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 > 作家列表 > 亦舒 > 南星客 >
繁體中文 上一页  南星客目录  下一页


南星客 page 5 作者:亦舒

  我泄气。

  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他说。

  半生了,他真的为我糟蹋了半生的时光?

  我认识他总共不过三五年时间,在他口中就已经是半生了,我感慨的想:现代人感情!上午相逢,下午分手,晚上逢人述说失恋。难怪谭世民要抱怨……

  太不符合经济原则了,‘无限’心思,‘无限’时间,都掉在阴沟里。

  他已经算得上一个伟大的人。

  我也认为认识他一场是值得庆祝的事。

  “送我回去吧。”我用慷慨就义的声音说。

 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:“他是谁?”

  “一个至为遥远的人,”我说:“喂,车子别开得那么快好不好?”

  我看一看他的车速表,一直增加数目,飞驰至时速一百多公里。

  我骇然,“喂!我不值得你与我同归于尽!”

  “你懂得什么?开这个车子,不快有什么意思?”他不以为然,“你又不是没坐过我车子?”

  我心惊胆战,“慢一点好不好?再踩油门,它要腾空飞升了。”

  “没胆子!”

  “中国不是这样强的!”

  他迫不得已,把车速减低,我嘘出一口气,背部冷汗直流,吓死人。

  南星保证不会做这种无聊肤浅的事。

  到了家,谭世民象是再也对我提不起兴趣来,他下车替我开车门。

  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
  “硕人,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。”

  我瞪他一眼。

  “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,我这样子与你马拉松,要到什么时候?家里催着我结婚哩。”

  “去吧,去吧,”我说,“结个饱吧。”

  “太没有风度了,”他说:“硕人,最近这些日子,你性情大变。”

  那辆跑车怒吼着一溜烟似冲刺而去。

  又失去一个。

  我现在一个男朋友都没有了。

  寂静的公寓,我一个人落寞地坐下。

  我想同他们在柔和的音乐灯光下倾诉心事,他们都要我陪他们寻欢作乐。结果只好一个人回来呆坐。

  天涯何处觅知音。

  非常苦闷的睡著了。

  在梦中一直想出去与南星会面。当然不果。那次他不知把我的脑电波经过什么处理,才会有那么奇异的经历,凭我自己的力量,过一百年也不能否达到目的地。

  醒来很悲哀,一生人第一次有这么失望及悲痛的感觉。

  比一般人失恋更难过,与地球男人分手,至少还有痕迹,此刻南星离我而去,无影无踪,诉苦都无从诉去。

  既失业又失恋,太倒霉了。

  我掠一掠头发,失恋,太好笑了,我怎么会承认爱上南星,我不否认对他有极大的好感,但失恋……反正现在约男友看电影被推掉也可以美其名曰失恋,失恋,就啊失恋吧。

  我想念这个南星。他这么健谈这么温柔这么迁就,简直充满智慧,又懂生活趣味,谁说他不是一个理想的男朋友?

  可惜他一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。

  他们的时间与我们的不一样,我只不过在南星七号上逗留十来分钟,地球上已是十来个钟头。南星这一去如果一两年不回来,我在地球上不怕成了老太婆。

  南星一去不返。

  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找男朋友还是找身边的人好些。

  我几乎没为思念一个外太空人成疾。

  这些日子我同小三小四他们一夥,跑在沙滩上变黑炭头。

  周至恒来找过我,他说:“谭世民同一个歌星走,你知道吗?”

  “现在知道了,关我什么事呢?”

  “谭某一向是你不贰之臣,不是吗?”

  “他同你说的,还是我同你说的?”

  “不必否认了。”他哈哈笑。

  “小人!”我摔了电话。

  公司里的玛丽带来较好的消息:“调查现在开始,大家都知道过不在你,不过是老张的主意,但基于政治因素,非得治你一治不可,这风暴很快就会过去。”

  “届时我也可以辞职了。”

  “笨蛋,事过境迁,水落石出,还辞什么职?”

  我说:“我非常疲倦,我需要休息。”

  “已经休了两个星期,还不够?”

  “骨头都酥了,浑身累得发痛,最好一眠不起,两个星期算什么?”

  “不同你说了,有什么消息再讲吧。”玛丽没好气。

  唉,南星在什么地方?

  我希望可以加强脑电波发射频率,以便他再度接收,照说他可以找到我,难道他被什么拌住了?

  小三小四在家里做氢气球,硝襁水炸起来,地板上一个洞。

  我没好气,笑死人,这两个技术落后的小家伙。在南星眼中,咱们最顶尖的科技不知也是否似小三小四的实验般幼稚。

  不过我还是以地球人为荣。再落后也是自己的星球。这里有我祖先的血泪与努力的成果。

  我时常自我解嘲的同自己说:是呀,我是不中用,但我的祖先多么伟大,万里长城,丝绸之路……我的后裔中也许亦伟人辈出,所以我是当中一个重要的环节,少了我是不行的。

  我寂寞地度着暑假,不是不带著辛酸的,这朵花开得再好有什么用?没人欣赏。

  一日在床上赖着不肯起床,其实早醒了,因为没事可做,故此拼了老命悲秋,思前想后,觉得人生无味。

  “硕人,硕人!”

