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 > 作家列表 > 亦舒 > 哀绿绮思 >
繁體中文 上一页  哀绿绮思目录  下一页


哀绿绮思 page 7 作者:亦舒

  汤米为难,“她那个脾气。”

  “替我问问。”我恳求,“试一试,我青回来跟她。”

  “百佳,你那边真的那么糟?”汤米疑惑,“我们以为你跟牢大亨,仍然很风光。”

  我不响,多说无益,闻少达并不想捧我,他只要我做他情妇。

  “行有行规,都说你黑,怕被你害。”汤米说。

  我无可奈何挂上电话。

  看来我得流落异乡了,闻少达闲来拨给我的生意真还养不活一只猫,有不少模特儿持着面孔身段漂亮就在这个大城市内沦为国际女郎。我打个寒颤。

  我的将来会怎样?

  汤米第一个长途电话来的时候,我喝醉了酒,一个人在电视前发饮,听到他声音,非常高兴,他带来的却是噩耗。

  “咪儿死了。”

  我张大嘴,耳朵嗡嗡发响。喉咙里忽然多了块痰,“什么?”完了,完了。

  “她服过量药物,在家里毒发身亡。”

  我如五雷轰顶。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

  汤米苦笑,“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,因你的缘故,她又振作一阵子,你到纽约之后,大家都怕她那张嘴,三杯下肚,就开始说人家不是,因此更没有一个朋友,这次,唉,也一半是意料中事。”他不胜曦嘘。

  我如堕入冰窖,本来我还以为可以与她再东山复起打天下──人们对丑闻很快会淡忘,只要主角坚持着不要倒下来,但现在她死了,我怎么办?我从此流落纽约?

  汤米说:“她身后萧条,你在情在理,都应当回来替她办理身后事。”他口气很责怪。

  我很反感:“不!我没有钱,我也没有力,我不回来。”

  “你!”汤米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
 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,我恨透咪姐,她也恨透我,我害死她──她也害死我。

  “回来吧,”汤米说!“闻少达害了她,也害了你。”

  我神经质地大笑,摔了电话。

  我当夜与闻少达开谈判。

  他听到咪姐的死讯也根惊憾。

  我说:“给我飞机票,我要回香港。”

  “回去?回去你没有前途。”他冷冷的说.!“不如在这大都会里混。”他完全像事不关己。

  “都是你害的!你答应我会有前途,你骗我前来,你使我与咪姐关系破裂。”我扑上去。

  他大力推开我,声音更冷,“不,是你以为鸿鹄将至,是你以为可以一飞冲天!是你出卖咪儿,是你条件不够,无法在这里出人头地,我有什么对不起你?这一年来,如果没有我,你早沦落在垃圾堆里!你现在又不少吃少用,你吵什么?”

  我懊悔的哭,我再聪明也斗不过他。

  他厌憎的说:“你看你的样子!纽约城这么多采多姿,无论做什么都可以,你却没有兴趣,我看错了你,你回去吧,这里是买飞机票的钱!”

  他把钞票摔在桌子上,走掉了。

  我想到他说的:回到香港,我又能做什么?味姐也不在了。但又有一个声音低低的对我说:回家吧,至少为咪姐尽一番心意。

  回去之前,我到理发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,换上一套比较好的衣服,打个电话给汤米,

  买好飞机票,告别这个异乡的城市。

  闻少达根本没有表示什么,我想他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,再也不用替我办居留手续,又不必坦心我会像咪姐一般倒毙公寓,搞得他黄河水也洗不清。

  走得很冷清!我也不肯定场米是否会来接我。

  下飞机时是深夜,我疲乏、失落、伤心,不知何去何从,汤米出现了。

  “汤米!”我要过去拥抱他。

  他避开,对我极之冷淡。

  我说:“今夜我没有地方睡,三年前一无所有,三年后仍然一无所有,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。”

  汤米讽刺我:“人家聪明,又有良心。”

  我不响,过一会儿我问:“到你家去睡,可以吗?”

  他说:“不行!让你进门的话,没完没了,领死人,我情愿替你付租钱,替你找家旅馆。”

  “咪姐她──”

  “不是说不回来吗?”他很气愤,“等你?都臭了。”

  “但我还是回来了,不过稍迟一点,带我去看她最后一面。”我哀求,“原谅我。”

  “老实说,你们两个人,谁也不值得帮,”他叹口气,“两个一样可怜,两个一样可恶。”

  我低下头。

  “百佳,你现在憔悴得似个老太婆,你根木不像人了,找个地方休息吧,明天再来找你。”他把我送到酒店。

  我没有意见,回到老家,有种踏实的感觉,我愿意听天由命,从头来过,我问汤米,“我还有机会吗?”

  “路是人走出来的。”他放下我便走。

  我淋了热水澡,告诉自己:明天又是另外一天,便睡着了。

  半夜我自酣睡中惊醒,因为觉得身边有人对住我呼吸,我睁开眼,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型。咪姐!我张大嘴,是咪姐!她来看我,她不放过我。我很平静,我自床上靠起来,她正看着我,酸多了,穿黑色的衣服,双目空洞,我一向不信鬼神,此刻只觉得凉飕飕的。

  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是我不好,我对不起你,我害了你。”我轻轻说。

  “但你终于回来了,这才是重要的,你心中还有我。”

  我不响,她会怎么样?她为什么要对我显灵?

