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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明与玫瑰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最后张家明站起来,他平静的说:“王小姐,谢谢你,你是个好人。”

  我送他到门口,没有再说一句话。

  他上了他的车子,开走了。

 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过他。

  他大概回了家。

  父亲拥有一间这么出名的船公司,他又一表人才,难道还怕寂寞不成?说来说去,天下没这个道理,他的确是有苦衷,不能娶这个利物浦妓女,莫说他家财千万,就算普通家庭的儿子,算是水手吧,也不能娶安娜这样的异邦女子。

  只是安娜实在太激烈了一点。

  她死前甚至没有来找我。

  隔了几个月,我考完试,毕了业,回到家里,正好是暑假,过得很舒服,也不急于找工作,就是吃吃玩玩,休息着,养回在外国消耗掉的元气。

  闲时也看看报章杂志,一天早上,我打开报纸,看到一段新闻标题。

  “亿万富翁船业大王之子飞车失事堕尸山崖。

  他叫张家明,报纸说。

 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,报纸说。才二十五岁,报纸说。车子向山崖上直飞出去,报纸说。

  我不相信他是为安娜,谁会相信呢?

  也许他对于生活厌倦了,这是种抗议的形式。

  也许汽车有毛病,失去控制。

  有一样事,我是知道的,他临死那一刹那,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脸,她的大眼睛,她的憨态,她的笑意。

  啊!安娜虽然是一个妓女,那种神情却是不可多得的。

  我合上了报纸。

  我想我该忘了这个故事了。

  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,世界上亿亿万万的人,哪个人没有一、两段故事啊,说之不尽,听之不尽啊,有什么稀奇?

  翻过这一页,明天我又得说另外一个故事了。

  楼上楼下

  本来咱们这层宿舍,是男生宿舍,好好的男生宿舍。不知哪个天杀的教官大概是怕老婆,提倡男女平等,于是乎这层宿舍便变了男女混合宿舍。一楼是女生,二楼是男生,三楼又是女生,四楼……三文治似的夹缠不清。

  别以为混合宿舍是风流繁华地,才怪,自从搬来了女生,此地没太平过。

  本来穿内裤可以走遍全整大厦的,现在不行了,现在要端正服装。不是怕女生不好意思,她们脸皮才厚呢!见了男生,上上下下打量,眼光不该集中的地方,就瞪着看,是咱们男人怕难为情,唉,若,说之不尽。世风日下,道德沦亡。

  乒乓球桌子,她们占了;起坐间,她们在大讲大笑;网球场,是她们晒太阳胜地,吱吱喳喳,没完没了,我是见了便避,避之则吉。

  如此春去秋来,数个寒暑,居然相安无事,皆是我避之有方,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正确也。

  我住二楼九号房。

  复活节后,不知搬进来一个谁。

  这个谁在我顶上三楼住,当然是个女的,这个女人可恶,每天早晚,铁定六点一刻,起床洗脸刷牙,不知道为什么,楼板薄是可能,尽听到流水淙淙,涓涓不息,吵得我自床上跳起来。

  这女人有毛病,大学九点半才上课,六点一刻起床干吗?吵得楼下的人不得安眠,我也算得用功了,准七时半起床,被她这么一吵,等于强逼我也六点一刻起床,几个月下来,因睡眠不协调之故,体重大减,不胜其苦,想要求调房间,又没空房,真是不胜其扰。

  我投诉于有关当局,当局曰:“不可以个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,请参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‘私人妨碍’科。”

  吹涨。于是我呆呆地忍受着楼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。

  我心里暗恨着她,于是去查她的名字。三楼九号——F.MUCHI。我一呆,这是哪一家的姓?日本人?中东人?可恶,幸亏不是中国人,方便我行事。

  正在那个星期六,所有的女生都欢天喜地的出外约会去了,宿舍空了八成,我大喜,取出打字机,准备起码作其七八页论文,楼上就震天价响起来,有人敲钉子。

  我看钟,五点半。

  不可忍耐的可恶,我放下打字机,冲上楼去,朝九号房就一阵大擂。

  里面一个女声问:“谁?”

  “楼下九号!给你吵死了!天天早上六点开始吵,到现在也够累的了,休息一下好不好?楼下的人想做正经事。”我吼道,完全不顾后果,捏着拳头。

  门缓缓的打开了,房内没有开灯,有点暗,一个女子靠着门,看着我。

  走廊虽然不亮,我也吓一跳。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!高而且瘦,象牙色的脸,漆黑的大眼睛,没有笑容。穿件半旧红色毛衣,一条长长的牛仔布裙子,软软的靠在门框上,一言不发。

  我呆倒了半边,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。

  男人啊,男人就是这样不好,男人病在骨头轻。

  我嗫嚅的说:“钉什么?好吵。”

  “对不起,”她慢慢的说,“吵了你呀?不是有心的。”

  看!人家先道歉,我还能怪她?要她跪拜不成?

