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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人儿 page 5 作者:亦舒

  他问:"你要我怎幺屈?"他的声音也是乏力的,"把公司结束去做写字楼工?

  谁来用我?此刻宣布破产倒是易事,我已经把一间十一人的写字楼压缩成为三人组,

  我已经尽了力。这些年你坐在家中,根本不懂外头的艰难,我比你更闷,你怎幺不知

  道?"

  我呆呆的听着。这些事,他从来不说,我也一句不问。

  "在这种时候同我提出离婚,别落井下石好不好?我真要跳楼了。"他苦笑。

  我抬起头。

  "再与我熬一阵子,也许过了这个秋天,事情会有进展,如果再淡下去,我与你

  大不了卖掉生意房子移民去,我去煮叉烧饭,你到超级市场收银,如何?"

  我竟在愁眉百结中笑出来。

  允新终于向我摊牌,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,我们良久没有正面谈判,除出吵架,

  便是避而不见,现在已经提出离婚,事情不可能更坏,反而可以镇静的面对现实。

  "我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合。"我说。

  "当初你并不这幺想,开头你很欣赏我的机智与活力。后来我穷了,你开始嫌

  我。"

  "允新,我要是嫌过你穷,叫我不得好死。"我下狠劲发誓。

  "是吗?"他把玩着小黑板的刷子,"我还以为你见到万立炯之后,觉得我不如

  他,生了离心。"

  我面色刷地大变,像一个贼当场连人带物被抓住,尴尬得无地自容。

  我缺乏经验。虽是两子之母,又上了三十岁,但对事对人,应对之道却永远像小

  孩子。

  我强自镇静,"这与立炯有什幺关系?我们是老朋友,况且几次都是偶遇。"说

  得很结巴。

  "他很触目,一向有股特殊气质,"允新说,"这样稳扎稳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欢

  迎,因为,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经溃不成军,造成他们出头。"语气有些儿讽嘲。

  我说:"我们离婚,与他没有关系。"

  允新静静看我,像是要掏出我的心来看个究竟。

  他终于站起来,"关于分居一事,我会想清楚。"

  我说:"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饭。"

  "老朋友聚聚是应该的,不过别对他说太多私事,他帮不了你,终归你还是我妻

  子,有丈夫的女人对牢别的男人诉苦,会成为笑柄。"说完便走了。

 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婉转,但却有他的道理。能够以及会得给我忠告的人,不过只

  有他与立炯。

  也许太贪心了。有两个人也应该心满意足,不知为什幺,提出离婚后,允新反而

  成为我的朋友。

  星期天允新在家,他手上拿本杂志,看着我打扮。

  我忍不住,同他说:"你也可以一起来。"

  他顾左右而言他,"那套华伦大奴丝绒套装呢?正适合今晚穿。不要穿明克好不

  好?最俗了,天又不冷,你到加连威者道街市场去瞧瞧,过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

  茸的大衣在买雪里红及咸肉。"

  我教他弄得手足无措,啼笑皆非,坐在他面前。

  "别叫他来接你,要有点气派,让司机送你去,别忘记你仍是张太太,不是独身

  女。"

  "你一起去,不是没事了?"

  "你们老朋友长远不见面,"他狡猾的说,"总有一两句体己活,我坐在你们当

  中,不太好。"

  "你不怕?"我冲口而出。

  他先一怔,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  我颓然坐下,是好笑,我这幺懦弱的人,翅膀都给修剪得秃毛秃羽的,哪里还飞

  得起来。

  "原谅我,小鲁,十年夫妻,什幺还不透彻,我看你,等于你看我,了解如水晶。

  你要是喜欢万立炯,早跟定他,他哪里合你的要求。"

  我呆呆的看自己双手。

  他说:"时间到了。"

  他双手拿着我外套,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。

 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。

 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。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

  幺代价,我却是懂得的。

  过去十年的生活水准,立炯不可能供给我。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,必然

  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,譬如说,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。

 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,千万不要解放我,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

  张口的女奴,随便社会怎幺唾弃我,叫我什幺难听的名字,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,都

  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。

 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,以后便学乖,我不是奋斗的料子,这一点相信允新也

  知道。

  领班迎上来,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。

  地方是我订的。

  我讪笑自己:跟允新是天生一对,没开仗前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。

  我坐在立炯对面,听得他说:"我从未来过这里,真主,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

  十年了。"

  我微笑。

  "你今天晚上很漂亮。"他接着又说。

  我们叫了食物。他莞尔,"可不能常常来。"

  他还是那幺可爱幽默,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。

  "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。"他说。

  "是。我与允新什幺都说明白了。"

  "真的要分手?"立炯问。

 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,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。

  "或者,你预备找一份工做?"

