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 > 作家列表 > 候文咏 > 亲爱的老婆 >
繁體中文 上一页  亲爱的老婆目录  下一页


亲爱的老婆 page 2 作者:候文咏

  “你是说,我们只要穿得破破烂烂,随便去拍张照片就好了?”

  “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只是商业的噱头吗?”

  “我就知道,你一点都不爱我。”麻烦了,现在嘴巴嘟得半天高。

  “我不需要向生意人交钱来证明我爱你呀。”

  “可是我的亲戚朋友要看啊。他们希望看到我幸福快乐的感觉。”

  “人人都知道那只是假相啊。”

  “你想,如果假相都看不到,谁会相信真相呢?”

  好了。我们去挑礼服公司。我穿上全白的欧式礼服,戴上据说好看的那种胡适眼镜。像只玩具狗一样,被放在新娘身边摆来摆来去。还得不时装出幸福的微笑。清装,民国装,欧式,美式,室内,室外,立姿,坐姿……。

  这么多的噱头让人实在不安。婚姻专家已经说过许多话了。我开始怀疑,会不会婚姻就是这个样子,一堆噱头与一堆美丽假相的组合。不但如此,人人还乐于帮忙成全这个谎言?

 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,摄影公司给我看了一卷他们制作的实况录像。并问我是否愿意如法炮制。那卷录像是由三流的理查克莱德门音乐,加上一堆吃吃喝喝的人,还有喝醉酒的人。新郎新娘被一群整人专家以不文雅的方式修理。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提议。同时心情好了一点。我有一种看到别人滑倒,拍手叫好的邪恶快感。原来我并不是全世界最无奈的人。

  尽管如此,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。

  接着是我的母亲。她的最大儿子现在要结婚了,所以她也与有荣焉。有一天我回到家里,发现我的老妈兼程北上。灰头土脸从我的房间走出来。

  “哎呀,你都快结婚了,房间还弄得到处是书。像个小孩子一样。”我亲爱的老妈一边抱怨,同时我发现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工人,把我的书桌搬了出来。

  “书和结婚有什么关系?”我走进房间里面,哇,不得了,满地都是书,乱七八糟,像是才遭了强盗一样。

  “你听过有人洞房花烛夜在看书的吗?”

  “啊!我摆在桌上那一堆临床的数据呢?”

  “你是说那一堆乱七八糟,叠在桌上的垃圾纸?”

  “那不是垃圾,那是临床实验数据。八十个病人的临床实验的心血结晶。一共费了我快一年的力气。”

  “我告诉你,那些垃圾已经在楼下的垃圾堆里面了。你最好赶快去找。”亲爱的老妈显得很不满意,“我要真的觉得那些资料很重要,我绝对不会像你那样乱摆。”

  我飞也似地奔下楼去。在一堆塑料袋,死猫,旧沙发之间,捏着鼻子,半小时后,总算找出那叠绉成一团,还滴着水的资料。

  等我再度回到房间,简直不认识了。

  先是换上了梳妆台。书,以及书柜全不见了,变成了衣柜。然后是粉红色的新床,还套着塑料套。

  “过几天我请人把壁纸一起换掉。”亲爱的老妈得意地表示,“这样看起来就更浪漫了。”

  “老妈,”我有点慌了,“这那是洞房,这根本就是把我的书房换成闺房。那以后我怎么办?”

  “你听好,儿子,”老妈郑重地告诉我,“你现在已经是快要结婚的人了,你可不可以有一点要结婚的样子?”

  “我是要结婚了没错,可是一定要弄成这个样子才可以吗?”

  “你不弄成这样,人家看了怎么知道你要结婚了呢?再说你弄得一屋子书,别人一定说这个父母好狠心,连儿子的新房都舍不得花钱?要结婚了,总得浪漫一下啊,别那么老古板好不好?”

  我成了一个老古板?

  浪漫,浪漫,非常浪漫。这些以通俗观点布置,愈来愈浪漫的色彩,使我的生活愈来愈不方便。我在餐厅看书,在包着塑料套的床上睡觉。屋子里面像细菌分裂的双喜大红剪字到处增生。整个屋子像是个粉红陷阱。

 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醒来,想起我要结婚了,从此要过着这种生活,我害怕极了。

  日子愈来愈迫近,似乎是除了我之外,人人都兴高釆烈。而一切的灾难也都来自这些无微不至的关怀。

  “乖孙,阿妈告诉你,”老祖母特别把我叫去,“那天晚上上床之前,记得偷偷把拖鞋压在她的拖鞋上,知道不知道?”

  我点了点头,“可是这样有什么好处?”

