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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之碎片 page 4 作者:亦舒

  “别气了,事情都过去好久了,你净想,越想越玄,来,我们吃饭去。”我拉她的手。

  朱明缩回了手,还是哭,“我不想吃。”

  我到浴室去取了毛巾,开一开热水龙头,居然有热水,我替她洗了一个脸。她的长发牵牵绊绊的垂在肩上,我见桌上有一把大梳子,便拿来替她梳通一下,弄得满头大汗,那头发都打结了。

  我说:“你洗一个澡,我们找个地方洗头去,你看好不好?”

  “我自己洗。”

  “好,那么你自己洗,你到浴室去,别把门锁上,知道吗?洗干净了我们吃点东西。”

  我不放心她,不是没有理由的,当她进人浴室之后,我翻她的抽屉,第一格便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副注射器。我看了很久,又把抽屉恢复原状。怎么跟她说呢?不是这么简单的。如今她的心情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,什么事情都难以说明白。我不知道她注射的是哪一种药,我只不过是她的普通朋友,我怎么开口呢?劝她,她是一定不听的了,骂她,也骂不进去,她连父母的信都拒绝看,那还怎么办?我默默地坐在书桌前。

  室内的温度很低很湿,我把暖炉开大了一点。

  我坐在那里想,我可以救护她,至少救她的身体,天天早上陪她上学去,天天晚上接她回来,陪她吃饭。我认识她,我不能见死不救,她不是那一种哭哭就会好的女子,但是琪琪,焕琪会怎么想?

  朱明自浴室里出来,脸似金纸,但是一双眼睛却不那么呆了,她甚至问我要喝什么。

  “我们出去喝一点热汤。”我又重说了一次。

  她这次没有反对,她换了长袖子的衬衫与牛仔裤。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,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对唐倾倒如此。我衣服的袖子湿了一大片,都是她的眼泪。

  她很虚弱,不过是因为肚子饿的原因。我让她喝一大碗罗宋汤,她也喝下去了,又让她吃面包,她也吃了。

  我不敢提药品的事,假装不知道。我说:“明天我一早来,八点半接你去上课。”她摇摇头,“不用了。我……自己去。”

  “没有关系,反正我要去上学的,大家一起很方便,然后我接你放学,也很方便,饭也是要吃的,你家有厨房,我煮海南鸡饭给你吃。”

  “不用了,真的不用了,我明天一定去上课。”朱明说。

  我说:“我不止是要你明天去,我要你天天去,接触人,接触事,把不愉快的过去完全忘记。你是喜欢看《小王子》的人,小王子说过: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忧伤。的确你是爱他,很好,我们都知道,可是你也得爱自己,这一下子回去,你把信都回了,你父母的信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她说。

  她的唇微微颤抖,她六神无主,灵魂像是出了窍。是的,我暗自叹一口气,或者是唐把她的心与灵魂都收起来了;不知道搁在哪个抽屉里,忘了。他一向是个善忘的人,除非那件事那个人对他有切身的利害关系。

  我送她回家,看着她把家信拆开了,看着她茫然的坐着,不知从何下笔。

  我对她说:“谈恋爱不是玩死亡游戏,你要先把父母兄弟亲戚朋友以及你自己放在主要的位置上,你这样子闹情绪,大家都不好过,说不定你妈妈已经担心坏了,她又做错了什么?你要她连带受这种罪?她又不是可以帮你把唐往屋子里拉,你真糊涂。”朱明呆呆的坐着,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。过了很久,她才说:“不知怎么,人家提到他的名字,我心里总是痛的。”

  我笑道:“这倒没有关系,我有个小妹妹,她喜欢大卫宝儿,哪提到洋名她都心痛,但是她照样念书上学约会,有空的时候捧着照片呻吟一番,你照她的例子学不错。”

  朱明说:“家豪真会说笑话。”

  “我可没有说谎,若干年后,她长大了,开始看真正的小说,听真正的音乐,她会否认喜欢过大卫宝儿。”我说,“做人根本是痛苦的,成长也是痛苦的,有些人不敏感,他们的痛苦略少一点——也不见得,舞女往往最喜欢为情自杀,其实她们并不重视感情,你是与众不同的,朱明,你有你本身的存在价值。”

  我说:“朱明,你可以开你的画展,卖你的画,你们学院里三百多个人,有几个做得到?若是别的学生,早开除了!因为你是朱明,他们让你请这么长的病假。”

  “家豪,你真会说话。”

  我微笑,“画家都是寂寞的。艺术家都是寂寞的,比起梵高来,你要好得多吧?”

  朱明笑了。

  “这才对呢。”我说,“成日价愁眉苦脸的,为什么?”