  我张开眼睛,霍地一下坐起来。

  不是吧!我狂喜,不会是他吧?难道他回来了。

 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,“南星!”我跳下床,拔直喉咙大叫,“南星!”

  “硕人。”

  他的声音亦充满激情。

  我紧握双手说:“你回来了!”

  “是的,硕人,我来看你。”

  我拥住一只枕头,“我多么希望可以拥抱你。”

  “我也是。”

  “想死我了,南星,这些日子,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  “我也想念你。”

  “南星,怎么办呢?”我直率的说:“我们是没有法子在一起的,但是没有你,生活枯燥得不象话,我所有的男朋友都被我赶跑了,没有人说话,没有人约会,怎么办呢?”我有点语无伦次。

  “硕人,这件事真令人意想不到。”

  “可不是。”我坐下来。

  不知怎的,我一双眼睛老向上看。仿佛他是上帝,高高在上,其实这种姿势是完全没有根据的,他根本不在上头,他无所不在。

  “南星,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。”

  “硕人,你真傻气,你这个滑稽女郎太不切实际,我这次来,是正式向你道别。”

  “什么?”这真是青天霹雳。

  “硕人,上次带你到南星七号,我受到严重的责备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你是外星人。”

  我是外星人,我啼笑皆非。

  对,为什么不是,南星是我们的外星人,而我们正是南星的外星人。

  “他们怎么对你?”

  “这些你别管,总之我无法不与你道别。”

  “你们不是进步的外星高级生物吗?”我悲愤的说:“怎么到今日还上演孔雀东南飞?我鄙视你们。”

  “硕人,你别动气,我有我的苦衷。”

  “苦衷?”我平静下来,“什么苦衷?”

  “我们南星已有千亿年的历史……”

 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?我黯然泪下,我只是一个小女人,别说是南星的历史,就算是地球的历史,也与我无关,我唯一知道的是,南星要离我而去。

  “硕人,你听我讲,我们世世代代,极少与外人沟通,所以这次把你带到南星,我犯了极大的错误,幸亏我平时表现良好,又得几个长辈定力担保,才给我一个机会,我不得不与你分手。”

  我抹了抹眼泪,听起来与我们地球上的制度没有什么分别。‘担保’,‘支持’,‘错误’,‘表现’……看来他们除了科技发达,思想上拘泥陈腐,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,根本不值得羡慕,光是有能力在宇宙间飞来飞去,生活这么空虚,又如何?

  (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)

  南星显然已经“听”到我想什么,沉默不语。

  我也不便逼他。

  男人总是男人,管他自南星来还是地球来,每当他们表示有说不出的苦衷的时候,泰半是想退出,何必逼他,反正要失去他,不如维持风度。

  我说:“失去你这个朋友……”难过死我,去他妈的风度,我掩住面孔哭起来。

  “硕人,硕人……”他也非常难过,“我也详尽考虑过,是否能够脱离南星的生活形态,来到地球……”

  我抬起头,“怎么样?”

  “我一来,就回不去了。”

  “你可以来吗?”我抬起头,诧异的问。

  “可以,我们以前,也有人来过。”

  “谁?谁来过?”

  他避而不答,“南星人的心态与地球人一直有相似之处,我们一直为地球人的热情豪爽肆意所吸引,就在我们住过的星球上,有一个女孩子‘拖世’来到地球,再也不愿回去……

  谁是南星七号以前的居民?

  他们住在那个地方,就以那个星球命名。

  七号?

  我忽然想起来,一个美丽的女孩子,排行第七,从天上来到人间,眷恋地球人的生活,构成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,被传颂至今日,我呆住了。

  南星苦笑,“自从那次之后,隔了许多日子,我们都视地球为可怕的引诱陷井,当我要做实验的时候,也为长辈所反对。但我完全被地球人迷惑,所以不顾一切地争取我的理想。来到地球收集资料,为了证明地球人的生活方式毫无特色,不值得戒备,但不自觉地,也跟着前人的路走下去。”

  我说:“也许你们南星人的生活太枯燥了,根本不是地球人的错。”

  “也许是。”他苦涩的说。

  我摊摊手,擦干我的眼泪,“毫无疑问,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。”

  南星自然听得出我的言下之意。

  我问:“后来她的生活如何,你们知道吗?”

  “我们不知道,她作出她的抉择之后,完全失去南星人的能力,她的电波再也传不到我们这里。”

  “我倒听说过她的故事。”

  南星逼切的问:“她快乐吗?”