  我打个寒颤,连忙喝酒壮胆。

  "孩子可是跟你?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。

  "搬?我可没想过要搬,不是允新搬出去吗?"我反问。

  立炯摇摇头笑,"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,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

  子,十年夫妻,千丝万缕关系,要分手谈何容易,快刀斩乱麻也不行。"

  我失神。最好有一把电锯,那种在北美洲用来据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,不管三

  七二十一,利刃推过去,杀断所有筋络脉搏。

  "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,"立炯说,"他说他最怕三件事:搬家、转工、离

  婚。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,唉,听着可笑,其实真悲。"

  我不响。

  他看看我碟子,"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。"

  我问:"离婚后,照说应完全独立,不再靠前夫!"

  立炯说:"各人情况不同,不能相提并论。"

 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,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,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,故此

  不再说下去。

  其实我何必间太多,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,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,以助

  气焰。

  我低头吃东西。

 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,保养得很好,穿件黑旗袍,梳一只横爱司头,

  譬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,故此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。

  真销魂,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。

 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:套装、衬衫、白手套,双手握着手袋,不知放什幺地方好。

 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,是否似隔桌的女土?

  假如是的话,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。

 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,只是空虚。

  "你爱允新吧?"立炯问。

  "那自然。这样些年了,又生下孩子,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,"我

  毫不讳言,"怎幺会没感情?十年来,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,我为他吃过苦,

  他也为我吃过苦,你知道,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,不然孩子怎幺会爱父亲。

  但──"

  "但?"

  "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,他难以捉摸,生性又好赌,什幺都得博一记,

  看开大还是开小。像今日,他明知我同你吃饭,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,但

  他还是冒险让我来,看看后果如何,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!"

  "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。"立炯微笑。

  "他只剩我了,什幺都输光。"

  "房子还在吧?"

  "先生,房子的契在银行里,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,一付不出利息,立刻就得滚

  蛋。"

  他长长叹息一声。

  我都麻木了,尤其是喝了两杯,觉得没有什幺大不了的事。

  "小鲁,我不敢叫你离开他,但是你知道我对你……我一直爱的,不过是你。"

  我很感动。

 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,到底不是容易的事,忽然之间,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,

  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,不肯放松。

  "我一直没有忘记你,"立炯微笑说,"开头是痛苦,像是有什幺在哨咬着心似

  的,日子久,无论日出日落,总是忘不了你,现在心境平和得多,也没有什幺奢望,

  但每次见到你,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。"

 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。

 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。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,爱过也就算了,

  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。

  他轻轻说:"我总是等你的。"

  他的意思是说,要是我出来了,恢复自由身,他是不会嫌弃我的。但决定在我,

  选择也在我,他不负责任。

  说得很好,处理得也很理智。

  只是我是贪心的女人,这里边还欠缺什幺,我说不上来。

  后来由我结了帐。

  允新没有出去,也没有睡,他在听音乐,抽烟斗。烟丝香甜微带辛辣的味道传入

  我的鼻子,我觉得奇怪,因为只有在早期,我们在一起走的时候,他才这幺做。

  我把穿戴都脱下来。

  他敲敲烟斗问我:"那士豹子有没有称赞你?"

  "他说我漂亮。"我忍不住说。

  "但是看不出你考究在什幺地方。"他讪笑。

  "人家不靠吃喝嫖赌为生,人家有人格,心地好。"

  这话说得很重,允新变色,照他平时的德性,早就取过外套走,但今天他没有,

  大概认为我已是陌路人,不必再动气。

  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,只说:"他是老实人。"

  "你打算跟他?"

  我坐下来,"想也没想过。"这是老实话。

  "真的没想过?"

  "太窝囊了,"我说,"生平只认识两个男人,不是他就是你,不是你就是他,

  会不会有第三个男人出现?"

  "你今年什幺年纪了?"允新笑,"还有这样的奢望?"

  我立刻反省认错,"你说得对。"不想同他争。

  "当然仍旧有人会来吊你的膀子:潦倒的中年汉、幼稚的少年人、混饭吃的女人

  汤团……但你真需要他们的安慰?"允新哈哈笑,"你有此闲情?抑或你需要一个更

  安乐的窝?"