  我要她睡,问她有没有安眠药,她说有,我逼她用热牛奶吞了半片。我替她把厨房里的东西洗净之后,也不替她关灯,就走了。她睡得很好。

  回到家中,琪琪在看书。她冰清玉洁的抬起头来,齐耳的短发漆黑乌亮。她的眸子如一汉水般,她冷冷的问:“这么晚才回来?这里可没舞厅啊?”

  我赔着笑,把朱明的事情告诉她。

  琪琪诧异的说:“怎么?还没好?这事可不能让唐知道,不然他会乐得疯掉。怎么会这么严重呢?恐怕是她关在屋子里,自说自话久了,一时看不开可也有的。”

  “你不反对我去照顾她吧?”

  琪琪冷冷的笑,“我一向尊重人,何况是你,家豪。

  “我明白的,我懂得。”

  琪琪说:“各人的性格不一样,我是比她坚强得多了,到底她是念艺术的,麻烦就是出在这里,拜伦的故事看多了,就学起蓝勃夫人来了,但是唐又是哪一家的拜伦?”

  我笑道:“情人眼里出西施。”

  “不,”琪琪说,“我看你,可是最最客观的眼光来看,我不会令你失望,你也不会令我失望。

  “不,我不会。”我低声说。

  “那就行了。”琪琪说,“爱情原是锦上添花的事,男女互相为对方倾倒,糊里糊涂那么一刻两刻时分,便视为爱情,等到看清楚之后,不外是那么一回事,双方可以容忍的,便相处下来,不能够的,便立刻分开。”

  琪琪说:“我们这一班人,也算是天之骄子了,闲杂世务一切不通,跑来过这种太平日子,做个大学生,还要怎么样呢?那些跟我们一样年纪的,或是要负担家庭,或是要拖大带小,或是穷困得很,一辈子没出过家门,做人总要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才好。朱明什么都有,不见得没有追求她的男人,只是人家送上门去,她便不要了,唐要是苦苦追求她,说不定给她骂个贼死,我想她的性格就是这样。”

  我不知道。

  我只知道我恍惚听见朱明在哭,仿佛她在悄声说.“我……一直在等。”

  我实在没睡好,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做好了早餐,留一份在烤箱里给琪琪,她要等十一点才有课,然后就连忙做两只热狗,开车到朱明的家。我拼命的敲门,她来开门,已经梳洗好了,我松口气,到底还是个理智的人。

  我说:‘“我帮你做菜,把这两个热狗吃下去,当早餐。”

  “家豪,”她拉住我,“一切都谢谢你,我会自己去上学的,你看我,我不是起来了吗?”

  “找还是送你到学校的好。”我问,“昨夜睡得好吗?”

  “做了一个梦,梦见唐叫我回去。”

  我看她一眼,“我还是送你的好。”

  她坐在我身边,我临开车的时候看她一眼,这么的苍白,这么的美丽。是她自己紧紧地把自己陷死了,缚住在一种这样恶劣的情绪里。

  “到了学校你会好得多。”

  “很久没有上学了,同学会以为我是怪客。”

  “你那班同学很好,真的,”我想起有一次在戏院门口看见过这一小群人,“你跟他们去走走也罢。”

  “有时候……根本不想动。”

  “你要多出来走走,像以前那样,懂吗?”

  她不出声,车子到了她学校,我看她走进校园里,才把车子开走,这一天她上学到下午三点。我在两点三刻保收拾工作以便去准时接她,免得她等。以前我都是做得很晚的,但是我觉得我的研究很有进步,不需要太赶紧做出来。

  车子到了她学校,我才发觉我很久没有等人了,琪琪是不用等的,她约了人一定会到,一定不失约,这是她的美德,我十分欣赏,我相信朱明也不会迟到的,但是她几时会从校门口出现,那就不知道了,何况我也不知道她告诉我的时间有没有错。我忽然手上冒起汗来,我等到三点半,她还没有出来,我开始着急了,我下了车子等,然后我终于远远看到了她,她是这么的瘦,好像整个人失去了一半,那一夜在同学会,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,她胖得几乎有点凶悍。

  我希望终于有一天,当我们提到唐的名字时,朱明会诧异怎么她从前爱过一个这么样的人。我情愿看见一个残忍的女人,也胜过现在的朱明。

  我扬手叫:“朱明!”

  她看见我了,有点感动,马上走了过来。

  “你真的来了?”

  “这还值得假吗?”我笑问,“我们去吃东西。”

  “我不饿。”

  “不饿也得吃,撑死你。”

  她又笑了,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。尽管在这种心情之下,她笑得还是比琪琪要多。

  到了她的家,我建议她搬回宿舍,她立意不肯,我只好作罢,我看着她慢慢的梳着头发,她的卷发又好像恢复了生气。她的头发一直垂至腰间,我心念一动,《圣经》里有说到玛莉亚用长卷发替耶稣以香膏抹脚的事,就是这样的一头黑发吧?

