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敢问先生,四郡当年举旗兴战、取旧朝而代之,是对还是错?”
此话一出,客栈内立刻响起嗡嗡交谈声,除了问话的那桌衣着华丽的两位客人外,众人莫不议论纷纷。
“这是什么问题?”
“是谁啊?胆敢问这种问题?”
“哪个人问的?当今圣上恩泽广被天下,难道这人还有所不满?”
“前朝害得咱们那么苦,现下新朝立,减赋税、治贪官,哪个人不是感激涕零,这人在说什么疯话……”
“呵呵呵……”莫老头笑了笑,扬掌安抚在场嘈杂的议论之声。“各位客倌,所谓公道自在人心,史上多的是改朝换代,又有谁能论断是非?正所谓‘天下,非一人之天下,有贤者,取而代之’,各位说是也不是?”
“就是!就是嘛……”宾客争相应和。
“这无所谓对错,各人心中自有一把尺,也唯独有德有能者能兼善天下,咱们普通小老百姓能独善其身已是难能可贵。若真要问小老儿我这新朝好不好,我只能说现今圣上勤政爱民,当然好,对百姓来说是大大的好,各位说对不对?”
“对!再对也不过了……”众人纷纷点头附和。
“至于之后,”呵呵呵……不老儿还能活多少时日,连自个儿都不知道,这天下人又有谁知自己能活多久?算天算命算星象,怎么个算也算不出老天爷的眼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老天爷让新朝立自有他的道理,瞧瞧,眼下太平盛世不是挺好的么?“ “但四郡谋反的罪名,所付出的代价--”尚未说完,莫老头笑声已然扬起。
“哈哈哈……这位客倌倒是挺多虑的。”莫老头捻着白须,又笑又跺脚。“凡事只要本于心行事,对错与否其实无关紧要,人生在世能顺其心即可,何须看重后世俗人论功批过?再说,这功过也要盖棺才能论定,谋反或义举不过是后人给的评断,现世咱们百姓有好日子过是再真不过的事实,比真金白银还要真,个人功绩史评重要么?比起天下苍生丰衣足食,孰轻孰重?”
“说得是、说得是……”底下又是一阵赞同声。
一率直的客倌站起身朝莫老头竖起大拇指。“有你的!老头儿!我没那么阔气,一点碎银赏你!”
莫老头扬掌接下飞来的碎银。“银子不嫌少,有就好,小老儿谢过客倌!”
话顿了顿,老头儿转向角落,嘻嘻直笑:“那位提问的公子哥可满意小老儿的答复?”
咚!又是一锭银稳稳落桌。
“多谢先生赐教。”
“不敢当。”这不是存心要折他的寿么!“哈哈哈……人说这镇江地灵人杰果然没错,遇上公子是小老儿的幸运,得见贵人的颜面,这下小老儿回乡脸上也有光了。”
“先生过奖。”
“过奖了么?”他小老儿倒觉得名副其实哪!
“先生想说什么?”
“没,小老儿啥都没想说,只是啊,先前小老儿到过雷京城,这雷京繁华、人才济济,教小老儿我吓了一跳,当今圣上的确是治国明君,如今天下大平、百业俱兴,小老儿我是谢天谢地谢万岁,但愿明君常在、太平常存。”
“这要看当今圣上的意思了,不是么?”
“是啊是啊!”说得没错。莫老头直点头,“就看当今圣上的意思了。但愿啊但愿,小老儿今日这番话能够上达圣听哪。”
角落两名男子先后站起,一人俊逸卓尔,显见风骨非凡。
另一名男子脸上覆了面具,只露出薄唇与刚毅下颚,跟随在贵气的俊逸公子身后离开。
“唉唉唉,就这样?两位只问这小事儿?”莫老头突然叫住离去的两人。
“先生还有话说?”斯文书生回头,可任凭他如何内敛气息,那一身的威严霸气却怎么也藏不住,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容人亲近的气势。
这名书生若非达官,必定也是贵人。
“不不,小老儿啥都没敢说,只问两位公子到哪儿去呢?”
书生愣了愣,回眸扬笑。
“杭州。”
※ ※ ※
沁风水榭,如今已是初秋时节,由于地处江南,即便已是初秋,仍是白绿衬万花,缤纷美景尽收眼底,让人叹为观止。
石亭莲池,绿柳拂面,波光潋滟,令赏景者心旷神怡,流连忘返。
再加上亭中笛筝合呜,谱词吟诗,筝音传情、笛声诉爱,甜蜜得仿佛离世仙侣。
看得人--很刺目!
“谁去阻止凤骁阳那一脸傻笑?”被罚得最惨、被作弄最多的燕奔,依旧不改心直口快的毛病,扯着嗓门抱怨。“他那张脸教人看了就冒火。”
“有胆你去说啊。”季千回笑看亭中唱和的两人。呵,她的好妹子总算是制住凤骁阳那疯子了。“普天之下,恐怕就属凤骁阳最疯最傻了……”
“千回?”跟在她身边的曲翔集瞧见她眼角珠泪,将她搂进怀里。
心高气傲如她,哪容得别人看见她落泪的狼狈样。他心知这点,是以不管燕奔在耳边哇啦大叫,还是笑着搂佳人入怀。
“的确,聪明一世却胡涂一时。”南宫靖云远眺石亭中那飞扬半空的银白发丝。
“为一名女子挑起战祸、白了头发,真的是天下第一疯。”
“是啊。”拭干泪,季千回又开口,“还因为若瞳说白发好看就再也不染黑,这种事也只有凤骁阳那傻子做得出来。”
尾随在冷焰身后的唐婉儿看见亭内的人,讶然出声:“凤公子的头发也是白的?”