  “她结婚生子,丈夫对她很好,这是她的选择,可以想象她是愉快的。”

  “但是地球人的生命是那么短促。”

  “在躯体死亡之后,你们可以另外挑选新的躯体。”

  “不,不可以,”他悲哀的说:“进入地球人的躯体之后,受其结构的干扰,再也不能出来重新活一次。”

  我啊地一声。

  难怪他不肯为我这么做。

  他此刻像神仙一样,何必为我来到地球历劫生老病死。我怎么能够要他作出这么大的牺牲。

  “你们是长生不老的,”我问,“是不是?”

  “可以那么说。”

  我微笑,“我们地球上有许多东西,也长生不老,像一块石头,一团铁,一堆泥。”

  他沉默。

  “什么时候要回去?”

  “我只能逗留这么久,马上就要走了。”

  “回去另外做一个实验论文,别胡思乱想。”

  “我懂得。”

  “南星,”我吸一吸鼻子,“假如在地球上,能够找到像你这么投机的男人,我一定苦苦追求他,嫁给他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南星。”

  “硕人。”

  我可以感觉他在消失之中。

  我用手掩住面孔,直到完全失去他的影踪。

  隔了很久很久,我才放开双手。

  电话铃激情地响起来,催人去听,真霸道,无论我们在做什么,电话第一,只要它一响,从浴缸里都要跳出来答应。

  我冷冷看它一眼,决定不去睬它。

  对牢镜子,我同自己说:头发太长了,何不去剪一个时髦的短样子。

  还有店铺都在大减价,为什么不趁机会去买些新衣裳?

  我还得活下去,这种小挫折,往后想起来,一定会轻描淡写的觉得如一场春梦,既然如此,如今又何必太看重它得失。

  话归如此,我还是十分沮丧。

  爱上了外太空的一束电波!

  太滑稽了。

  我深深的叹一口气。

  如果说我这束电波比我所遇见的一切地球男人更可爱真挚,真是会被人用石头扔死。

  以后的生活不会一样了。

  认识过南星,到过他的家,还想在什么人身上寻找刺激呢?

  我真笨,我甚至不懂得利用南星,照说随便叫他给我几条方程式,我就可以发财了。不需要很伟大的东西,譬如说一只真正根治蛀牙的牙膏,或是百分之一百有效的去皱霜,这种小但极有用,日常生活中非常需要的小发明,他一定是知道的。

  那我就可以做富婆了。

  但我却忙着谈恋爱。

  我与我那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。

  连谭世民都说我太不懂时务,但是我不肯利用老谭,是我的高格--我并不爱他。

  若果我爱上老谭,叫所爱与爱我的人为我作一点服务,在道义上,是人所认可的。这个界限非常微妙:嫁到有本事的丈夫,为妻者衣食住行全部获得供应,这是她合法的福气,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正式的配偶,她的身份便立刻暧昧起来。 

  地球人的道德观念真是滑稽,这社会制度并不是最好的制度,但没有它也是不行的。

  我与南星相聚的时间何其匆匆。也许他不这么想吧,他对我的来龙去脉再清楚没有。

  小四来看我。

  “小三呢?”

  “在大屿山露营。”

  “这种天气露营?”

  “表姐,在未来世界里,人们都生活在空气调节的空间,有人不小心,在室外碰到阳光雨露,竟然病了,不久更一命呜呼。”

  我没好气,“怎么,算是讽刺我?还是讲科幻故事?”

  “表姐,你倒说说看,到底有没有外星人?”小四问。

  “当然有!”我如斩钉截铁般说。

  “你相信卫斯理是不是?”他问。

  “卫斯理的确启发了我们的想象力,”我说:“外星人是一定有的,宇宙这么浩瀚,人类这么落后,有许多奥秘是我们不能了解的。”

  小四偷偷笑,“你仿佛得到了新的启示。”

  “这件事已经结束,在我的心情平复之后,我决定造访卫君,与他讨论一下。”

  “讨论什么事?”

  “没有什么事。”

  “表姐何必瞒我们。”

  “你们小孩子,懂什么。”

  “表姐,我发觉你们二十多三十岁的人好不寂寞,对我们说‘小孩子懂什么’,又对老人家说‘年纪大懂什么’,结果什么人都不懂,那多寂寞。”

  “去去。”

  “有什么事是可以同卫君商量而不是我们呢?”小四撑着下巴苦苦思量,忽然眼睛一亮,“你看到UFO了!”

  我没好气,“你真落后,你还以为还是五十年代,到处有幽浮飞来飞去,现在外太空人根本用不着交通工具。”

  小四气馁,“这倒是真的。”

  我拿着一杯香片慢慢的呷。

  小四忽然说:“猜我看到谁?”

  “谁?”我睁大眼,他亦有什么奇遇不成?

  “谭世民。”

  我松出一口气。

  “一大班女人围着他在的士可,一塌糊涂。”小四啧啧有声,“没想你们一分手,他立刻堕落。”

  我跳起来,“喂,你当心你的尊嘴,别乱造谣,第一:我们从来不会在一起过;第二:你管他是不是堕落,你那么清高的人,怎么会与他在同一场所出现?”
 
 
 
言情小说作家列表: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