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亲爱的老婆 page 7 作者:候文咏

  据实禀报之后,我英明的老婆立刻作了三点明确的指示:“第一点,赶快把“沙猪传奇”收起来。第二点,你到三月二十九日之前一共必须交出两篇儿童故事,这样才能把事情摆平。第三点,你得马上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作。等一下的午夜场电影暂且取消。”

  “你现在就去沉思,”我亲爱的老婆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,“一会儿忙完病人我就泡茶给你。你一定能做到,我老公最有才华了,我就是这样才嫁给你的,懂吗?”

  “懂。”

  我乖乖地走回房间。肠枯思竭地翻起“顽皮故事集”。我很怀疑自己怎么竟然就写了一本,还自己边写边笑。现在写儿童故事几乎成了我梦魇。“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躲着一个儿童……”我在书里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啊,现在可好,那个儿童不见了,好象存心要和我捉迷藏似地。我常常坐在桌前,很容易写好一篇杂记、一篇散文。可是要写一篇儿童故事--那简直要命。

  然后稿纸、垃圾纸马上积了一堆。那个儿童还不出现,虽然故事很多(什么打棒球砸破人家玻璃啦,骑脚踏车摔坏车把,男生与女生的战争……),可是故事愈好,写起来愈不象话。套句钱钟书的话:“猫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很可爱,换成了狗就不行。”没有那个孩子,什么都不行。

  几个小时之后,雅丽终于清除了所有病人,端庄贤淑地捧着茶杯进来。那时我的成品包括有垃圾稿纸十八团,一张画满了汽车、花、云朵、星星的稿纸,还有一张写了差不多一百个字的开头……

  “亲爱的老公,”雅丽抓起那张写了一百多字的稿纸,边看边摇头,“这样一点都不顽皮,和以前都不一样……”

  “不要对我提到“顽皮”,我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会手脚发软、全身无力……”

  “好,好,不提那两个字,可是实在不太好笑……”

  “妈啊,求求你。所有同类字都不要提起,包括什么幽默、风趣、好笑、诙谐、滑稽、调皮、淘气……要不然我会疯掉--”

  “可怜的老公,”她过来抱我的头,为了讲不出笑话,我变成了无助的狗,“得了“顽皮症候群”。你一定是压力太大了,每天在医院要对付病人,回家对付老婆,现在还得对付一群儿童……,你先休息好了,反正明天还有一整天。我们把郊游取消好了。你没有压力,一定能够写出来。”

  伟大的物理学家艾丁顿说得好:

  “当一只象滑下一个草坡时,如果知道象的重量,草坡的斜度及摩擦力,那么物理学家可以精确算出大象滑落草地时的正确速度,但没一个物理学家能告诉你,为什么大象滑落草坡会是一件有趣的事。”

  而我正是那个痛苦的物理学家。

  隔天是青年节。一个晴朗的日子。八十年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拋头颅、洒热血,不屈不挠,终于创建了民国。时代考验青年,青年创造时代。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完成的。我整好了精神,决心在青节这天与这些顽皮的孩子精继续厮杀,直到他们一个一个被我活捉在稿纸上为止。

  “现在我知道了,”国定假日我亲爱的老婆诊所休假一天,她跑跑跳跳端着咖啡进来,“你要喝咖啡才有灵感,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,原来问题出在这里,你一向都是喝咖啡……”

  “嗯,好香好浓的咖啡。”我学电视广告。

  “我就是喝这个长大的呀--”她也学电视广告里的儿童。

  “不吵你了,”亲爱的老婆在我额头轻吻,“我去看电视,你赶快写稿子。”

  气氛极好,一切都像是一个会产生伟大的儿童故事的一天。

  我先从单车历险记开始写起。最先是庄聪明偷来姊姊的单车,然后我们开始学骑踏车。问题是脚踏车太大,必须一个人先坐上去,一个人扶着……。写着写着两个人都摔得唏哩哗啦--还把脚踏车摔坏……

  写到脚踏车摔坏,我忽然觉得很乏味,一点都不玩。何况现在的小朋友每个人几乎都有捷安特小跑车,那会去偷大人的大脚踏车来学?不好。撕掉。

  再写一个小朋友立志要当卫兵。一天到晚溜出来站在自己家门口,一动也不动。撕掉。

  写一个小朋友要到香鸡城读幼儿园。还对店员鞠躬,问说,老师早。有没有炸鸡?

  不好。再撕掉。

  雅丽看完一部长片的时候,兴致冲冲跑进来问:

  “还要不要咖啡?”

  她看到我满桌的稿纸团以及搔得乱七八糟的头发,没再说什么。静静地再冲了一杯咖啡。走了。

 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。打开窗户,又关起来。拉上窗帘,又打开。坐回书桌前。随便翻阅桌上的书,“生命与科学的对话录”、“阅读主流电影”、“忧郁的热带”、“笑忘书”……。抽烟。走来走去。

  我喝第三杯咖啡时,顺便吃了一个法国面包,算是解决中餐。等我喝第四杯咖啡时,已经有点心悸。我很不甘心,关在房间内五、六个小时了,一事无成。

  “你要不要来看电视?”雅丽兴致冲冲跑进来。

  “看什么电视?”我问。

  “有一个青年节的晚会,你要不要听毛高文,还有吴伯雄唱歌?”她睁亮眼睛,彷佛那是很稀奇的事。

  “我可以听听歌,但我绝对不要听毛高文和吴伯雄唱歌。”

  “喔。”她停了一下,“好,那我不吵你,你赶快写作。”

  “等一下,”她还没走出房间之前,我忽然想起来,“今天电视那么多,你为什么只问我要不要听吴伯雄和毛高文唱歌?”