难怪了,他们见到她异于常人的银白发丝时并不惊讶。
“为了若瞳哭白的。”难得能说说凤骁阳的糗事,季千回转转眼珠,不说实在太对不起自个儿了。
“想听么?”
“嗯!”唐婉儿重重点头。
“走走走,姊姊把这事彻头彻尾说给你听,咱们来个闺中密谈……啊!先去找凤嫦娥,那个别扭的姑娘,到现在还不怎么愿意跟咱们说话呢!”
要不是邢培玠做中介,那凤嫦娥只怕连招呼都不跟他们打一声哩。
什么嘛,邢琣玠自个儿当冰人就算,怎么也看上一个寒霜女,唉,没意思。
“好。”单纯的唐婉儿笑着让季千回牵起自己的手。
她好高兴,来到沁风水榭之后,她交了好多朋友。
身边有焰、有朋友,这生她还能求什么呵。
可惜,身边的人似乎不愿放开她,铁臂勾住纤腰,摆明了不放人。
“焰?”
“放手。”冷凝的话直向季千回。
“哟哟,这么怕我抢你的婉儿啊?”死冷焰,难得她兴头起,他偏偏不如她的意。
“别碰她,脏。”
什--么?!季千回瞠大杏眸。“你、说、什、么?”
“哼。”
死冷焰!季千回瞪着他,暗捏自己大腿,硬生生吃了一记痛,逼得美目噙泪,旋身冲进心上人怀里。
“翔集,呜呜……他、他笑我出身卑微,说我会污了婉儿……呜呜……我、我就知道我身分低下,配不上任何人……找……呜呜……我、我配不上你,我们还是……”
曲翔集苦着脸,明知她打的算盘是什么,也知道毋需理会,但--
唉,如果能不把她的梨花泪当一回事就好了。
指腹轻拭珠泪,他苦笑地看了冷焰一眼,才又垂下视线。“别哭了,这事我会处理。”
“呜呜……”季千回假意乖顺地退至一旁。
曲翔集纵身上前,挡住冷焰和唐婉儿的去路。
“抱歉了。”他拱手一揖。“冷兄,请赐教。”
嗜战的冷焰眼底闪过得逞的恶意,安顿好心上人后,他拔剑相向。
他的武功和曲翔集相较,谁高谁低?今日或许可见分晓。
“焰--”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?唐婉儿一脸惶惑,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
“走了走了。”方才哭得梨花带雨、肝肠寸断的季千回彷佛啥事都每发生,拉着唐婉儿往东南别院走去。
“可是--”
“别傻了,小孩子打架干咱们姊妹什么事?”
小孩子打架?唐婉儿愣愣地看着她。
“你到底想不想听凤骁阳怎么哭白一头黑发的?”
“当然想。”小小羊儿不知自己正往野狼口中走去,乖乖点了头。
“那就随我来,这事儿我再清楚不过了。”呵呵呵,想跟她季千回斗,门不,是连窗儿都没有!
“但是--”
“别但是了,他们打累就会停下来的。”
“万一--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真是个爱担心的妹子!“走走走,跟姊姊走。”
“哦。”
羊儿入狼口,乖乖任人牵着走。
※ ※ ※
“骁阳。”殷若瞳停下笛音,皱了柳眉。
“怎么?”宫弦轻挑,凤骁阳一派气定神闲。
“冷公子和曲公子在打架。”
“是么?”筝音悠扬依旧,不为所动。
“不阻止么?”
“这是常有的事。”筝声渐停,凤骁阳举杯啜饮一口碧萝春。“多亏有曲兄在,冷焰现在不常找我比划了。”
“你也常打架?”她看他,眉宇间除了担心,还有不赞同。
“只是切磋武艺而已。”他拉她贴着自己同坐一张石凳。“点到为止,不会伤人。”
“我怕你受伤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将脸深埋进她柔细的青丝,着迷地吸嗅发丝幽香,凤骁阳有点醉了。“色不迷人人自迷……”他咕哝。
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,我说,你要我做的事,我会一一做到,无论是什么事,只要你一句话,我都会办到。”
噗哧!怀中佳人突地笑出声。
“笑什么?”
“你有天下人求之若渴的长才,无欲无求,却什么都不想要,甚至…只愿听我这么一个弱女子的话。难道我要你走东,你就不敢走西,要你往北就不敢转南了么?”
