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晓得。」他低头笑。
他晓得?!「是呀,你晓得。」她也笑了。
好奇怪,虽然天庆的态度从以前以来一直是如此,但就在这一刻,而也一直到这一刻,她居然才体会到那种无怨尤的温柔。呵,以前的她究竟是怎么了?莫非只是为了排斥而排斥?还是人性在作祟呢?不过不谈这些,现在若再重头来过,应该来得及吧?
那一夜,和翟天虹讲明之后,隔天,她并未再去找他,而是选择了来找翟天庆。而在照顾天庆的这几天,她把很多事情想了再想,虽然不曾将一切都想透彻,可起码,她把自己看清了;于月终究是于月,而不是金嫮儿,一个带着富贵的名字。
而今天之后,除了那已无意义的婚约,似乎还有一些问题等待着她去解决--比如于阳,对她,是认与不认?!
思及此,她不由得想起方才外头的情形,且困惑。
于阳呀于阳,妳这么急着找的,究竟是谁?爷,老早就在十一年前大火的前一晚,就离开人世了啊……
一个月后--
「来,吃粥。」
「我没生病,不要人家为我准备。」
「这粥我熬的。」
「啊?」坐在池边发呆的于阳,抬起头,讶异地看着那端着碗的人。
「刚刚进灶房让大娘教我的,肉片加青菜熬米一刻钟,虽然不难,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。」将碗端到她面前。「妳帮我看看哪里要改进。」
瞪住那碗里白玉镶翠的颜色,一股清新的米香同时钻进她酸涩的鼻间,一整天未沾食物的嘴,也因而生津。
「吃一口看看,不好的话,我下次改进。」笑道。
还有下次?他这次动锅杓就要让她掉了下巴了,她从没见过男人进灶房的!咽咽口水,端住碗,舀了一匙粥,送进嘴里,合着。
「怎么样?好不好吃?这回让妳笑不打紧,人人都有第一次。如同我,第一次骑马,第一次上学堂,第一次离家,第一次谈生意,难免不适应;如同妳,第一次进灶房动锅杓,第一次将菜烧坏,第一次到远方,第一次没爷在身边……这都没关系,因为人人都有第」次。」一个月下来,能找的能问的,都问过找过了,虽然寻人的布告依然贴在城墙上,而也让人回苏州找过,但于三泰这个人似乎只存在于阳的心里,对其他人,包括苏州耆长府上的人来说,根本就像不曾出现过似的,顶多只瞧过她自言自语。
不过说也奇怪,人找不到,那跟着于阳多年的灶君牌位和灶王书,居然也一并失踪?
另外,在临行时留书给于阳的谈初音亦遍寻不着,顶多只从谈家问得,她于今已从佛修行,云游四海去了。
「粥……很好吃。」躺上舌,米粒旋即化去,仅留下香甜,满足了她的味觉,她不自觉一口一口将粥喝至碗见了底。以前造菜,总要试尝,十几年下来,浓的淡的甜的咸都不足为奇,可这粥却让她忍不住想再尝一碗,因为那里面有满满的关怀与情感。那让她不禁眼眶红。「滋--吃完了,还有吗?我还要!」
吸了鼻,且偷偷眨去眼里的湿意,递出碗。曾几何时,她不再看过翟天虹板着脸,他微微扬起嘴唇的样子,现在已经变成她每天一定要看的。
「有,还有很多,一定让妳吃到吃不下为止。」接过碗,人往旁边让了点,让她瞧瞧那一群跟着他来的人。
「于阳,我照妳的方法炒了肉丝韭黄,妳帮我看看对不对?」小厨娘手里端了个盘,那韭黄在阳光下闪着宜人的色泽。
「姑娘,妳也帮我看看这道活烹鲤做得对是不对?哇啊!别跳呀!把了油的再回池里也不会变成活的呀!躺好躺好!」作势按住那仅有嘴和尾动着的鱼烹调。
「呵呵,会跳就不对劲了,大娘确定肉熟了?」厨娘要活宝,于阳不禁被逗笑了。那是一个多月下来,她第一次展笑颜。
「当然熟了,我夹一口让妳尝尝,如果成功,我回去也要造给我那口子和笨儿子瞧瞧,让他们知道老娘我也不是只会把屎把尿的。」
说罢,所有人均笑开。而正当数人讨论那道奇异的活烹鲤之际,一道吆喝由清至近传来。
「让让!让让!重死我了,挡我者死!快闪,」到了于阳面前,老厨娘已气喘如牛,她将手上端着的沉重物往她面前一呈。「娃儿,妳也帮我瞧瞧。为了这个,我也学妳三天三夜不睡,一会儿处理好还要给老爷送去的。」
自从灶王宴尝了于阳的百道菜之后,她家老爷挑食的病竟不药而愈,现在只梦灶房出什么,他就吃什么;而也才短短几天,本来骨瘦如柴的人,居然足足胖了一大圈。而且也可能是因为吃了喜欢的菜,开心了,现在他的脾气也不再似以前那么刁难了。
看着那蒸笼里还冒着烟的猪头,于阳想笑也笑不出来了。「嬷嬷,您怎么……」
「怎么把猪头端出来?哼,还不是她们一群害的,要她们再等我一会儿也不愿,直说要跟着大少爷来!恨只恨我的刀不够快,切个猪头可能要花半天﹗」气得跺脚,只是这一跺竟让受不住重的手滑了,而这一滑,那笼里的猪头也跟着飞跳出来。
「哇--」人人惊喊,幸亏于阳动作怏,裙襬一摊,飞扑出去,将猪头接了个正着。
「呼!幸好!」跪在地上,对着落在裙片上的猪头,她放心笑开。只是当她想爬起来的时候,竟发现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的廊柱后。
「啊,娃儿,忘了跟妳介绍,还有知府千金,刚刚我们一群忙着都忘了招呼她,不过她也说了要来向妳学手艺哟!」
学手艺?于阳站起来,将猪头放回蒸笼,眼睛看着那朝自己走来的人。
能再次遇见她,一定是天注定,这回她一定要将问题问清楚。「妳……」
「这是我蒸的桂花凉糕,虽然甜酿是去年制的,但是味道应该不差,妳帮我尝尝。」金嫮儿朝她淡淡一笑,两手一呈。
桂花凉糕?于月又香又甜的桂花凉糕?