  “──我们可以东山再起,百佳,我也有我的不是,现在朋友们都愿意帮助我们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伸手开亮了电灯,“你──充满意外及惊喜!她是活生生的,咪姐并没有死,她不是鬼。

  我掀开被子,起来拥抱她,在那一刹那,一切谈会都冰释,我到这个时候,才落下泪来。

  “不要怪汤米,不是出这一招!咱们两个人都下不了台。”

  “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──”我哭泣。

  “难道我俩不是死后复生,再世为人吗?”她很有深意的说。

  我无话可说。

  我们和好如初,把旧房子再装修一次,才搬进去,经过这次风浪,我明白许多,幸亏我还年轻,还有机会,咪姐仍然做我的经理人,我多数为厂家表演,不大公开亮相,钱还是赚得到的,不过辛苦一点,生活也过得不错。

  我也开始与咪姐找些小生意来做,计划将来,见到老朋友,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,人们是健忘的,他们早忘记咪姐嘴里说过的话,而我,那时候我人在纽约,我没听见。

  我们两人的关系跟以前却不一样了,现在比较客气,有距离,现在我已懂得做人之道。

  我俩元气恢复得很快,咪姐改变作风,认识了一位小厂家,两个人走得有纹有路,很多时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修身养性。咪姐也真脱胎换骨。

  我跟她,都似裁坏了的衣服,要尽一番努力,才能往正路上走,略一疏忽,失足立刻成千古恨。

  想到在纽约那段日子,不寒而栗,特别珍惜目前。

  至于家里,我仍然寄钱回去。他们是对的,小市民生活闷是开一些,但是平静可贵,姐姐还是在做速记员,弟弟找到份书记工作,母亲一日煮三顿饭,父亲或许在明年退休,如果我跟他们一样!我也不失为是一个幸福的人。

  但是我。

  我是只黑羊。

  我的经历与他们不同,以后的日子里,尚会发生许多许多故事,许多。

  水晶花

  那个美丽的女人,我早留意到她了,三十上下年纪,无论何时何地,都穿黑衣服,配戴着许多钻石首饰。

  钻石这样东西最古怪,冷艳、闪烁、梦幻,能够真正把一个女人的容光衬托到一个新的境界。

  她喜欢镶得很累赘的古董首饰,但她穿得简单,看上去很顺眼。

  我叫妹妹看她,“怎么样?是不是全城最美的?”

  妹妹笑说:“城里有许多美女是不出来走动的。”

  “有这样的美女吗?岂非锦衣夜行?”我问。

  妹妹笑,“金丝雀有时候不可乱跑。”她提醒我。

  “这一位也是别人的金丝雀?”我问。

  “她是何老三的外室,最近何太太病得厉害,她便跟着老爷出现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难怪,她双目有呆木与厌倦的神色,不容易看出来,但留意一下,还是注意得到。就因为这样,她另有一种矜持的样子,与那眼珠子转得掉出来的小舞女大大相异。

  “……你去不去?”妹妹在说什么。

  “嗯?”我问:“什么去不去?”

  “我在问你!玛姬明天结婚,你去不去?”

  “不去,我累得慌。”我说:“想多睡一点。”

  “上午睡够了,下午可以到三婶那里吃饭。”妹妹说。

  “三婶又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三婶生日。”

  “她认几岁?”

  “谁敢问。”妹妹抿嘴笑道:“大约四十一、二吧。”

  “四十?她会把你杀掉,她顶多希望你说她三十二。”我说:“再聪明的女人在年龄上头还是神经兮兮的。”

  “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。”妹妹感喟的说。

  “睡醒就去,睡死了就不去。”我回答她刚才的问题。

  “当心妈妈骂你,”妹妹说:“说话没点正经。”

  这样的罪名我背着已经有很多年了——说话没正经,做事没正经,做人没正经……

  生活真令人失望,闷闷闷,太闷了。天气好,坐船,天气不好,吃饭,去舞会,大伙儿大眼对小眼,硬碰硬原班人马,偶而有张新面孔,几乎必然的,一定是电视台的小明星,半年就这么胡混着过去了。

  我打一个阿欠,找个籍口提早离场。

  外头在下雨,空气有种腻答答的味道,一地的汽油虹彩,我深深叹口气,不知不觉,回来已经有半年了。

  要走的时候,爱伦娜无论如何不相信。

  “你父亲叫你回去,你就得回去?我们最多不用他的钱!”

