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 > 作家列表 > 亦舒 > 有过去的女人 >
繁體中文 上一页  有过去的女人目录  下一页


有过去的女人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她脸上忽然变色了,渐渐的苍白起来,她放下了茶杯。

  “大哥……回香港?”

  “是嘛。我总不能在这里陪思恩一辈千,也出可独立,都念博士了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大哥,不会吧,孩子刚接回来,”她慌张的说:“大哥是说笑。”

  “不,真得回去了,孩子就要学讲话了,一开口英文,却是黑发黄皮肤,有些稀罕,我觉得是耻辱,回香港读中文去。”

  “也不会马上走的!”她急得差点没跳起来。

  我纳罕着,怎么会有这种反应?我走不走,与她有什么关系?然后我想到她的寂寞,她的孤独,我到底也是一个说话的对象,我走了,她到底有点不舍得。怎么好怪她。

  我想了一想,“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了。”

  她笔尖沁出了汗,没说什么。

  我说:“也不算是匆忙的决定,筹谋已久,苦无机会,若你与思恩好好的,我放了心,走得开了,我把思恩交给你了。”

  她抬起头来,惨淡的问:“大哥,你又把我交给谁呢?”

  我一时答不上来。她却没追问,就跑去为我做茶做水。是呀。她单身一个女孩子在这里,谁又照顾她呢?我呆着。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个男人。

  我低下了头。

  我的话说完了,她的运气不好,她应该随到一个扎实的、可靠的、结棍的男人,不是思恩。然而她与思恩站在一起,却是出奇的配对,我该说什么呢?这种情形,第三者夹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,然而我硬挤在当中,我想思恩娶个好的女孩子而已。

  她配思恩。

  如此而已。

  我把茶再喝完,就起身走了。

  她倚在窗口看我开车离开,屋子窗沿花盆里开满了白色的、铃型的“山谷百合”。

  我呆了很久。

  可是没多久,妻说:“他们没事了。”

 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。呆了一呆。

  “真讨厌!”妻说:“要什么花样,我们快离开吧,不关我们的事,什么三长两短,就找了你去,他们开心的时候,人影都不见一个,什么意思!你去做保人,做得好,谁感激你?不好,又是个罪,头都大了!”

  “不是说好就回家了?还噜嗦什么呢?”我忍不住讲一句,就讲错了。

  她脸就发青了,“我噜嗦?我们几时红过脸?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,几番不欢,她与咱们什么关系?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妇!好!我噜嗦,我不理,我什么都不说,任凭你们闹翻天,与我何干!是我多事,我该打嘴!”

  她回到房去,把房门关得震天价响。

  妻对兰花有种无名火,压了下去,也随时随地会得升上来的,我不明白。

  她受的教育,为了兰花,荡然无存。

  我不明白。

  妻也不明白。

 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。

  我叹口气,“老夫老妻了,还提这些!”

  “不是这么说,”妻落下泪来,“结婚这么些年,你知道我,我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,偏偏就现在出这种丑,读了这些年的书,全丢到阴沟里去了,你说怎么办?那火气是怎么升上来的,竟不知道。”

  我不响,低下了头。

  “我对兰花──我总是不喜欢,我真是不喜欢她,一种说不出的厌恶,凭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自由?要风得风,要两得雨?这也不是妒忌,是一种恨恶。”

  我说:“算了,以后想见她,还见不到呢,我们都快走的人了,她不见得会回香港,现与思恩又和好了。”

  “她与思恩,究竟弄什么,我也不明白。”妻说。

  “我倒是有点明白了,然而我们是局外人,明白也不好说话。思恩的要求高,你不是不知道,玩管玩,老婆若出不了大场面,丢的是他的脸,他怎么受得了!所以娶的一定是兰花,然而兰花倔强,他始终觉得没有真正得到她,意气不平,所以乱搞。兰花……她想嫁人。”

  “想嫁人?何必嫁思恩?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。”

  “不见得呢,你倒数我听听。真正四平八稳的男人,又惹不起兰花。”

  “若不是真爱……”

  “什么叫真爱呢?”我笑。

  妻忽然问:“你呢?你可爱我?”

  我摸摸后脑。“爱你?怎么隔了几十年才问?你是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的。”

  “真的,从来没问过。”她笑了。

  “要我离开你,”我缓缓的说:“那是绝办不到的事,我与你这些年来,经过的不止是风花雪月,我与你……就是一辈子的事了。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,为孩子,也为了我,我自己……自然也一样。咱们的感情是现实的,生活的,咱们不是罗密欧朱丽叶,但丁与比亚曲丝,梁山伯与祝英台,咱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,我很歉意。”

  妻眼泪滚滚而下,她微笑着,“够了,够了,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!”

  “所以你不必疑心──我岂有不知道你的,你不喜欢兰花──是的,兰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。”

  “她爱慕你,”妻说:“瞎子也看得出来。”

  我震惊,“我真不知道!你疑心过份了!怎么会有这种事!不会的!”

