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稀奇吗?”她问:“我只上过小学。你也许不知道,很多人只上过小学,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,但是我不熟。”
“你很幸福。”她说:“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,是不是?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。”
她打开皮包,拿出镜子照了照,那种镜子,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。那只手袋,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。
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,长得好像也不错,但是说起话来,完全不是那种味道,我觉得有点不自在。
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,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,有什么意思,多邪门左道。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,怎么我也在做呢,我的天。
但是无论怎么样,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,知识不会很丰富,谈话不会很有趣,但是不讨厌。
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,于是笑了笑。
但我说过,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,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。
她于是问:“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?”
我缓缓的摇头。
“真的没有?”她很担心的问。
“没有。”我说。我心里很不好意思。
她低头,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。
她那种神情,实在是不错的,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,也正是这样的神情,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,我想她会更好一点。
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,目前这样,对她来说,已经相当不容易。
她忽然抬起头来,“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?我想看看,一定写得很好。我从来没看过小说。”
“没看过,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?”我问。
“我对你有信心。我不喜欢看小说,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,而且没有空闲。”她说。
“可是你好像很有空,”我说:“你怎会在这里。”、
“坐在这里,对我是很重要的。”她严谨的说:“那不同。”
我皱了皱眉头,她说这话,实在古怪了,我不太懂。
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,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。
她又问:“你有女朋友吗?”她盯着我看我的脸。
我一怔,说:“以前有一个。”
“你不要她了?还是她不要你?”她问我。
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,她问了这么多。
“两样都不是,她去念书了。”我耐心的解释。
“是。”她说:“我怎么会这么笨?早该想到了。”
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,我有点怜惜她。
我看看时间,发觉晚了,我迟疑着,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?
“你要回去了?”她问我,“是不是?”
她真是聪明,看到我每一个动作,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,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。
(啊!秀兰。)
我点了点头。
“你先走吧,我再坐一会儿。”她马上说。
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。
“这──”我说。
她很爽气,“没关系。我反正来了,多坐一阵。”坐在这里,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?
我不明白。
但是忽然之间,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,我也没了好奇心,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。
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。
我的心念转得很快。
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,今天晚上不来,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。幻想,真是最美好的东西,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。
现实说:现在这么冷,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。
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,我说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,抬头看着我。
她忽然说:“你是像詹,特别是你说‘我要走了’的时候。”
我只好再笑一笑,走了。
外头的空气真是冷,我每喷出一口气,都成了白雾。
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,走到车子那里去。
我想起那个女孩子,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。
我又想起,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。
我开动了车子,十分钟后回到家里,我拨了电话。
小丁在家里。
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,他简直跳了起来。
“什么?”他说:“你?你──”
“别唱京戏了。”
“你好!”
“没甚么,小丁,就是因为你生病了,才没告诉你,而且她──也没想像中的好。”
“胡说。”
“你听我说好不好?”
“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,你这个人,我瞧不起你─.”
“小丁,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?”我问他。
“你怎么会这样对我?你跟她说了些甚么?”
“闲谈几句。”
“有没有约会她?”小丁问:“老实一点!”
“没有。小丁,她不是仙女,像她那样的女孩子,还真的很多,不相信,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。”
“我一定去,我病死了也得去。”小丁说。
“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?”我笑了。
“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。”他挂上了电话。
我摇了摇头,挂上了话筒。
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,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,我想。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,何必小题大做。
但是我、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,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,甚么都不懂,但是她有感情。
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,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,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,像她那样,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。
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,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,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。
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。我喜欢秀兰。受过教育,可以谈天,旨趣相同,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,使我难以应付,她跑了。
第二天,我到出版社去一趟,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,结果是老板让了步。
我心情有点开朗,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,是值得庆祝的事情,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。
我选定了一家酒吧,那种有点心的酒吧。时间也不太早了,约莫五点钟左右。座位上有几个水兵。
这种现象,都是我们看惯了的,我并不以为奇。
我叫了啤酒,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,我呆了。
“你.?”我问。
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,黑色的网袜,头发披在肩上,这不是她吗?
她也呆住了。
我恍然大悟,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,怪不得了。
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,虽然裙子短一点,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,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。
“你……”她意外的问:“这是巧合吗?”
我点点头,“是的。”我说。
“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,”她笑笑,“请我喝一杯。”
“好。”我爽快的说。
“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?”她问:“这地方不好。”
“没有什么不好的。”我说:“我顶喜欢这里,只是不常来上,今天忽然经过,进来喝一杯啤酒,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。”
“可是你是个作家。”
“别笑我好不好?”我说。
她意外的睁了眼睛,不明白我的话。
我也没有再加解释。
“露露!”那还有人叫她。
她摆摆手,表示不过去。
“你叫露露?”我问她。
“是的。”
“你原名叫什么?”我又问。
“露露好听,”她很稚气的说:“我喜欢这名字。”
我实在没话好说了,她觉得露露好听,我能再问吗?
但是我说过,与她在一起,很有优越感。而且,人只会觉得安全,因为她太容易对付。
我喝着啤酒。
“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。”她说:“你晚上会来吗?晚上我们换长裙子。”
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?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,都穿一条长裙子。
我又想到了小丁,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,不知道有什么感觉。
“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?”她笑问。
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,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。
“嗯?”她又问:“为什么?”
“啊,我也不晓得。”我说:“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。”
“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,我很开心。”她说。
“你──今年几岁?”我问,我是忍不住了。
“十八。”
“什么?”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十八。”她说:“我看起来比年纪大,是不是?”
