眺住远处迎风摇曳的树影,于阳的精神一振,她动动好像真没事的肩膀,又想着他体贴的叮咛,脸上跟着出现一抹欣喜的笑意。那笑不由自主地扩大再扩大,直至咧嘴程度。
隔天凌晨,翟天虹果真依约出现在古校场,而于阳也替他带来了一小碟山麂片和小酒。那山麂肉片被占上蛋浆和着笋芽快炒,保有兽类的鲜嫩野味,可却无膻无腥晚,咬上一口伴随小酌,真是快活了翟天虹的胃。是以当天,他开心地教了于阳一套静心的口诀,以报答她如斯巧手。而再隔日,两人则是默契地同步到达教练场,于阳将食篮一掀,那糟鹅掌的香糟味几乎要勾引出翟天虹嘴边的唾沫。他是使出了极大的忍耐,才勉强不将那一盘质柔却耐咀嚼的美食一口吞进肚里。
就这么,十天半个月下来,翟天虹不但大开了眼界,当然也喂饱、养刁了那贪食的腹中蛊,眼前,他怕是没有于阳便无以度日了,虽然再过几日他就得离开苏州。
「怪了,都日过三竿,人呢?」日光照得石板地发烫,翟天虹一如往常地盘坐在树荫下的石椅上。
算算,今天已是他和于阳约定的第二十日,天未亮,他也就被胃里的蛊虫叫醒。而等在这里大概也一个时辰有余,却始终不见那从不迟到的于阳。
怎么了吗?忍不住,他往坏处想,而也身随心动,立即起身离开古校场往耆长府邸方向去。只是等他人到了耆长府邸的灶房外,灶房内传出的说话声,却让他缓下脚步,且不由自主地站在外头聆听起来。
「为什么每回都这样,我不过是想学武,而且学武和烹饪压根是两码子事,为什么一定得放弃其中一样?」掺杂在柴火燃烧声中传出的,是于阳不情愿的低吼。
翟天虹背抵着墙边没往屋内看,所以不清楚她正在和谁对话,只听得出她极度不平,且气氛是无比地僵滞。而过了片刻,他未听到有人响应,竟是于阳接说:
「又来了!侮蔑灶君、侮蔑灶君,每次都是这句话,侮蔑两个字我写都不会写,您说我会这么做吗?」隐约传来她脚踩地的声音。
会不会写,是一回事;会不会做,则是另外一回事,她的说法听来有点矛盾,虽然他不认为她是个会侮蔑灶君的人。门外,翟天虹则这么想。而里头静了好半晌,再出声的犹是于阳--
「我……不干了!」她闷声说了一句。
不干了?这指的是?翟天虹拟欲进屋。
「我不听!我是我、她是她,她已经没有了,不在了,为什么老把我当成她?我是于阳!是于阳!」于阳暴喊出来,那惊人的反应着实令门外的人意外,原本想进门劝架的人,又将背抵回墙面,恢复原先的姿势。
她究竟是在跟谁说话,是府邸的人﹖还是她的亲人?只是亲人,应该不是,因为这段时间从未听她谈论过谁。
忽地,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,他侧脸一看,原来是于阳正从灶房里奔了出来,而打开后门,她重重甩上后便离去。
她……在哭吗﹖瞧她拿袖子扶脸的动作。翟天虹凝思了一会儿,便直身往灶房门口一站,只是他所料未及地,那灶房内竟是空无一人。
没人﹖怎么可能?怀着疑惑,他进入屋内,只是将每个角落全探了一次后,还是不见有人。不由自主,他的视线落向那被奉于益上的灶君牌位。
「莫非,她是在对你发脾气?」感到不可思议,末了,他甚至摇头叹笑。只是当他笑完,嘴将合上的同时,也瞥进了灶君牌位后,那露出的一小角纸片。
纸?是上回书僮所说的「妖书」吗?思及此,他目光陡地一亮,人更立即超前,对着牌位探出手。
碰!若非屋外忽然响起一声巨响,此刻,他有可能已将那牌位拿下一探究竟了。
「啊?你怎么在这?」不舍得锅上食物干焦的于阳,匆匆从外头折回,而人才到灶房门口,就也看到翟天虹站在神益下头,还高举着一只手。
「我是来看看,那个爽约的人究竟在做什么?」迟疑一会儿,缩回手,翟天虹离开神益下方,并走到于阳跟前。在她身前站定,他倾脸至她颊畔,嗅了嗅。
「做……做啥?」于阳下巴往后一缩。
「我好像闻到了眼泪的味道。」扬唇,手指往她颊上摸,且顺利弹走一颗残余的水珠。倔性的女子掉泪,似乎别有一番韵味,他生怜。
「眼泪?有……有吗?」莫非她没抹干净?横臂一擦,抽上已不见水渍,于是别扭地将他往一旁推。「我要干活了,你哪边凉快滚哪边去!」掠过他,她径自开始将灶上的所有烹调进入完结。
为不妨碍于阳,翟天虹早在一边坐下,且不曾出声打扰她。而其间,他的视线仍会移至壁上牌位,虽他注意着于阳的时间犹是较多。半个时辰过去,他见于阳开始做其它事,那看起来像是在准备某类丸子。
