。她领会到,向我笑笑。

  陈尚翰说:"梅小姐很风趣,她一早便来陪我聊天。"

  原来陈太太姓梅。

  陈尚翰又说:"梅小姐的声音有点熟,像一个人。"

  我看陈太太一眼,故意问:"谁?"

  陈尚翰侧着头,想了很久,摇摇头说:"记不起来了。"

  陈太太略表失望,低下头。

  她拉着我到草地散步。

  她心情很矛盾,一方面怕被他认出来,一方面又很不甘心不被认出来。

  于是解嘲的说:"把事情调转来,叫我瞎了眼,他来服侍我,我也不会认得他,太意外,在他心目中,恐怕我早已死亡。"

  我诧异,既然已经没有感情,何必在乎对方是否还记得她。

  "我是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?"

  我笑了。

  我们在太阳伞底坐下,佣人送上来冰茶。

  "他知不知道你住在这里?"

  陈太太摇摇头。

  陈家两只西班牙猎犬狺狺地过来表示友善。

  我看着如画的风景,感慨地说:"什么叫天堂?这里就是乐园。"

  "我曾在这里住过几个月,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,事隔多年,历尽沧桑,现在与你有共鸣。"

  我提示她:"也许一切还不太迟。"

  陈太太摇摇头,"你不懂得陈尚翰这个人,再漂亮的宅子,对他来说,也不过是一间酒店,他不会把它当家,他永远好动,不停滚动,并不想组织家庭。现在他身上有病,无可奈何,才留在屋内。"

  "年纪大了,也许有变。"

  "不会的,"陈太太说,"本性难移,病一好,他就要变花样,我太明白他。"

  我说:"希望你是错了。"

  "错不了。玩久了,女人会累,会想静下来,但是男人不同,他们越玩越精,越玩越有兴致,跟着停不了的音乐变本加厉。"她很感喟。

  我忽然发觉这一点:"你仍然爱他?"

  "一直爱他。"她无奈的笑,"不然干嘛回来?陈氏两老虽然答应给我好处,但我并不等于等钱用,有时候我也希望,回来照顾他,是为了酬劳。"

  "何不对他直言?"

  "不可能。"他停一停,"过去的事,是过去了。"

  "他亦留恋你。"

  "如果你肯陪他,同他解闷,在这种时刻,他也会留恋你。"陈太太真是个明白人。

  看样子我低估她的智力,原来她一直明白这个关键。

  "出乎常人意料,其实做患难夫妻并不困难,因有大前提需要对付,待他痊愈,试问还有什么可以把我俩拉在一起?"

  我默然,开头还在微笑,后来自觉笑得勉强,于是住嘴。

  那边陈尚翰却由女护士扶着出来。

  "嗯,"他叫,"你们聊天,为什么漏掉我?"

  这双夫妻会进展到什么地步,谁也不晓得。我站起来散步回去,转头看到他们两人站在草地上,阳光照进梅小姐头发里,形成一圈圈毛茸茸的金光,离远看,何尝不是一对金童玉女。草地洒水器默默转着圈,一弯水珠急急地喷出来,与阳光接触后变为半轮虹彩,做他们两人的衬景。

  本来何尝不是神仙眷侣。

  我放下药品,吩咐看护几句,便打道回府。

  陈尚翰的医药费用,将会是天文数字。

  我师傅一向有医德,长途电话来询问他近况。

  述职报告完毕,连我都忍不住问他:"陈尚翰会不会失明?"

  "我会努力。"师傅说。

  "你是不是最好的脑科医生?"我开玩笑地问。

  "全球最好之一,"师傅说,"你不应有所怀疑。"

  "万一,师傅,我是说万一。"

  师傅沉没一会儿,"他会活下来的。"他不悦,放下话筒。

  这我是相信的,他绝对会活下来。

  人们其实比他们想象中要坚强得多,苦难未曾来临之前,什么都号称受不了,后来还是活下来了。

  在医院这么些年,见怪不怪,病人第一句话通常是:"医生,我会不会死?"

  足以令人壮志消沉。

  不知怎地,我很希望这个活泼乐天、自由自在、不羁任性的花花公子会得复元,一切就像以前一样,有惊无险,过其美满的一生。

  那么世上至少有一个快乐的人。

  最好在复元之后,他与妻子恢复感情,好比童话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。

  太奢望了。要开心的人永久开心下去,或是不开心的人忽然转为开心,实在太奢望了。

  该礼拜天,陈先生与前妻到海滩去散步,至傍晚才回来。胃口很好,心情较佳。

  星期一,我到陈宅,陈太太出去了,据说去买花,只有陈先生在图书室听音乐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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