“不,与你年纪一样,很小。”我告诉她。
我没有哄她,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。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。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。但是看上去,她的确是成熟的。
那样的打扮,那样的身裁,实在不容易。
我看了她一眼,又想起了小丁。
我承认当这个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,的确有几分神秘,但是现在看上去,是很赤裸裸的,过分暴露。
我一口喝完了啤酒。
“你会再来吗?”她问。
“有空的时候。”我说。
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这种没有诚意的话。“你不介意吧?”她问:“我只是做这种工作。”她说话的待候,是这样的带歉意。
“没有,很好,”我说,“你不必这么想。”
她笑了笑,极其开心。
她送我出去。她说:“如果詹像你,就好了。”
我点点头。
离开了那个酒吧,我想起她问:“为什么老是会碰见我?”
那是很巧合的,这样的巧合,我不喜欢。
碰见她的应该是小丁,不是我。
因为我没有觉得特殊的高兴。
我回家,告诉母亲我加了稿费。
母亲问:“加了稿费有什么用?谁也不等你的钱用,你怎么不交一个女朋友?几时结婚。”我逃了出来。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,实在是为了避母亲,不是父亲。
这世界上有两种母亲,一种恨不得儿子马上结婚,一种老是阻扰儿子的婚姻,像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,大概是适合早婚的。
回家我赶了两段稿子,觉得自己除了工作,简直没有娱乐,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烦,相熟的朋友又少。我的天。
这年头谁都寂寞,可不是,真的得找一个女朋友。
我拿出信纸,写了三张纸,寄给秀兰。
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,但是最低限度,她可以是一个好朋友。
露露呢?
真想不到为了小丁,我会认识那样的一个女孩子。
不知道今天她还去不去那里喝咖啡。一个人。
露露实在不像做那种事情的人。
她而且还老说我像詹。
真是见鬼,詹是什么人呢?如果是她的男朋友,一定不会怎么高明。
不过她还是很纯真的。她对我说了很多话,觉得我了不起,十八岁的人还是像十八岁的人。
但是这样的女孩子,如果说可以做好朋友,实在异想天开,我从来没那样想过。
我有种怪怪的想法,这个女孩子,要是真把她当女朋友,不晓得会有什么感觉。
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,我不该那样想。
星期日。
这种天气,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,小丁很有一套,他是个会玩的人,与他住一起是不错的,但是我没有去找他,自从那次见他大叫大嚷之后,我害怕了。
我有点怕他,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几个朋友,大家到果园去兜了一个圈子,买了些东西。
回来的时候,在市区吃了一顿饭。
我不觉得怎么开心。
与普通朋友在一起,我可以迁就,虽然不是特别谈得来,但是人与人,总有点话可以说,但是我不会太开心。
话不投机是很难说得起劲的,与小丁在一起,情形好得多,甚至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,也有味道一点。我一直有点无聊,想早点回家休息。
多年在家里工作,我忘了怎么对付自己不太喜欢的人。
一个人的圆滑大概是慢慢练出来的,我没有这种练的机会,渐渐变得像个孩子,爱不高兴就不高兴,任性得很。今天我也是不太高兴的。
回到家里,我往床上一躺。怎么朋友这么少,我想。
秀兰不知道怎样了。
秀兰是个独立的女孩子,她实在是自由活泼的。比起男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她又是这样的能够适应环境,很会自得其乐,像她这样的女孩子,如果会觉得寂寞,那才怪呢,怎么会想起我这样的傻瓜。
她是那种短头发,身型敏捷,像小男孩的那种女孩子。这样的女孩子,到什么地方去找。
我舒出一口气,将头枕着双臂,眼睛看着天花板。
真的到那儿去找。我想。
我跳起来。打电话给小丁。
不行了,非要他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不可,他这个人,办法很多,然后我哑然失笑我怎么怕寂寞会怕得像个女孩子?我不明白。
我又放下了电话。
没到一秒钟,电话铃响了起来,把我吓了一跳。
每次有电话铃响,我总是想到:催稿。
除了催稿,不会有好事情了。我拿起听筒。
“喂?”小丁的声音。
我很开心。“小丁,怎么样?”今天我欢迎他。
但却有点低沉。“我找到她了。”他说。
“谁?”
“露露。”
“啊。”我应一声,小丁找到她了。
“她在酒吧做事,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。”
“啊。”
“我找到她,她根本不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。”
“啊。”
“你别老啊好不好?你说得对,她与我想像差太远了,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。她像一只野兽。”
“野兽。”我喃喃的说。
“她完全是没有开化的。你明白我的意思?难以想像现在的世界下还有这样不文明的人。”小丁说。
我笑了,“就算在酒吧做,也不至于如此吧?”
“不不,你不明白,这个女孩子,除了钱之外,不理会外界一切,她连报纸都不会看。”
“很多人不看报纸。”我说:“何必紧张。”
“假如这样的人再多一点,哀伤的应该是你,你要吃西北风了,你靠什么为生的?”
小丁问。
“你先别担心我好不好?”我问。
“我过来与你讲,有酒没有?”小丁说。
“有。”
“十分钟后到。”
我等地来。
我替小丁拿出酒杯,烫了酒,放在茶几上。
小丁这个人,是很守时,十分钟后便到了。
我开门给他。他叹着气进来,摇头摆脑。
“何必为一个那样的女孩子伤脑筋?”我问。
“她很可爱。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时候对看她,已经习惯了。”小丁说:“我爱上了她。”
“别说笑话,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!”
“可是我从不认得像她那样原始的女人。”小丁笑。
“你怎么做了?”我招呼他坐下来。
“好酒。”小丁说:“我给了她钱,叫她陪我。”
“她陪了?”
“陪了。”
我很尴尬,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。这真是很原始,凡是用钱买得到的东西,都原始。
我没想到小丁会用钱去买一个女人。
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,不少女孩子喜欢他,怎么会搅到要用钱买那么糟?
我瞪着他。
“她陪了我三天,我问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──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