  我只好说:“是是一一不不一一”

  “现在不钉了。”她仍然没笑脸,声音倒是糯糯的,一口标准牛津英文。

  “那是谁?”有男人在里面问。

  她回头,“没什么,同学。”

  那男人走过来拉开了门,瞪着我,“我可以为你做什么?”

  我退后一步,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。长得倒是漂亮,可惜凶了一点,我看到她房间地下堆着几只小小的木箱子,确是在敲钉子。

  我只好说:“没事,我走了。”

  我装模作样,故作镇静的走了几步,然后飞身下楼,进了自己房,犹自喘气。

  多么美丽的女孩子!一定是中国人,怎么姓了个怪姓?再也翻译不出来的。难道是混血?又不像。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儿,两个人都同样的高瘦,风采标致,很一对壁人的样子。

  她这么好看,真想象不到。

 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早上六点一刻起床干什么?

  噢一一我真不明白。

  第二天她六点过一些又起床了,我张着眼呆呆的看着天花板。MUCHI,到底姓的是什么?况且平时也不见她出入宿舍,真是个神秘人物。

  我搭讪地去问有关当局。

  我问:“三楼九号的女生,搬来多久了?”

  值班的女职员瞪我一眼,知我是老资格老住客,只好道:“六个月。”

  “哦,念哪科?”

  “法科。”

  我的妈,得罪了她,等着吃官司。

  这么一个美女倒去读法科。不可以貌取人啊。

  “哪国人?”我问。

  “奇怪,中国人,跟你一样。”

  “不不,她的不是中国姓。”

  女职员耸耸肩,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让我看看她签名——”

  “宋先生,这是私人文件,怎么可以随便让别人观阅。如果有人来查你,你开心嘛?”

  我索性嬉皮笑脸,“若是美女来调查我,不妨。”

  她差点没将我乱棍打出来。

  “木其”?“慕祺”?这算什么姓?

  过后几日,因我留心于她,早上八点钟,见到她与一男人在大堂抱头痛哭,那男人正是当日见过那一位,长得眉目清秀,却也愁眉百结,在替她抹眼泪,频频低声好言安慰,她是埋头在他怀里。哭得噫气。

  好一幅动人景色。

  正亏如此俊男,才匹配得这般美女。

  哭了半晌,她送他出门,门外——好家伙,停着一辆林宝基尼尤拉可,一只野猪标志栩栩如生,化了灰也认得的好车。

  只听见引擎低吼几句,车子就绝尘而去。

  那女孩子回到大堂,用手绢掩脸,哭得不可收拾。

  我是个俗人,本该做俗人应该做的勾当,跑上去安慰她几句,然而自惭形秽,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路哭上楼去。

  她是失恋了。

  至少爱人跑了,一时不会回来,叫她哪处再去寻这么匹配的爱人去?难怪她要哭。

  于是我决定了,即使她在楼上举行九人大乐队演奏,我也不再加以干涉。

  她仍旧六时一刻起床,我得不到机会与她说话。

  过了没两个礼拜,我又见到了她,只见她喜气洋洋,换了个人似的,一脸笑容拥着一个男孩子走回宿舍来。我一看,心就酸,啊,对了。他回来了。

  他们走近了,我再一看,不对,不是原来一个,换了人了,长得像,一般的英俊挺秀,这个却狡黠点,眼睛亮得很,年纪年轻点,脸型比先头那一位稍方。

  看!女孩子长得美,心就花,男友如走马灯,才走了一个,眼泪未干,又来一个,新人犹胜旧人,真是世风日下,对了一一道德沦亡。

  但是他拥着她,频频吻她面颊,旁若无人。停车场上泊着一辆血红的什么一一?我的妈妈,马塞拉底美莱克。

  我眼睛盯着牌式,她的男朋友,真非等闲之辈。他们就走过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来,锁上车,上楼去了。

  不是我心术不正,楼上风光旖旎,不必细说。

  宿舍有条例云: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内,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内逗留至午夜两时以后。谁睬它?每间房间里每夜大概都睡着两个人。

  我很气愤,这么好的女孩子,这么漂亮,又念法科,且不管她姓什么,到底证明是中国人,怎么如此风流倜傥?叫人受不了。

  我只叹气罢了,打我的论文。

  忽一夜,亦有人来擂我的房门,我正在打字,只好站起来去开门,门外站的正是她。

  她双手叉在纤腰上,骂道:“人人有打字机,就你这架最吵,天天打,打个没完没了,半夜十二点还打,旁人都别睡了!”

  我看表,晚上十二点半。

  我呆呆的看着她。她把黑发都卷在脑后,有一枝玉簪,穿件睡袍,脸色素净,真正象牙一般。

  我说:“吵吗?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,我赶论文。”

  她说:“晚上做功课有什么用?脑子都不清楚,早睡早起身体好,你该遵守啊,小学生都懂得。”

  我说:“所以你天天六点钟起床放水吵人——你真温习吗?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她板着脸,“你不去打听打听,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谁。”

  我打蛇随棍上,“我又不知道你名字,怎么打听?”