  爱伦娜是混血儿,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!一双眼睛是深棕色的,长发如瀑布,但皮肤如牛乳。我们走了两年,谈及婚嫁的时候,父亲发慌,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。

  混血儿?洋女?不可能的事,玩是可以的,结婚?不要开玩笑。

  在爱伦娜来说,屈服于任何事,都是爱得不够,我也认了这一点。可是没有父亲的救济,而叫我留在欧洲,这是没有可能的事。

  叫我出来找一份年薪约三千镑的工作,净受洋气,也是没有可能的事,我拖延半年,越来越害怕,终于还是回来了。

  爱伦娜苍白着脸说:“我一生都不要再见你。”

  我也没有抱着再见她的心情。感情这种事,完了便是完了,无法再走回头。

  回到香港,才发觉潜意识中,我爱爱伦娜,比我自己知道的多。

  父亲见我一个人回家,很漂亮的处理整件事,他连提都不提,就当爱伦娜不存在,但我不能够。

  我的梦魂常常飞回去欧洲,看到爱伦娜只穿着薄衣,坐在初冬的窗台,窗外白蒙蒙一片,而她捧着一杯热茶喝,牛乳般的皮肤,黑瞳孔,肿肿,如刚哭完,犹如一张图画。

  我讪笑自己对她念念不忘。

  特别是这半年来,看到此地的名媛,没有一个上眼,我便会偷偷的想起爱伦娜。

  香港的女孩子越来越僵、越来越浓妆,头发全部烫得像铁丝,鲜红的唇,人工的面孔,一丝灵魂都没有,披着悉悉索索的舞衣,身材细小得像发育未全,抖着走路,像具塑胶洋娃娃,不约而同地拥有黑眼圈,看上去也够疲倦的,仍然为抓金龟婿而到处颠扑,真是惨淡。

  妹妹曾刻薄的说:“看看你爱搭救谁,拉人家一把,行行好,娶了她回来让她专心在家发胖。”

  除了爱伦娜,我还没有动过要娶人的念头。

  这半年来郁郁不乐是每个家人都看得出来的。

  一睡睡得老晚,呆呆的吃午饭,看电视录映带,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,晚上回来读小说至天亮。父亲只要把我留在香港,其他一概无所谓。

  他也想我结婚,结了婚更加飞不了,乖乖的替他养孙子。

  妹妹说:“他才廿六岁,晚几年不妨,别把他逼急了。”

  父亲是很宠这个女儿的,也更迁就我,事事处之泰然。

  偶而也问:“要不要到公司看看?嗯,学以致用,堂堂会计师,别太投闲才好。”

  我还是心倩坏。

  一路踯躅回家,益发不原谅自己,为了享受放弃爱伦娜犹可,但我根本不是爱享受的那种人,我只是不想吃苦,偏偏现在就苦得十足。

  走错一步棋子,只要不顾一切的在欧洲结了婚,生下孩子,父亲总会心软吧。

  我也别太乐观,父亲是硬脾气,爱伦娜亦是硬脾气,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缩,到时只有更惨。

  我大叫出来:“爱伦娜!”

  我颓然靠在墙上,酒气上涌,我胸口有点难过。

  到欧洲的第一个春天也是这么渡过的,当时年纪虽轻,也被春天迷得疯狂,满院子的桃红柳绿,女孩换上薄衫,天上露出金光,人们活跃起来……

  今日可也是春天?

  我喃喃叫:“爱伦娜。”

  “唤我?”一旁有个声音问。

  我转头。她坐在一辆开蓬汽车里,向着我微笑。

  我认得她,钻石在她的朝子上闪闪生光,她那冷艳的面孔很难叫人忘记。

  我问:“你也叫爱伦娜?”

  “嗯。”她自嘲地说:“爱伦娜何。”

  “何先生呢?”我问。

  “在玩牌。”她说:“上车来吧,你是利家第二个孩子?”

  “不,那不是我姐姐,我是利家大儿子。”

  她推开车门。

  我问:“带我到什么地方去?”

  她笑,“送你回家。”

  “别,别带我回家,我不要回家,难得被一个美女接了上车,就此被送回家,心有不甘,有什么刺激的地方可以去?”

  “你喝醉了。”

  “真的,我不要回家。”我睁大了眼睛。

  她笑,“早知随你靠看墙吐个饱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我知我说得太多了。

  “不要紧。”她说:“你们这些孩子,一贯的放肆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我唐突了她。

  她并没有介意,把我送到家门,看佣人出来把我接进去,便离开。我倒在床上就睡了,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艳遇。

  醒来之后,只觉自己糊涂透项。

  羞愧之余,也得赎罪。

  我问妹妹:“爱伦娜何的地址你有没?”

  “有。干嘛?”妹妹立刻提高警惕。

  “送花给她。”

  “发什么疯?少惹她这种女人。”妹妹联想丰富。

  “真的,我有正经事,不是想像中那种理由。”

  “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,总而言之,你好自为之。”

  “得了,那么多的之乎者也,真受不了,”我轻轻推开她,“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么,你给我放心。”

  “——”

  我抬起头,扬起一条眉毛,她没奈何,只好翻出地址给我,她不告诉我,我也有法子在别的地方找到。

  都是我亲手挑的,一大束白色的花,都是芬芳的,美丽的,亲自开车,送到她佣人手中,有一张小卡片,叫她原谅我的唐突。
 
 
 
言情小说作家列表: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