她这是不是在告诉她,是不是于月,尝了就知道呢?
望住那盘上晶透的糕点,拈了一块入口,于阳问题虽未问出口,但答案已隐隐浮现在心中,她的笑容,大大、大大地漾开……
尾声
西湖畔,灵隐寺。
早课诵经声朗朗于长廊上,因而掩盖过了廊上两名小僧谈话的声音。
「喂,无能,你怎么清理一间禅房清理那么久?偷打盹是吧。」尖酸问着。
「哪有?我……我也不想待那么久呀,谁……谁教师父给我起了法号叫无……无能,我动作慢点有什么关系?而且你也不晓得,那……那禅房里供了多少牌位,还得一个一个擦,很麻……麻烦的!」迟钝答着。
「麻烦?我看是你笨吧,那些牌位没事晾在那里哪会脏?随便抹抹不就得!」
「我……我才没像你这么取巧,是自己的事就得干得仔……仔细的。」停顿一下,突然改口说:「不……不过你说的也对,抹太仔细好……好像也不大好。」
「耶?奇怪喔,今天你怎么认同我的话了?说!是不是干了什么好事?」
「没……没怎么,我只是擦得太仔细,不……不小心把一个牌位擦断了,不……不过没关系,那个断掉的牌位我已经拿……拿到灶房里的角落藏起来了,不会有人发……发现。」
那个牌位,是月余前由一名男施主和一名小女施主带过来的,当时他们和师父商谈要将牌位永久供奉在寺里,他也在场的。不过也幸好听了师父和他们的谈话,所以他晓得他们并不是本地人,而是云游四海带发修行的行脚人,可能不会再回杭州,因此,这事只要他不说出去,就也不会有人发现了,呵!
「咦,是什么牌位?这么不耐擦?」
「是个厚……厚的灶君牌位,牌位里还有了……一卷被水淹过的纸。」
「哈!你骗谁呀?灶君牌位就该往灶房里面待,怎么会被送到寺里头来供奉?还什么厚厚又有淹水的纸?嘿嘿,你一定干了更不得了的好事对不对?我要告诉师父去!告诉师父去!」说罢,人也跟着跑。
「哇?是真的啊!别去告诉师父啦,无……无耻,无……无耻,无耻回来!」
全书完
番外篇之「传家宝」
寂寥的秋意,充斥着一座相思树林,黄叶遍布的林内有小屋一幢,而一缕如薄丝的炊烟正由屋内飘出,且袅袅地布上灰云密布的天际。
小屋,其实是座灶房,只是与一般灶房不同的,是这屋子外头还守着两名持刀的大汉,而看着即将中天的日头,其中一名满脸疮疤的大汉以刀柄敲上了小屋的木门。
「喂!菜做好了没?大人等着了!」他的叫嚷加上刀环与木头相击之声,着实令人心惊。只是,屋内除了灶底燃烧豆箕的哔啦声响,并无人响应,因此他再以刀柄重敲。「喂!菜究竟完成了没有?误了时辰,小心你一家老小。」
一家老小?其实里头的人已经没有一家老小了,他一行六人,是宝卷爷取下其位居豫州刺史的兄弟萧懿时的意外收获,而今,六人也仅剩一人。不过说真的,那六人之中,爷真正要的,却只有屋子里的厨子,其它,诸如两个老的早挨不了劳役命归乱葬冈,另外两个又小又病的也早早下去见了阎王,而剩下的,就是他那颇有姿色、年方十七的妻室。呃,想想,那妻……不,是那穿着露肤白毂纱衫的美人,在大人的怀中还真是烈性到极点了!唉,只可惜,红颜都是薄命,尤其是强夺来的。
「东西,好了。」
突来的人声,吓了那疮疤汉子一跳,被打开的门缝中,说话的是一名披头散发、满腮杂髭的黄瘦男子。他的眼眶虽已下陷,但眸采却晶亮异常。
「吱,真是鬼上身了!」那非人非鬼的模样,真看不出他只有二十余岁!嗤了男子一声,汉子回头使唤」群等在屋外的婢女、侍从进入屋内,不一会儿,他们又出了屋子,只是人人手上都多了东西,有些是锅,有些则是盘与碟;那锅与盘碟的上头,无一不盛着色香味俱全的珍奇菜色。而看着一盘身价极高,腹内有脂、腹壁柔腴的北方桂头舫鱼从眼前过,两名看守的汉子也忍不住垂涎三尺。
