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,我还能救她出去?
我来这里,并非是看他们一家陆续亮相的。
正在我要站起来的时候,那幅帘子又掀开了一次。
出现在门外的一个中年妇人。我心马上狂跳起来。
在黯黯的光线里,我吃惊的看着地,然后我失望了。
她的头发很乱,白了一半,脸上瘦得与她丈夫一样,所不同的是,她的眼睛还有
那种光彩。
一套衣裳搭在她的身上,她看着我,好像不认得我。
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母亲。她看上去比祖母都老。
我并没有像文艺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,扑过去抱住她。
事实上我根本不想与她说话,她不可能是我的母亲。
我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?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。
“你是……小曼?”她用哑哑的声音问我一句。
“陆小曼。”我答。
“你的生活很好。很好我就放心了。”她忽然说。
“是的,只要你们不来骚扰我与祖母,就好了。”
“祖母:.…啊,是,她。”她好像想不出谁是祖母。
“我只是想看看你。但是她就急得疯了。一直给我们钱……我们也很需要钱,就
收下来了。”她说。
我闷闷的冷笑一声。
你们每次凶神恶煞的去要钱,现在又把自己说得很无辜。
别以为他们笨呢,他们一点也不笨,太聪明了。
“用了她的钱,真不应该。不过你真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。”她挤出了一个笑容。
我不响。
“走过来给我看看好吗?”她问:“给我看看。”
我真奇怪,她有这许多孩子,还要看我作什么?
我勉强把脚步挪进了一点,她似乎已经满足了。
她看着我,“小曼,你长得很漂亮,不过眼睛与你姐姐很像呢,是的,很像。”
她不住的说着。
像?
我看看阿娟,阿娟的眼睛像夜间的野猫,阴恻恻的。
她不会像我吧,况且我说过好几次,她不是我姐姐。
“我要回去了。”终于我说:“时间已经很晚了。”
“好的好的。”她说:“你来过了,使我很高兴。”
我看她一眼,再看了她的丈夫一眼,便撩起布帘。
我再回了一下头,便从那道小木梯走下来,离开了他们。
美丽街一号二楼。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。我想。
她是我的母亲,我知道,祖母也知道,但是又怎么样?
我不属于他们的。我属于我的父亲,与我的祖母。
我见过父亲的照片,清秀而漂亮,而祖母又如此好看。
他们自小把我送走,现在我实在没有再回去的必要。
我这一辈子,并无办法再适应他们那一家人了。
跳上街车,回到自己家中,我方好好的松了一口气。
祖母来替我开门,我一手抱住她,“祖母!”
她的脸细腻而慈祥,头发光光的梳着髻,一件灰色的旗袍朴素大方,此刻祖母在
我眼中,像个天使。
她是我的救星,把我从那种环境里救出来。
没有她,我岂不是要与阿娟一样?我打了个冷颤。
她是他们生下来的,我可不是。我有父亲与祖母。
“小曼,你去了好久啊。”她说:“走了很多家书店吗?”
“嗯,”
“我去拿点心给你吃。”她笑着进厨房去了。
我看着这间我熟悉的屋子。两间小房间,一个小客厅。
客厅里的老式丝绒沙发,一张半新不旧的好地毯,四周一尘不染。比起他们,我
的确生活在天堂里,我过得像个公主。
我坐了下来。
祖母拿出了红茶与鸡肉三文治,我肚子的确饿了。
但是他们呢?他们连三顿饭也吃得不太好吧?
那个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的阿娟,那两个脏男孩。
还有我未曾看到的那几个人。母亲的瘦削,都太惊人了。
我拿着三文治吃,食而不知其味。“母亲”?
这样子也好算母亲吗?我不明白,我必须要忘了她。
“小曼,”祖母出来,“今天你要不要看场电影?”
“哦,好的,假使你要去的话,我陪你好了。”
于是我陪祖母去吃了一顿晚饭,看了场电影。
当天晚上我睡得不好,老是看见那双眼睛,阿娟的眼睛。
老是梦见母亲那种悲惨的笑容,吓得我一身冷汗。
半夜醒来,我起身把所有的灯开亮了,坐着不动。
这间房布置得如此周到,甚至连我放皮鞋的架子都有?
这一切一切,都是祖母给我的,除了物质,还有她的爱。
这十余廿年来,我简直想不出祖母有什么缺点。
祖母对我实在是太好了,我有什么理由可以离开她?