  “好处可多了,”老祖母神秘地告诉我,“你祖父到死之前都还不知道我靠着这一招,治了他一辈子。”

  差不多每来一个人,就要好心地告诉我们一些秘方。包括标准的传统礼俗,吊猪肉、甘蔗在礼车上。还有什么槟榔,香烟,扇子,手帕,橘子,火炉,红包,喜幛,公鸡,茶叶……。这使得事情愈来愈复杂,事不分大小,从喜宴的地点,菜单,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笔或者是钢笔书写,都有不同的意见。

  更可怕的是,有个人把我们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,当场规定我必须在当日早晨六点钟完成迎娶的仪式,这才算是良辰吉时。我屈指算了一下,扣掉车程,这意味着新娘必须在午夜三点钟左右起床开始准备。

  竟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一下这件事。似乎是一旦你决定要结婚了,你就有活该的责任和义务。

  然后愈来愈乱,直到结婚的前一天,我们紧张地拿着双方的家族照片,努力地背着每一个人的身分以及职称,免得明天搞错。同时不断有人告诉我一些有待解决的小事,像是有一个司机请假不能来,必须找人替代。或者是餐馆来问到底要多少啤酒,多少绍兴酒之类的杂事。这不像是结婚,有点像是明天要公演了。我很怀疑这一切能串在一起。我十分担心,明天线一拉,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满地哗啦哗啦了。

  根据我的经验,所有的混乱到结婚当天会完全解决。然后是一片沈闷,闷得人都快发慌了。

  “我们这样坐着要坐到什么时候?”我偷偷地问。

  “坐到时辰到了,然后上去祭拜祖先。”

  坐在客厅里的是双方家长以及双方家族的重要干部。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来了,但是我还不能亲吻她。我们得静静地坐在那儿等一、二个小时的时辰。等祭拜过祖先。才算是正式过门。

  双方客气而安静,尴尬得很,像是给谁愚弄了似地。

  没有人找得出能够持续五分钟以上的话题。大家看着我,彷佛这一切罪过都是我造成的。

  沈闷中,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随身小收音机。

  “东元,一百零五块。正道,一百元零三毛……。”

  “亲家,你也收听股票?”对方的叔叔说话了。

  莫名其妙地,双方的人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讨论与战局。一时气氛热络,双方大有相见恨晚之势。真是唤醒群众,能知团结,最有力的武器。

  从股票到对国事的看法,到彼此对疾病的秘方。等我们祭告祖先之后,这两个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,已经成了热络的伙伴了。国父的看法果然没错,二十世纪不得不为民生主义擅场之世纪。

  我的婚礼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结束的。那样的场面总让我想起费里尼拍“罗马”那部电影中,意大利人当着大街的那种吃相,热闹而叫人不太敢恭维。台上的长官,不管见过没见过,一律哇啦哇啦地讲一些冠晚堂皇的称赞与祝福。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,没有人会提他袜子乱丢的丑事。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,大家也忘记了她爱哭的缺点。台下宾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们哇啦哇啦的宴席,交他们唏哩唏哩的际,应他们哗啦哗啦的酬。麦克风偶尔发出吱吱的声响,没有人觉得那是噪音。噪音是我们喜庆方式的一大部分。中国式婚姻最大的好处恐怕在于这是一个和稀泥的民族,你搞得愈烂,大家愈感到满意,并且衷心祝福。

  等到夜深,所有的宾客都走了之后,我忽然觉得怅然若失。婚姻像是康德拉的小说“黑暗的心”或者是柯波拉的电影“现代启示录”。当你充满着期待沿者河流逆流而上,愈深入核心愈清楚地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。

  “你还记得我们谈恋爱的时候,我们期待的结婚典礼吗?”

  “当然记得。”我回答。

  “说说看,我喜欢听。”

  “我们的婚礼要在一个绿草如茵的草原上。”

  “对,对,再说。”雅丽的兴致可来了。

  我硬着头皮接着说,“宾客们都在铺满白色餐桌上等着我们。风微微吹过,阳光薄薄地晒着人。我们在弦乐的伴奏下,慢慢地乘着直升机降落下来。花童为我们卷开长长的地毯……。”我忽然停下来看她,“我们的婚礼好俗气,对不对?”

  “我们只有一辈子,想过大部分人都过的日子,于是选择了婚姻。所以结婚一定是最俗气的事。可是我们俗气得心甘情愿。”她理直气壮地告诉我,“再说给我听啊,还没讲完。”

  我想了想,“日子要过,梦也要做。”

  说着我们都好笑了起来。

  “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。”我感触良深地表示。

  “喔?”

  “我再也不要再结一次婚了,”我装出老狗的可怜相,“我觉得我像是翻山越岭,千辛万苦爬呀爬,总算是爬到你的身边。”

  我亲爱的老婆瞇着眼睛,做出动人的表情,“不过你还有一座山岭要翻……。”

  我斜眼看她。好在这次梦魇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。至少我亲爱的老婆是一件唯一值得的事。感谢老天,我终于公演完结婚典礼。现在是我的洞房花烛夜,一切才正要开始。

  我亲爱的老婆风情万种,正是春雪初融,斜照江天一抹红。

  我总算开始觉得结婚或许是一件有趣的事了……。

  第四章

  基本上,有人认为结婚是在严冬里跳入冰洞,做了一次,一辈子都记得。我们结婚是在盛夏,不过那种跳入冰洞的感觉倒是很实在。幸好温度有一个好处,只要不太离谱,很快就能适应了。