「这……真是见鬼的精。」另一名汉子脱口而出。他说的自是男子巧夺天工的厨艺。这人被囚于小屋至今大概也有将近数月,竟然还能每日做出新菜,有时固然材料相同,却还能变出完全不重复的菜色,这……莫怪乎爷要将他擒来,因为光看眼前菜,他几乎已有「尝一口即足死」的想法。
「的确是精。」疮疤汉子也以袖子擦去腮边不自觉淌出的唾沫,并眼睁睁看着那些菜被瑞远。
「想吃吗﹖」霍地,那始终站在门后的男子又出声,他阴森的模样又骇了两名汉子一回。
「找死,快给我乖乖缩回去!」其中一人欲关上门。
「想吃吗﹖那舫鱼,我留了一点,像前几回那样,只要你们再给我一点纸……」以脚板抵住门缝。
「住口!再多话,割了你的舌头!」闻言,两人齐怒喝。
「不会有人发现,东西进到肚里,没有证据……」
听了,两名汉子均楞然。东西,进到肚子里……没有证据?门内传出的低沉话声彷若魔咒,那咒声钻出门缝,虽只在他们的耳畔厮磨,但却咒力强大得直教他们心头颤动,两腮更倏地积出满满的唾液。
东西,入了口,进到肚子里的确不会留下证据,只要他将纸收好,根本不会有人发现……
这话,虽让两人蠢蠢欲动,但一思及那年少却荒淫无道的主子萧宝卷,却还是不得不忌惮。他们的头颅还想留在项上的!
是以,两方对着门缝就此胶着,一方静静地等待;而另一方则天人交战……半刻钟过去,忍受不住天生的口腹之欲,其中一名汉子犹是脱口问了:「你……只留了舫鱼?」
「喂,你不怕……」另一人紧张。
「闭嘴,你不也忍不住?!」手忽地抓上同伴的前襟,待其心虚噤声,他便又立即看向门内人。「你还有什么?」
「那要看你给我多少纸,也许……多一点墨……」
「少得寸进尺,只有纸!」探了下树林,无人,于是一人快速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粗纸,而后递到门前让里头的人看一眼。「这里少说有一尺,换你两道……两道菜,去……去端来。」他的口钝,非来自畏惧,而是因为腹欲扰乱了思考,当下,他的腹间就好像有千万条虫在钻动,不痛,却难耐,这下他连手都颤了。
「两道……」门的内侧,声音渐远,但才一会儿,门口又再度有了动静。「这里,一道是火烧舫,一道……是箸头春。」两只盘子被搁在地面,而后缓缓推出门外,其中一盘躺着舫鱼,而另一盘则摆着熏色完美的鹌子。
顿时,一道沙沙声响起,那纸卷被粗鲁地塞进门缝内,而随即而来的,则是门被猛力风上和上锁的声音。
冷险看着光线被合上的门阻绝,门内的人似乎早习惯这被拘禁的窘况。他缓缓拾起掉左泥地上的纸卷,并拖着染上不明疾病的弱躯,走到了屋角处。就着地上的一方破席,他席地而坐,而把身前的一只老旧木箱当成桌,他将刚才换来的纸卷铺于其上,且同时拿出箱畔那伴他数月的断角瓷砚及掉了一半毛量的马毛笔。
「呵……正所谓美食能让人生,亦能教人死。」整笔之际,他唇间迸出一句带有线重哭腔的低喃。这时,要是平日的他,该放声大笑的,因为任何人都抵挡不住他所创造出的菜,纵使是如外头两人一样受过精良训练、拥有强大毅力的武人。
将适成硬块的笔毛往嘴里塞,他以唾液濡湿软化后,便开始在纸上沙沙地涂写起来。而时过一柱香,他涂写的速度依旧未慢下来,因为,在他笔下蜿蜒而成的,是做仅存的生命,亦是他一家老小逝去的生命,所以他只能以更严峻的态度来完成。
昨夜,他意外地入了梦乡,那是自他被囚禁于此的第一场梦,而梦中,他的妻含着泪与他诀别,是以他知道,除他以外的家人都已遇害,他们全都死在萧宝卷的荒淫下,同时也是死在他无法丢弃的天赋下。曾想,倘若今日他未曾拥有一般人望尘莫及、能将水中陆上天中的万物化为珍馊的天才,今日,他一家老小或许就无须死得这么冤枉了。只是话说回来,这天才既是老天爷赐的,就算有冤,他又能如何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