况且我也不愿意离开她,我爱她,我也需要她。
这根本不是环境的问题,但是母亲他们的生活的确是可怕的,我不能想像自己可
以适应他们。
还是完完全全的忘了母亲他们吧,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。这是唯一的办法了,
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。
我拉上被子再睡。
但是我睡不着。一点办法也没有,我睡不着。
一直到天亮,我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,才闭上眼睛。
我没有哭,在这种时候,流眼泪是没有用的。
祖母来推我,“小曼,中午了,即使放假,也可以起床了。”
我睁开了眼睛,皱着眉头,“祖母。”我叫了她一声。
“为什么这一阵子你老是愁眉不展似的?”祖母问。
我摇摇头。
“有什么心事没有?”她问:“你可以说给祖母听听。”
“没有心事,祖母,我想我是睡得太多了,头痛。”
她按按我的被,“不要紧,起来吸吸新鲜空气就行了。”
地替我开了窗户,一阵凉风拂了进来,窗帘动了动。
“祖母,”我问:“当初爸结婚的时候,你赞成的吗?”
祖母转过头来问:“怎么?小曼,我叫你别记住这一些了。”
“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赞成他的婚事。”我说。
“事过境迁了,还提来做什么?”祖母耐心的告诉我。
“我看你是不赞成的,是不是?祖母?”我追问。
“为什么你会这样问?”她反问我,“为什么?”
“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,看上去几乎比你还老。”
“什么?”祖母震惊了,“你说她老?你….:怎么知道?”
“我去见过她。”我说。
“你去见过她──?”祖母跳了起来,她细细打量我的脸。
“我不喜欢她,”我说:“我知道你会生气,但是我不想瞒你,我的确去见过
她。”
“几时?”
“就昨天罢了。”我说:“回来的时候,我没有讲出来。”
“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?”祖母面色苍白的追问。
“每一个人对自已的身世,总有一点好奇心的。”我说。
“你见到她了?”
“当然,还有她其他的儿女。真的,祖母,她看上比你还老,头发也白了,也许
日子过得很苦。”
“孩子,祖母只求你忘了他们,难道你也不答应?”
忽然之间,祖母变得很伤、心,带点绝望的看牢我。
“祖母,我不晓得你会这样不喜欢,我真的不知道!”
“你答应我的,小曼,你答应不离开我的。”她低下了头。
“祖母,我没有要离开你啊。”我嚷:“我怎么会呢?”
“这样子下去,你终于会离开我的,小曼。”她静静的说。
“祖母!”
“这些年来,难道我没有对你好吗?小曼,”她问。
“不,祖母,你实在对我太好了,所以我什么都不瞒你。”
“那你答应我,不要再去看你母亲,不要再提出问题。”
“好的,好的!”
“但是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,小曼,你不遵守诺言。”
“你原谅我,祖母,原谅我一次好吗?”我恳求她。
“小曼,你既然去过那里,大概你也知道,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,他们是什么样
的人。你可以回去吗?况且我与你,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,你要孤意一行,我并
没有办法。你是大孩子了,你自已想想。”
祖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硬很死板,使我吓了一跳。
她从来不这样对我讲话的,我想这一次,我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。
“祖母,这一次我真的晓得了,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。”
祖母不响,她走出我的房间,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。
我心里后悔得不得了,何必把这件事告诉她呢?
祖母对我这样好,我却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来。
是母亲又如何呢?这个母亲并没有养过我一天。
她并没有尽过责任,怎么可以与祖母比呢?我太笨了。
为了他们一家人得罪了祖母,真是太不值了。
但是祖母又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?母亲总是母亲。
无论她怎么坏,怎么不值,怎么堕落,但母亲还是母亲。
不过从这一天开始,祖母对我态度好像变了。
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。我是可以感觉得到。每次我出去,她不再问我要到那
里去,我迟回家,她也不追究我。
这对我真是一种惩罚,这一次我真是激怒了祖母。
我没有办法再向她保证,但是我不会再去看母亲了。
在这一段放假的日子里,我可以不出去便不出去。
除了请同学回来,我就在家陪她做家事,与她说话。
祖母这样爱我,我想她很快会原谅我的,我知道。
不过她还是继续对我很冷淡的样子,使我有点难过。
一天我补习回家,家里又有客人。
我听见祖母的声音说:“……难道非亲生不可吗?”
“不会的,她是个好孩子,你放心好了。”那个女友说。
祖母不响。
我放重了脚步,“祖母!”祖母回过头来,吓了一跳的样子,“小曼,你回来
了?”
“是的,今天我自已带了钥匙。”我说。
“噢,来见见这位赵阿姨。”祖母叫我,她是笑着的。
我很久没见到她的笑容了!于是我乖乖的叫了一声“赵阿姨。”这位赵阿姨也有
四十多岁了。
她看了我几眼,然后说:“长大许多了,小曼。”
虽然她这么说,但是我却不记得以前在那里见过她。
要是在以前,我早就出声了,但是现在我不敢问。
祖母、心情不好,我再问这些,她会更不高兴的。
我与祖母之间,好像不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。
我静静的站在她身后,没有说什么,我只好怪自己。
赵阿姨忽然说:“小曼,你祖母把你带大,不是容易的,你要好好的对祖母,知
道吗?”