  结婚以后,我亲爱的老婆把训练一个标准丈夫当成是她的职志。果然她收到了很大的成效。包括我从此失去了乱丢袜子的权利。用完书籍必须物归原处。拿了钱要写纪录。还有我随时必须把房间保持在某种程度以上的整洁。

  收拾房间对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。就一个理性的成年男子而言,当一个房间的乱度超过了他的忍受度,他自动会收拾。因此也就没有任何环保问题。

  我亲爱的老婆本来可以接受我的理论。可是渐渐她发现每个人的忍受度原来是大不相同的。往往在一个房间的乱度还未达到我忍受度的二分之一时,她早已气得人仰马翻了。于是规则很快改变了。

  乱度以她的忍受度为限。并且收拾的人是我。

  “为什么要规定以你的忍受度为限呢?”我可不满意了。

  “因为我们是一体的,亲爱的。”

  “那为什么不是以我的忍受度为标准呢?”

  “亲爱的,”一个腮吻就解除我的武装了,“我们的生活气质可以降低没关系,可是我们的生活品质一定要提升,你说是不是?”

  “那为什么是我收拾呢?”

  又一个吻。“因为你爱我,疼我呀。对不对?”爱情暴力。

  现在你大概知道了我们家的公正,公平,公开是怎么回事了。虽然说都有一定的规则与法律。可是规则的制定与颁行学问可就大了。

  向来我是嗜书如命。不管走到那里,无趣的时候,只要没有书,我就会全身不自在。生命像是一场慢性疾病,到处充满了无聊。因此我得随时带着书本,像是吃解药一样,不时和这场无聊病作长期抗战。不但出外如此,在家里更是这样,从厨房,浴室,厕所,客厅,到餐厅,都有书本埋伏,以备我不时之需。

  但是我亲爱的老婆可不这样认为。

  “亲爱的老公,你为什么要把垃圾到处乱丢呢?”

  “那是书,不是垃圾。”

  “如果是书,为什么不放在书架上呢?”

  “那有特别的意义啊。”

  “我实在看不出来,苦苓的“校长说”丢在沙发上有什么意义?”

  “只有那种书的每篇长度,刚好适合电视广告的长度。”

  “那抽水马桶上面那本马克斯的“资本论”,你又怎么说?”

  “我看了会想大便。”

  “我不管你怎么说,你把书弄得像垃圾。”

  “亲爱的老婆,那是书呀。”

  “如果你不把书装到架子上或是你的脑子里,我实在看不出书和垃圾有什么差别。”

  书权之不得伸张,可见一斑。

  最近我看庄裕安医师写的书“一只叫浮士德的鱼”,里面提到出门不带书,比不带钱还要叫人不能心安。看了真是直呼爽快,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。想我们当初谈恋爱时,在适度的光线、角度、气氛之下,我稍舞文弄墨,谈书论艺,我亲爱的老婆那种着迷的眼神,与今日的书本垃圾之争,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。是可忍,孰不可忍。我当下决定非得再出来为书申诉一番不可。

  在一个阳光明媚、空气清新的早晨,我买了一大捧的玛格丽特花,插满了家里的花瓶。并且还难得地做了一顿早餐。就在我亲爱的老婆快乐地享用着咖啡、荷包蛋、火腿三明治时,我愉快地回忆起我们当初的情景。

  “你还记得当初我送花给你的情形吗?”

  “你当初还说永远不让花瓶里的花凋落,还说花是你不变的心情,我怎么会不记得?”

  事实上那句话是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说出来的。因为有个家伙也和我一样顽强地在她住处的花瓶里插花。我的处境真是危急的。根据我亲爱的老婆后来的回忆,如果那家伙的英俊潇洒有八十分,那么我只能得五十九分。虽然我从没见过我的对手,可是每次我坐在她的客厅,那盆触门惊心的玫瑰花就会嚣张地涌入眼帘。每回花都新鲜得很,我可以确信那是刚刚换过。

  我们坐着聊天,吃东西。可是我不再觉得那么有趣。一大捧的玫瑰花,好象是自己的领域挂上了别人的国旗。再也没有比维护自己的主权完整更迫切的事了。从此之后。我也加入了买花的行列。我的花是玛格丽特,淡淡的小白花。

  “淡淡的小白花,永恒浪漫,胜过无数个短暂的激情。”

  流言不断。有人告诉我,冬日的午后,他们在校园里的枫林大道漫步。然后是我的对手是有车阶级的高能力消费者……。我只是穷学生一个。当时我所做的事是每天心痛地带着一把新鲜的玛格丽特到她的客厅,然后面带笑容地把花瓶上的整把玫瑰花丢掉。

  “老实说,你那时候怎么有那么多钱买花?”事隔这么多年,我的老婆倒想起了这个问题。
 
 
 
言情小说作家列表: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