  “也许我瞧不惯他们新派作风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思恩与兰花真和好了。

  没闹新闻。

 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。

  我与妻却收拾道具,打道回府,孩子牙牙学语,烦是烦得头痛,却是一种喜气洋洋的头痛。

  历年来积下的东西可真不少,什么都舍不得扔,家俱电器用品倒无所谓,一些书、信、文件,却绝对不会抛弃,思恩说:“大哥,我搬进来算了,你要我买你的家愀?还是租?还是赠?”这倒也是好办法,我把不带的全赠与他了,反正他迟早要结婚的,家俱还都新,不算旧。这解决了问题。

  兰花来了,坐在一角抽烟,喝咖啡,穿条牛仔裤,一件衬衫,一脸的落寞,也难看得出真表情。与思恩倒是有商有量,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耳语着,感情仿佛进了一步。

  我不晓得她是抽烟的。打火机夹在牛仔裤后袋里,吸得很寂寞的样子,她是寂寞的。

  我始终觉得妻有那种中年女人的忧虑与疑心。兰花怎么会看得上我!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

  但凡女人,若爱她们的丈夫,老以为天下最好的便是她老公,个个女人眼红她老公,真好笑。

  我跟兰花说:“这层屋子好,我们是租的,可是合约可以再续,再绩续问题,你们装修一下,就合心意了。”

  她笑了一笑,“这全凭思恩,我仍住我那旧地方。”

  “何必呢?”我惊异的说:“都订了婚了,这什么年代了?省一点,这里三个房间,又不是住不下。”

  “不是这个意思,我最怕跟任何人挤眼睛对鼻子,包括思恩在内,谁也不爱看见谁早上起床如厕刷牙洗脸。”

  我既好笑又好气,“啊,照你那理论,将来结了婚,你住三楼,他住二楼!”

  “我们是不会结婚的!”

  “兰花,你别太翻翻覆覆了。”

  “大哥,你我没话好说了,说多了,你既不了解,又生气,你随我们去吧。”她断然的说。

  她请我别多管闲事。

  根本是,他们什么年纪了,我还做什么褓姆?自己不识相,活该听难听的话。

  我们就这么搬走了。

  到了香港,住了半年,就习惯下来,根本是香港人。奇怪得很,因为买了套差不多颜色的沙发,我老觉得有个人坐在角落上抽烟,一条牛仔裤,一件旧衬衫,那人是兰花。

  半年了,她在我脑里无法磨灭。

  半年后,她与思恩结婚了。

  我不清楚她有没有看思恩如厕洗浴,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住二楼,思恩则住三楼。反正他们结婚了。

  寄来了照片。

  照片上的兰花一身白,思恩也一身白。那套新娘礼服是细麻布的,她戴一顶宽边草帽,上面有网有缎带有花,都是白的,直截上脸色也有黜苍白,思恩漂亮之至,精神奕奕。然而兰花是美丽的。

  他们在小教堂里举行婚礼,就在教堂花园拍照,有风有花,都是水仙.又是水仙的时节了。

  照片拍得很好。

  妻说:“照片拍得很好。”

  过了一会儿,父母也说:“照片拍得很好。”

  大家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,可是说不出来,也说不上来。到底是什么?

  我倒是放心了。

  然而兰花陆陆续续还是在那张沙发角上出现。

  在我印象中,她是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。

  父母说:“让他们回来一次吧,这媳妇我还没见过呢,她母亲又见外,不大肯与我们来往。”

  我不说什么。思恩是没问题,兰花呢?

  没想到兰花也来了。

  大家去飞机场,这时候我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。

  下了飞机,我觉得兰花胖了,结了婚还是那样子,一件几乎透明的T恤,一条长裙子,皮肤晒得黑黑的──又往哪儿渡假去了?

  见了我,她微微一笑,其余的人只略点一两下头。

  母亲心中先有三分不快,我看得出来。

  我直截觉得兰花是来错了。

  她不适合我们的家,她根本不适合这个世界。

  兰花胖了以后,那身裁更是曲折离奇,我正眼不好意思看她。妻是瞪着眼瞧,然后轻轻的说:“胸罩也没有,什么都看见了,思恩真大方。”

  思恩呢?头发在披肩膊上,耳朵忽然穿了孔,多了一只金耳环,这种人居然在念博士,道德沦亡!

  两个人跑出来像摩登江湖卖艺的人马,那里有学生的味道!

  父亲更有五分不快。

  我拿了他们的行李,往车场走。

  兰花走到我面前,白米色的长裙,没有衬裙,内裤是淡蓝的,腰细得蛇一般,胖全胖在对路的地方,真有本事,我一头的汗。大概是行李重。

  上了父亲的新车,六个人不算挤,只听见思恩一个人的声音,兰花一句话也没有,眼睛看看窗外,天气热,车里有冷气。母亲的眼睛盯着兰花,父亲与思恩谈过去未来,妻有一种快感,因为兰花终于碰见了一个可以有资格管她的人:我们的母亲,而我,我只希望她与思恩快乐。

  而她与思恩仿佛没有直截对白。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,时间久了,完全是两码事──又是新派作风..