「于阳。」
「喂,你……」与翟天虹同时开口,于阳停顿了下,且微略回过头瞅了身后人一眼,等别过头,她先行接道:「今天我不是故意失约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如果你觉得有损失,那么桌上的东西你可以拿一些去。」
「没关系,不急。妳……现在手上摸的是什么?」
「是跳丸炙,小六子喜欢吃的,你要喜欢,我也可以多捏几颗给你。」小六子即是书僮,而这弹性十足的汤肉丸子则是他的最爱,今天她是特地替他做,明天……就也没机会了。
「跳丸炙?可是那猪羊各半,缕切,和上生姜、橘皮、藏瓜及葱白合捣而成的汤肉丸子?这跳丸炙可是……嗯……啧!」
「喂,你……你到苏州,到底是做啥的?」身后人只顾嘀咕,不见接话,于阳忍不住问。而这也是这些天来,她首次主动问起他的来历。
「为什么问?」幽幽从美食中转醒,他反问。
「我……」话来到嘴边,似乎有疑虑,可也才一下,便脱口说了:「其实我是想问你,你什么时候离开苏州,我想跟你走!」反过身看着翟天虹,两手则沾着肉浆。
「妳要跟我走?为什么突然这么想?妳不是在这里待了两年了﹖」坐直身,心底居然有着隐隐雀跃。
垂下头,似乎思考着什么,而后闷道:「虽然我在这里待了两年,对这里的人也熟,但是……它毕竟不是我的家,我本来就是个没有家的人,所以到哪里都无所谓了﹗」
其实,不是到哪里都无所谓,而是她想逃,她想逃开一个有时连自己都弄不懂的感觉。从以前到现在,从她还是个挂着鼻涕的娃儿到现在已经一十七,她的人生好似都被人牵着走,人要她专注烹饪,人要她努力钻研厨艺,人要不懂丁点字的她看图学做菜,人还要她……
啥,不管了,管那个人要她以后如何如何,今天开始,她要踏出自己的脚步!因为,脚是长在她身上,而非那个人身上,纵使她到哪里都会被他跟上!
「于阳。」
「啊?」适才她想到出神﹗
「妳真的要跟我走﹖不后悔?」她该不会是为了赌气,才这么说的﹖
「总之你到哪里,我到哪里;你闯江湖,我跟着闯,绝不后悔!」
「慢,我没跟妳说过我是江湖中人。」
「我说你是就是,就算你不让我跟,我也跟到底了。还有,其实我也跟你一样,不做损人利己的事,只要你让我跟,往后你就可以继续吃到我做的菜。」抛下一串,她转过身继续捏丸子。
唉,这女子虽是无心机,但话一出,却正好抓到他的弱点。翟天虹挣扎着。
「怎么样?」有点担心他说「不」。
良久,收起沉思,翟天虹站起。「好,就这样说定,但是只要妳还跟着我,规矩就要由我来定,不按我的规矩来,一切后果由妳自己负责。」
转过身,嘴儿顿时成了元宝状。「负责就负责,只要能离开这里,那有啥问题?不过,你有规矩,那我也要有规矩才公平。」
「说。」
「菜色由我来决定,不是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,这是因为在外头材料不是那么好拿到。」
「公平,就这样说定。妳准备准备,三天之后就动身,要告别的就去告别。」
「告别?」前一刻还开怀着,但这一刻却迟疑了。告别,他要她跟谁告别?除了宅子里认识的人,还有它吗?下意识地,她抬眼望住益上灶君牌位,迟迟未接话。
「后悔了﹖」瞧她似有犹疑。
「喔……没,三天就三天。来,击掌。」转过头,半恍惚地伸出手。
「好,击掌为约。」两掌一击,两相同意,他伸出手拍向她的手,可拍着后,他却不觉顺势握住于阳伸来的手,将那带点粗糙的触感捏在手中。
欸,好怪,不晓得是什么缘故,以往的他除了例行性的结伴,便从未与不相干的人同行,而今,他却破例答应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,让她跟着自己?
眼前,他虽是抓着于阳的手,看着于阳被刘海遮去一大半的脸庞,但他的脑子里却还是不断浮现那诱人垂涎的美食,直到于阳忍不住抽了抽那被他握得发热的手。
「喂!你……你要抓到啥时啊?」
她这一嚷,翟天虹也才将手一放。而于阳缩回手,竟也开始发愁。她想,三天后离开这里,应该是要开始她人生中的另一段旅程,只是这一段旅程会不会还是跟以往的每一段经历一样,从一户人家换过一户人家,除了灶房还是灶房呢?
看来,未来的事,真是她这颗脑袋无法想通的,唉!