  “万俟芬。”她说。

  “什么?”

  “万俟芬。”

  我睁大了眼睛,“你是中国人不是?中国人哪有这种姓的?”

  “你们这些人,来了外国几年,中国话也不会说了,中文也忘了,说你们也没用,真正孤陋,万俟是双姓,怎么没有?真好笑,北宋还有个万俟雅言是大词人呢。”

  我半晌做不得声,佩服佩服。

  “嘿!”

  她益发得意了。

  我没见过她几次,第一次我上楼去吵,她郁浓浓,愁重重,头都抬不起来,任我编排她什么,都不出声。第二次是真挚的大伤悲。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侣了,春风得意,现在报仇来了,活龙活现,这女孩子,真正是少有,少有,那些小子们真几生修来如此一个女朋友。

  我频频叹气。

  “这样啦,你每天做到十二点钟,也该休息了。”她说,“我也别太早起,吵着你,互相妥协一下如何?”

  我说:“这楼上楼下好吵,什么都听得见。”

  “建筑材料不好。”她说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你念什么?”她问。

  “早念完了,现做研究院,写几篇论文式的报告发表,聊胜于无。”我说,“原子物理科。”

  “博士都念了?”她问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你不像博士呀,这么烂的牛仔裤,教授让你进研究室呀?美国可以,英国人很烦的。”她说。

  “要我额上凿字?”我反问,“这里谁不是博士?”

  “我不是。”她说。

  我正想请她入房,她的男朋友寻下来了,那男孩子叫道:“阿芬,我走了,你早点睡,明天一早要听课的!”

  “知道了!”她马上向我说再见。

  她奔到那男朋友(幸运的家伙)面前,那男孩子吻了她额头一下,两人依依不舍别过了,她又上楼去。

  我搁下了打字机。

  怎么还做得出功课呢?楼上住着这么一朵花,这朵花又是有主的,轮来轮去也轮不到我。

  于是我不再工作了,刚才的一鼓作气现在变得一点也没有啦,只是呆呆地想着心事,像我这么一个呆子,偏偏又眼界高,等闲的女孩子还看不上眼,于是拖到如今,活该,不值得同情。

  但是我怎么会看中楼上的万俟小姐呢?这么浪漫的一个女孩子,我是最讨厌女孩子今日张三明日李四的,现在她偏偏如此,而我又偏偏喜欢了她。这是什么道理?

  没有什么道理,太用功了,成日都对住书本,情思昏昏,发了神经了。

  我叹口气,这一次我是有得苦吃了,看中了这么一个女孩子。

  过几日,情绪略为平复一点,想想精神还是寄托在功课上。一日忽收错了一封信,明明是楼上九号,却送错在我信格里,本来我可以还给分信的人,但一转念:这是个好机会啊!干吗不亲自送上去给她呢!

  于是我兴致勃勃的拿着信上楼,到了她门口,又犹疑不决,呆了很久,才敲门。她来开门。

  见是我,马上笑道:“请进来。”

  她很高兴的样子,我也自高兴起来。

  我把信递过去,说:“喏,送错了信,是你的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她接过信,低头一看,嚷:“嗳,是阿蔚,阿蔚有信来了!”

  后面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,“我早说不必担心,他再懒,也不能不写信给我们啊。”

  我到这个时候,才看到她身后床上躺着个小伙子,喏,就是那个,在那里看报纸,见到我,爱理不理的。

  “把信拿过来我看看,他到底怎么了?”

  她说:“来,跟你们介绍——”

  我忽然很沮丧,马上说:“我……没事了,对不起,我走了。”我打断了她的话,没让她介绍那个男孩子给我。我几乎是夺门而出的。

  我知道这种举止很不礼貌,但是也顾不得了。有什么好介绍的,不外是乔治保罗彼得之类。

  但是她对我的态度倒很好,客客气气,显然没有恶感。

  我又呆了很久。

  长此以往,再住她楼下,我会变个白痴。我想了很久,想到一个绝招一一搬开住,找别的地方,见不到她,眼不见为净。

  可是我在这宿舍住那么久,一声要搬,也不是简单的啊,光是收拾,就是难题,况且急急忙忙,哪里找房子去?英国的房子都是又臭又贵,漂亮的又住不起。嘿!搬家。

  我撑着下巴,想了个半天,没法子。

  有人敲门,我没好气——“谁?”

  “我。”

  “你是谁?”

  “万俟芬。”

  我跳起来,连忙收拾房间,拉正衣服,“请进。”我说。

  她进来了,牛仔裤,T恤。

  她问:“我可以坐下吗?”

  “请坐请坐。”我连忙说。

  她坐下来、“你这人好不奇怪。”

  “我有什么奇怪?”我心想,大概她的男朋友走了,她才有空下来聊天。

  “当然奇怪。”她睁睁圆眼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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