  行李先在兰花母亲家里放下了,她住母亲家。点个头,说声再见,扬长而去,她可不理我们家人怎么想法。父亲铁青着脸,也不出声。思恩说:“她是那个样子,随她去,累了她就回来了。”仿佛兰花是一只小狗。母亲说:“无礼之至!”妻说:“她……是有点怪怪的。”这算是帮兰花呢!我无语。

  结婚才多久?已经这样子。

  到了家,母亲大发脾气,把金饰,见面礼,一股脑儿扔出来,妻都默默的收拾了。父亲说了一句话:“这种女孩子,决非贤妻!”

  我不响。

  思恩不耐烦,“理她作甚?我们做我们要做的事.爸,我博士论文草稿带来了,你看看!”

  父亲又回心转意,开心起来,“我两个儿子都是博士,我也算是福气……”

  他们父子两人又谈了起来。

  妻偷偷的说:“见面还没说话就僵了,不好,你去把她们两母女请出来,今晚一齐吃个饭,就没事了。你瞧瞧,两只金镯子,一条金链子,都重叠叠的,起码五两,你妈不是小家子,金子就是金子,送就送得出,如今金子什么价钱?你叫兰花别傻了,她年纪也不小了,以为有张文凭,可以吃通全世界?这年头阿狗阿猫都有乱七八糟的文凭!如今放着金子都不要,将来问人借一个子半个子儿,她可苦呢!她听你的,你去叫她吧!”

  我点着头。

  “还有红封包,是爸爸给,嘿!她不来,损失大了。”妻说:“你记得咱们红封包里是什么?是一张屋契!”

  我摇了个电话,把兰花无礼的事跟她母亲说了,她母亲是个省事的人,什么不懂,到底是什么出身?她说转头便来电话。

  我挂了话筒没多久,兰花那边有讯息了。母亲去听话,不到十分钟,火气烟消云散,一脸笑,“好好好,好好好。”挂了电话。

  妻说:“真有法子。”

  母亲说:“原来小孩子三年没见母亲了,她母亲又新近进过医院,故此急坏了,来不及赶去见母亲,也是孝心。现见母亲没事,来了电话,今夜做东,两家人去吃一顿,已经订了台子,在东兴楼三楼,她女孩子无礼,因在外国耽久了,请我们多多包涵,至于她,她丈夫不在身边,独个儿不好抛头露面到处走,故此亲戚竟没有什么走动,正好趁这个机会热闹一下。”

  父亲也缓和下来了。

  “几点钟?”父亲问。

  “随我们,我们准备好了,大家一齐出门,给她们一个电话就可以。”

  “啊。”父亲点点头。

  我摇摇头,凭兰花母亲的伎俩,哄爸妈?当小孩儿一样,当然乖乖就范。小事化无。

  妻在我耳边说:“兰花不像她母亲,要像,怕早做了伯爵夫人了,这等好功夫!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妻又说:“不枉以前是做戏的。”

  我又笑了。

  晚上大家在东兴楼见面,可奇在这里,每个人都熟络了,就是思恩与兰花,陌路人一般。

  兰花的母亲把我们的父母亲敷衍得水泄不通,她用那糯而不腻的声调说:“我丈夫在新加坡为生意,一年不得回来几次,我因水土不服,耽在那边,三日两头病,只好回来香港。兰花又不在身边,挂心呀。兰花嫁了思恩,我没见过思恩,却见过他家人,实在是兰花的福气,我是妇人之家,没甚见解,以后就靠这头亲家了。”

  说得倒也是实话,可是父母从来未曾听过这种话,以为真是剖腹掬心,感动得差点没落下泪来罢了。

  父亲说:“放心,我才两个儿子,两个媳妇,焉有照顾不到之理?”

  说到她进医院之事,她支吾过去了。妙,兰花的母亲做人像做戏一般,于是乎诸色见面礼又到了她们手中。母亲乐了,把手上的一只翡翠马鞍戒褪下来要给兰花,兰花怎么都不肯要,

  结果还是套在中指上。

  一顿饭吃得杯盏乱幌,煞地热闹。

  妻说:“咱们看戏。”

  兰花坐在一角,缓缓的抽烟。

  她换了一件好衣服,贝壳红的纱,在膝下,贝壳红的名贵皮鞋,头也洗过了,明艳照人,思恩终于坐了过来,挨在她身边。

  兰花始终像一个局外人。这桌饭是与她无关的,她不是属于这里的。她吸着烟,左手夹着长长的滤咀香烟,右手把一只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机翻来覆去,像要背熟它上面的花纹。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即使到她母亲那种年龄,她也还是美丽的。

  思恩用手按在她后颈上,像是要扼死她的样,她毫无知觉,垂着头。思恩恨也就恨她这点,倘若她对他紧张一些,吃醋一些,妒忌一点,肉麻一点──什么都好,思恩就满足了,就开心了,然而她不在乎,一切是身外物,色即是空。可惜她却不是空的,她满满的是诱惑,全身散看她成熟的香味。
 
 
 
言情小说作家列表: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