我还没有回答,祖母便说:“对孩子说这些干什么?”
我连忙说:“是的,我知道,阿姨。”我看了祖母一眼。
她为我辛苦了这么多年,不管如何,我一定要报答她。
赵阿姨又与祖母闲谈了许久,然后才走了。
祖母拿起绒线织了两下,放了下来,“小曼过来。”
我连忙蹲在她身边。“祖母!”
“这几天,祖母冷淡你了。”她说:“你不介意吧?”
“怎么会呢?是我不好,祖母,我惹你生气了。”
我连忙趁机会解释一下。祖母只是看着我微笑。“祖母,你息怒吧,我以后再也
不敢了。”我说。
“小曼,你太聪明了,这样聪明的孩子,唉。”
我不知道该说此汗么才好。
但是祖母已经改了语气。“出去看一场电影吧。”
“我陪你,祖母。”
“我不用人陪,去找几个同学消遣一下,你好久没出去了。”
“好的,祖母。”她说这几句话,好像口气与以前一样了。
我稍稍放心一点,我打电话去约了一个同学。
“祖母,我出去了。”我说。
“一路上小心一点。”她说:“早点回来,要不就打电话。”
我点点头。
我拿了我的零用钱出去了。我觉得有点不自在。
现在我与祖母之间,真的好像有点生硬的样子。
我听她的话,以前是出于自愿,现在倒像是怕她生气。
而且那个赵阿姨,又是一个神秘得很的人物。
现在出来看电影,也是她把我遣出来的。但是她叫我出来,我又不好不出来,的
确越来越怪了。
看完了电影,我与同学分手。
我不想乘车,慢慢在路上踱着,我想起了一些问题。
祖母四十九岁。这样说父亲生我的时候最多只有廿岁。这可能吗?
母亲显然不足四十岁了。这是怎么一回事?
我正在低头走,忽然之间,一个女孩子喝了我一声。
“嗯!”
我抬头一看,吃了一惊,“阿娟!”我失声叫出来。
“你倒还认得我。”她笑着说。双手插在腰上。
“你在这里?”我问。“没想到又看见了你。”
“我来不得这里吗?一大条街,谁都可以走。”
“你干吗这样低看头慌慌张张的走?”她问我。
糟糕,要是祖母晓得我与她谈话,气都会气死。
我说:“请你喝咖啡好吗?”我不想与她站在路中心。
她斜斜的看我一眼。“也好,反正交了货,有空。”
“交了货?什么货?”我吓一跳,怀疑的看着她。
“假发!”
“啊。”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,“那么我们走吧。”
我与她到一家咖啡店里坐下,她还是穿着那套唐装衫裤。
“你好吗?”我笨拙的问。
“好。”她很爽气的说。虽然粗俗,她是很大方的。
“母亲呢?”我还是问起了母亲,出卖了祖母。
“都是老样子。全家最幸运的是你,早晓得我也情愿妈把我送掉。”她说。
“听说,”我嚅嚅的道:“听说做假发的赚不少。”
“是吗?”她反问:“比读书好吗?恐怕不见得吧。”
我没话好说了,她也说得很有道理。总没有读书好。
“而且这一行现在也往下走,赚不了多少。”她说。
“不过送给别人家养,也不是好过的。”我也提醒地。
“你可过得不错,爸说那女人对你非常的好。”
“那女人,是我的祖母。”我说:“那当然不同。”
“你的祖母?”阿娟轰然笑出来,“你到今天还以为她是你的祖母?”
“什么?”我很气愤,“阿娟,你不准侮辱她!”
“笑死我了,假如她是你祖母,那么爸不成了她的儿子?”
阿娟还在笑。但是随后我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。
我不该与她计较,她又没念过书,也不懂道理。
我心平气和一点了。“不,阿娟,我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,我的爸爸已经去世多
年了。”
阿娟拉下了脸,“谁告诉你的?说!谁告诉你的?”
“祖母。”
“这个女人撒谎,我告诉你,”阿娟咆哮起来,“你在三岁的时候,还是我天天
抱着你吃饭的,你是我妹妹,这难道还错得了?是她从我们那里把你买去的,你明白
了?她不是你的祖母!她只是一个舞女,要领养一个孩子的舞女!”
阿娟的声音是这么大,全店的人都转头向我们看来。
但是我的喉咙像塞住了东西,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这话──可真?”我发着抖说。
“怎么不真?”阿娟睁圆了双眼,“你如何不是我妹妹?”
“我……跟你是一家?”我用手指着她,颤动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