第四章
数天后,杭州,寅时。
「你们死了,别又来,啊……走开!别来--」
知府府邸的内厢房,一阵骚动悄悄来,亦悄悄去。房中床榻上,一名女子惊坐起。
许久,等情绪稍平复,她下了床,在镜台前坐定,拿来篦子,顺手梳发,只是,梳着梳着,愈是凝注着铜镜里的倒影,她心底那股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情绪便又再度浮现;须臾,她的手更开始微颤,且掉了手中精玉制成的细牙篦子。锵地,篦子应声断成两半。
「小姐!您没事吧?」外头来了一名婢女,她适巧听见房里传出的声响,因而急忙问。
捡起断成两片的篦子,女子蹙着眉端详,片刻,便将其扔至一旁,并以一方丝巾随意掷上。
「我没事。」她答了一声,并开门让外头的人进来。此时屋外已微透晨光。
婢女进了门,便开始替女子梳洗,她先替女子换上外出的衫儒罗裙,又替女子温洗了里小的脚,且操上清洁的里脚布、藕覆及金莲小袜。等发、衣、鞋全数更上,屋外天色已大亮。
「小姐,夫人今天人不舒坦,人还在厢房里。」
「晓得了,我到厢房请安。另外,车子备好了吗?」
「在府外等着了,鲜花素果也都让人准备齐了。」每个月,她家小姐都会上西湖近处的灵隐寺参佛,数年来如一日,压根比终年茹素的夫人还勤快。
出了房门,女子在婢女的陪侍下来到西院的某厢房,而人才来到房门外,就也听到房内传来一阵咳嗽声。她推门进房,咳嗽声乍止。
「嫮儿,是妳吗?」一名妇人正将腿伸下床。她长相富贵,凤目蛾眉,只是眉间积郁。
「是我,娘。」
女子在床边坐下后,她的两手登时被妇人牵起,妇人将她怀里一带;手顺势抚上了她的发。「嫮儿吃饭了没,可别饿着了?」妇人柔声问,手劲更轻得像在呵护一名小娃儿。
「还没,我刚刚才出房门,一会儿到膳房吃。」静静偎在妇人怀中。
「是这样呀,那一定要记得吃,不吃可不长肉的。来,让娘看看妳有没有胖些。」轻推女子,将女子微略清瘦的脸庞捧在手中,而后带着笑容细细审视女子细长的眉、如墨的圆眸,及小巧的嘴。只是,当她看着女子愈久,脸上的表情却逐渐变得僵硬,末了还说了一句:「嫮儿,我记得妳的眼睛没这么圆、这么大的……」她松放前一刻还紧抓着女子的手。
「娘,那是因为嫮儿长大了,长相当然会有不同,难道嫮儿这模样娘不喜欢?」
「嫮儿……长大了?」
「是呀,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,怎么可能还跟小时候一样。」
「嫁人?」看看眼前人,她的确出落得细致迷人。
「嗯,可以嫁人了,也早有了对象,对方和爹是世交,未来的女婿您也瞧过,他小时常到府里来玩的。娘……是不是舍不得嫮儿?」抬眼凝视,她在妇人脸上找到一丝恍惚,那神情对她而言是寻常的。「嫮儿晓得您舍不得,所以还是决定不嫁了。」
听她一句,如梦初醒,妇人讶问:「不嫁?那怎么成?女娃儿长大本来就该嫁人的!」
握住妇人的双手,女子摇头笑说:「娘不想嫮儿嫁,嫮儿就不嫁。」
「妳这优娃儿。」
「嫮儿就是傻,嫮儿要永远待在娘的身边,孝顺娘。」
「唉,哪有女孩能一直待在家的,女大当嫁呀!但是有妳一声孝顺,娘死也瞑目了,不枉我怀胎十月,一口乳,一口粥把妳养大。」妇人一脸感动,慈爱溢于言表,那让女子的一颗心好暖、好暖,直想就这么窝在妇人怀中,像个娃儿,永远不离开。
「小姐,是时候该起程了。」门外,婢女忽来提醒。
「起程?妳要去哪儿吗?」妇人问。
「湖畔的寺院。每个月我都会到那里替娘和爹祈福,愿您们福寿绵绵。」
「妳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,老天爷一定会许妳个好夫婿,要走快走吧,时间误了可不好。」
「嗯,您休息,我会早些回来。」离开床榻,来到门边,原欲出门的女子也才将门打开,就听到一串低语。
她回过头看,看见妇人正抽腿回到床榻上,而嘴边则喃语不断。
「……时间?误了时间?不可以……不可以误了时间呀﹗误了时间,嫮儿的病就加重了,嫮儿年纪小、身体弱,吹不得风,大夫交代过……等会儿要老爷请大夫,请大夫……」前一刻还对女子絮语绵绵的人,才一眨眼就神情迷离、眼神涣散。
「娘。」女子呼唤,却引不来妇人的一点注意,是以她噤声,等妇人的呢喃全掩进了床帷后头,不再传出,也才愀然地出了门。
然,那等在门外,同样也看着这幕的婢女却忍不住问:「小姐,夫人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?我瞧她精神还不错,就是人恍惚了点,每次都听她念着小姐还小什么的,这……」
婢女的疑问,乍止于女子的一个注视。女子睇住她,眼神不仅严肃,更带着十成的责备,那让她不得不乖乖闭嘴,更一直噤声到出了府邸。而后在半个时辰后抵达寺院,这才敢开口说了她的下一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