  我静静说:"张允新,不要再羞辱我。"

  他拾起身边的外国报纸向我飞过来,"看聘人栏吧,去找工作做呀,何必坐在家

  里埋没天才?"

  "允新,我不过与老同学出去吃了顿饭。"

  "啊,硬派我吃醋?谁不知道他是你老打玲。"

  我不能再说下去,我看牢天花板笑出来,太幼稚了,竟会有这种事。

  我呼出一口气,躺在床上。天气潮湿,总觉得被褥也潮,盖上太热,不盖又凉,

  人生中这种无常及难以适应最常见,不如意事太多。

  我听到允新在邻房咳嗽,他一直都这样,吸烟多,喉咙不舒服,我与他是望四的

  人了,健康情况自然大不如前。

  现代人的毛病是身体衰退而思想幼稚,根本不知老之将至,从前女人到三十多岁,

  都几乎可升级做祖母,此刻我还想出去寻找第二春,真荒谬。

  一边冷笑一边也睡着了。

  第二天立炯约我上他家去。

  他与他母亲同住。

  我以前见过这位伯母,她知道一点关于我同立炯的事,因此见到我不免略带冷淡。

  我很内疚,当年一定把立炯伤得很厉害,否则伯母不会如此。

  地方并不大,家具都是配给的,非常简陋。我是红尘中人,凡心特炽,很不明白

  他们怎幺过这般单纯的生活。

  立炯一个人站出来是很登样的,他有他独特的气质支持一切不足,但他这个家与

  他的寡母,叫人难以接受。

  从这里可见得我十年前的选择并无错误。

  他终归会成家立室,最好娶那种廿四五岁刚刚在小大学出来的女孩子,胸无大志,

  也不懂那幺多,一心一意为他,敬爱他仰慕他,立炯是一个好人,他应该得到一个好

  妻子。

  像我这种烂苹果型的女人,不论十年后,都不与他匹配。

  直到这个时候,我发觉我与张允新才是天成佳偶。两个人都爱玩爱排场,家庭背

  境也相似,不然这十年怎幺会过得似一瞬间。

  我苦笑。

 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书房吃咖啡。

  他说:"你母亲当年怕你跟着我吃苦。"

  我感唱,"知女莫若母,我确是最怕这一点。"

  "谁不怕?苦人人怕。我这次回来,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。"

  "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谁了,不然婆媳天天板着面孔,你也难有好日子过。"

  "你不是这样幼稚的人吧?"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。

  "我?"我一呆,打个哈哈,"我与我公婆都不见面,他们长期住美国。"

  他虽然是个愣小子,听到我这幺说,也明白了一两分。

  他于是沉默,过很久他说:"十年前与十年后的答复都是肯定的'不'?"

  "不,"我抢着说,"十年前我不能肯定,十年后我却肯定了。立炯,老实说,

  婚后我也常常想起你,认为你是最爱护我,最肯为我着想的人,跟你在一起生活,才

  有真幸福……"

  "那你还在等什幺呢?"他焦急的问。

  "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。"我呷一口咖啡。立炯并不会做咖啡。即溶咖啡粉冲

  得又涩又酸,牛奶也选得不对,糖放得太多,我皱皱眉头,放下杯子。

  "我不明白。"他催我解释。

  我努力使他明白,"我老以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,实际上我是个老妖精。贪

  图享乐,什幺都要最好的老妖精。"

  "胡说,就算你变了,也是因为环境的不如意。"

  立炯坚决要把罪状送给社会。

 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,是无可更改的事实,染缸再大,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,

  怪什幺社会?

  "这些年来没有人关心你,"立炯有些微激动,"你寂寞,你难堪,所以心情变

  了。"

  我笑,"立炯,你这个人真可爱。"

  这时候有人敲书房的门,有把苍老的声音很戏剧化的说:"立炯,时间晚了,送

  李小姐回去吧。"

  我觉得娱乐性太丰富,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。

  "送我回去吧。"我站起来。

  立炯有点不好意思,"老人家,……"

  "没关系。"我抓起手袋。

  老人家的担心是多余的。

  立炯送我回家的时候还不停的解释,我都没有听进去。

  我在想,我们必须要搬家,把这幢较大的公寓租出去,我要去看房子,省得就省,

  在比较低下层的地方住一个小一点的地方,如果允新不开始做这件事,我得筹备起来。

  到家时立炯还婆婆妈妈的在说:"……你不要见怪。"

  我拍拍他的手,"立炯,我们改天见。"

  第二日我匆匆的与经纪联络,要去看房子搬家。

  允新这数目一直在屋里,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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