  “你多久没剪头发了?”我问。

  “偶然也修一修,最近好像不大长,越修越短。”

  “漂亮的头发。”我说。

  “谢谢你,家豪,但是比不上你漂亮的心。”

  我的脸忽然红了。

  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自己脸红,想来一定是很尴尬的,我只好到厨房去做菜煮饭。

  朱明在一边说:“真没想到你这样能帮着干家务。”

  我笑笑。她错了,每个人都很会做,只除了她。她这些年来在外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,活得像一只蝴蝶。

  朱明的生活没有时间表,什么时候饿了,什么时候便拿起面包吃,很少男人肯接受这样的女人。我是把她当艺术家,艺术家没有一点毛病那是不行的。

  我陪她吃了饭,看她画了一小时的画,嘱咐她早早休息,她便上床睡了,我仍然替她开着一盏小小的灯。

  回到家时,琪琪睡了。

  我独自坐在客厅良久,也不做什么,只抽了一支烟,便睡了。其实我应该把事情从头到尾的好好的想一想,但是我没去想,是故意不去想,想明白了也没有什么好处。

  我叹一口气。

  日子好像比往日快了十倍速度,忽然之间,我要负起这么大的责任,早上得开车去接朱明上学,下午接她放学,要看着她的精神慢慢地进步起来,稍后还得劝她放弃麻醉药。

  琪琪一直沉默着,这一两个礼拜里我很少看到琪琪,我们并没有睡同一间房间。我回家的时候,往往是十一二点,她睡得很早。

  一日唐来了,那么晚还在客厅里看电视,他看我一眼。

  我还没有开口,他先说的:“听说你天天与朱明在一起?”眼睛睁得老大。

  “你是怎么听说的?”我希望他见过朱明,心病还需心药医。他是朱明的心药。

  “琪琪说的,她非常不满。”

  我默然。

  第四章

  “你真的想清楚了?”唐问,“朱明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,你是迟早会晓得的,琪琪到底是你的未婚妻,你想清楚了没有?她对你已经够容忍的了。”

  “唐,”我说,“琪琪与朱明皆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,甚至是我方家豪,也不是那么龌龊的,你想清楚一点。”

  唐冷笑一声,“你自己假撇清也罢了,别替女人辩护,女人,女人都是那个样子的。”

  我看着他,“你受了刺激,对女人抱有畸型的意见。”

  “你不相信?等到琪琪开口的时候,你就来不及了。”唐冷笑道。

  “琪琪不是那样的人。”我说。

  “琪琪除非不是人,否则她不肯让未婚夫去陪别的女人,你想想有没有道理。”

  我沉默了。我当然希望琪琪可以做一个超人,可以允许我去陪其他的女人吃饭玩耍,但事实是否这样呢?

  唐说:“你当心朱明,她天生有一种倚赖性,她喜欢缠人,要她结婚生子呢,她又不肯负那个责任,她需要一个爱的奴隶。”他冷笑,“谁也办不到。”

  他边说边穿大衣,戴手套,预备走了。

  我送他出门,下锁,然后回房间,琪琪坐在我的房间里,穿着很整齐。

  我一怔,想起唐的话,马上赔笑脸,“琪琪,你还没有睡吗?”问了可也是白问。

  她把头微微的侧过来,我看到她雪白的脸,雪白的下巴,那种微微的苍白,更显出她气质的高责,她不说话,我也不说话,隔了很久,她又动了动身体。

  我问:“琪琪,你有话与我说吗?”

  “有。”她答,“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,也很久没与你说话了,我想看看你,想与你说几句话。”

  我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,我有点失望,琪琪竟也不能例外,琪琪原来也是一个女人,纵然她的外表那么高超,一肚子的学问,原来她也是一个女人,有着女人一切的缺点,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,多多少少有一点。

  我说:“我知道你要讲些什么。”

  “是吗?你办得到吗?”

  “朱明现在非常需要我们的帮助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不知道原来你是做慈善事业的。”

  她的口气像极了一个人,像唐,到底是表兄妹呢,我惊讶的看着琪琪,怎么到如今我才看清楚她这一面?这是我的错,我把她估计过高,因此她不得不装成比别人高的模样,现在我又逼得她原形毕露,我有内疚。

  “这样吧,”我说,“我听你的话,我不再单独去找别的女人,好不好?虽然你误解了我的心意,我避开这种嫌疑就是了,一个订了婚的男人是不可以有这种自由的。”我闷闷的说。

  琪琪看我一眼,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,她站起来,回自己的房间去了。琪琪永远这么冷淡,即使是刚才,她也像在警告一个放肆的孩子,略为说他几句,好叫他觉悟,她永远不吃醋,永远不哭诉,男女之间的把戏她不屑玩,就算我悔过认错,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,一副严母的样子,她不会露一点点的真感情。

  我多么希望刚才琪琪可以与我大吵一顿,然后破涕为笑,拥抱我,我多么希望有这一天。

  注定我要失望,琪琪不是那种人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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