“如果你真要我那么做,我会依言而行。”
“你--”真拿他没办法。
“若瞳……”凤骁阳搂紧她,再一次告诉自己怀中人是温暖的、是活生生的。
天知道午夜梦回时,他偶尔还是会梦见,当年她在他怀中逐渐失温的那可怖的一刻,那份天地瞬间碎裂的痛至今仍刻划在心,无法忘怀。
“我并非无欲无求,我要你,这就是我的欲;要你快乐、要你安然无恙,这便是我的求。我不要权势名利是因为那对我而言无关紧要,人一生光是让白己活得顺心如意便已万分困难,有才能者天下何其多,真正能如己意度过一生的有几人?
“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,也不在乎后人如何评断我。我只在乎一件事,那就是--”
“别说。”殷若瞳捂住他的嘴,眼眶已经红了。“不想见我哭就别说。”
他叹口气,手掌抚上她的脸,沾去一滴泪。“你已经哭了。”
“啊……都是你!”殷若瞳握起粉拳轻捶他一记。“我答应你不哭的,都是你。”
害她破了戒。
“是我,都是我总成了吧?”
“油嘴滑舌!”她娇嗔,柔顺地偎进他怀里。
说他油嘴滑舌?“我说的可是真心--”
“我懂。”她打断他,贴耳倾听他跳动的心音。“我明白。你说过我是你的解语花、知心草,所以,我懂,我真的懂。”
随着腰上一紧,低柔的嗓音传进殷若瞳耳里--
“那你可知我现在想做什么?”
“你--”
“凤骁阳。”另一男声响起。
“赫!”殷若瞳吓了一大跳。
所幸这回不是在池边,而是安安稳稳地窝在凤骁阳怀里,所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,甚幸。
只是,被打断好事的人很不高兴。
“培玠,我说过不准任何人打扰。”
“我必须。”沁风水榭上下,不怕凤骁阳的除了冷焰和南宫靖云外,恐怕只剩邢培玠一个。
偏偏冷焰向来不管除了唐婉儿以外的事,而南宫靖云是沁风水榭的贵客、凤骁阳的师兄,更是没人敢劳驾他。
最后,只剩邢培玠能受众人之托,充当打鸳鸯的棒子,用惯有的冷脸杀入盎然的春意氛围。
“我先离--”想来他们有事要商谈,殷若瞳贴心地打算先行告退。
“不必。”凤骁阳拉住欲离的纤柔身影,不准她离开。“你答应我的。”
“可是--”
再不说话,恐怕又会被浓情蜜意的两人给遗忘在一旁,是以,邢琣玠大胆开口:“他来了。”
一句话,短短三个字,让凤骁阳凝了脸色。
“他来了?”
“正在花厅等候。”
“也好,该来的总会来。”也该是时候了。
“骁阳?”他凝重的神色感染了殷若瞳。
难道又出了事?
“别担心。”凤骁阳收了收手臂安抚她。“过去的恩怨总要有个了断。”
过去的恩怨……殷若瞳突然掐住他的手臂。“不可以!”来找骁阳的人莫非是--“你不能这么做!”
“不会的。”知道她在想什么,凤骁阳除了暗喜,也有点叹息她太过懂他。“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伤他的么?”
“可是--”
“当年毒杀一事有太多疑点,我承认我为你的事乱了心绪,也因此无法看透事情的真相,这一年多来,我想了又想,发现疑点重重,而今日他必定也是为这件事才下江南,我们兄弟俩是该见面了。”
“但--”
“我去去就来。”
“我……”本想说陪他去,却又害怕再见到当年险些夺走她性命的凤怀将,是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“我一个人能应付,你尽管放心。”
“不,”一咬唇,殷若瞳握住温热的大掌。“我陪你去,我要保护你。”
保护……这两个字弄弯了凤骁阳的眸,他笑得开怀。
“你、你笑什么?”知道自己刚说的话很自不量力,但、但那是她最真的想法啊!“你怎么能笑!”气得她转身不想看见他那张乐不可支的笑脸。
“不下不……我的确需要你保护我。”
“我才没那个本事--”
“你有。”凤骁阳从后头搂住她。
怀中的人,他一生一世都不愿放。“你有的,我的心很脆弱很脆弱,除了你,没有人能护得了它。陪我去吧,嗯?”
她回身,用力点头。
※ ※ ※
兄弟再见,不消一刻钟又分道扬镳。
凤怀将微服下江南的目的是为了说明当年的真相,而凤骁阳之所以见客的目的也是如此,两人话不投机,该说的话说完后再也无言,凤怀将除了告别离去,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。
只是,凤骁阳万万没料到事实真相竟如此简单。
当年,凤怀将是想利用毒药来试探他的心意,可玉瓶里装的只是一般的伤药,怎料后来被偷天换日换成至毒阎罗令。
而那个换药的人,就是已被处斩的北武郡王!
已死之人,就算想找他算帐也难了;可是,被亲兄弟如此试探的感受真的很糟,就算他和凤怀将并不亲近也--
“别动气了。”身后玉润小手轻压在他肩头,抚着、拍着,似乎想藉此拂去凤骁阳、心中的不快。
很简单的举动,却份外有成效。
再添上柔滑的莺语,原本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开。“事情过了就该云淡风轻,要求真相并非为了报复,只是想知道事实而已,你是这么想的不是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