  “我是想让你听吴伯雄、毛高文唱歌,或许会想出一些好笑的事。”

  我停了一下。

  “你会不会觉得我愈老变得愈无趣?”我很认真地问。

  “不会,”她又在我额上轻吻,“你永远是我最有趣的老公,我永远对你充满好奇。”

  说完这么甜蜜的情话,立刻又回到柴米油盐,“还要不要咖啡?”这是我崇拜的老婆,永远把现实与浪漫抓捏得恰到好处。

  我指了指心脏,摇摇头。

  “好,那我不吵你,你继续写作。”我敢打赌,我们结婚以后,这是她说过次数最多的话。

  我在房间内,把剩余的咖啡喝完。又写了不到三行。决定走出房间,到客厅散散心。客厅里正播着综艺节目,歌手着麦克风又唱又跳,音乐节奏轻松愉快。我躺在沙发上,浑身上下,一点多余的力气也没有……

  这时雅丽可到处去替我想办法了。我听见她去敲妹妹的房间,用极大的声量喊:

  “智惠,你有没有什么顽皮故事?你哥哥已经江郎才尽了。”

  她又去敲弟弟的门:

  “文琪,你要不要出来救救你哥哥,他已经江郎才尽了。”

  等她又打电话去和她姊姊商量时,我可有一点好笑的心情了。也不晓得犯了什么罪,从昨天到现在,一直被关在房间内,莫名其妙得不得了。我看着窗外,还留着一点蓝天尚未消失,打定了主意。不写了。

  等她做完一切求援行动,准备给我一些建议时,我嘻皮笑脸地对她说:

  “走,我们去散步。”

  “真的?”她疑惑地问。不太相信。

  “当然,再晚一点天就黑了。”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。

  第十三章

  我亲爱的老妈讨价还价的本领,真是一流。

  好比一件五百元定价的衬衫,她煞有其事拿起来看看式样,摸摸质料,开口一杀就是二百五。

  “什么?”老板一定一楞,不可置信的表情。

  然后一场拉锯战就开始了。先是笼络关系,问问三姑六婆的侄子的表妹是不是老板的亲戚?然后是盘古开天似地上天下地,偶尔挑剔一下毛病,威胁利诱,然后又是作势不买,磨菇不断。好好的一桩买卖,一波三折,终于以两件衬衫四百五十成交,还附带手帕一条。多半老板一边找钱还一边骂。好笑的是,再见面又变成好朋友了。

  从小我们常有机会提着菜篮随侍在侧。耳提面命的缘故,人人莫不视购物为畏途。真要达到老妈要求的那种讨还价的境界和水准,简直难过奥林匹克金牌。

  因此,每次厨房煎煮炒炸,兵马倥偬之际,老妈冷不防放出一句话:

  “你们谁有空,赶快到市场买一斤蕃茄回来。”

  话一出来,保证上厕所的人上厕所,打电话的人忙着打电话,所有的人自动闪避,几秒钟之内无影无踪。

  万一不幸被老妈逮个正着,硬着头皮去干这个差事,那真是面面不讨好,苦得笔墨无法形容。我从小资质鲁钝,买回来的东西不论是价钱或是附赠品,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。倒是老妹恒心苦干,没事就对着镜子练习。

  “老板,能不能算便宜点?”

  “老板,买一斤蕃茄。”然后装出甜蜜的笑容,“可不可以给我一把葱?”

  这件事并不单纯。微笑还分成胁迫性的、协商性的、恳求性,以及哀求性。我在同类事物的功力很快比不上我精灵的老妹,她的很多行为和思想很快超越我能理解的范围。我就见过老妹要不到葱,站在摊子前不走,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葱,眼泪都快流出来了。她一直站,直到老板屈服为止。

  慢慢长大,我们全家上街购物,立刻就壁垒分明了。先是审视货物,大家同意彼此心照不宣,然后立刻两派集团出现,鹰派的老妈和老妹在店里和老板砍砍杀杀,无能的鸽派集团如老爸和我,多半只能站在门口抽烟、吹牛、看看风景,数一数过往的车辆。

  后来又更大了。有一次和一个女孩首度约会。名义是半公半私地帮公家去买铁柜、桌椅。向来我对买东西有种根深柢固的“购物恐惧症”。那次却是愉快的经验。原因是我除了老妈之外,又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杀价的天才。不但如此,这个女孩跑到美国去玩,为了一件皮衣和墨西哥人杀价,两方英文都不熟练,却杀得唏哩哗啦。墨西哥人节节败退,不甘心,还要了一个颊吻,才肯卖那个价钱,说是只赚了一个吻。我原本不以为然,觉得不过是买卖的噱头,后来许多人都在同样的地方买过皮衣,也杀过价,相较之下,都啧啧称奇,我才算信了邪。

  当然那女孩还有许多优点并不是杀价的光芒所能掩盖的。现在她已经成了我亲爱的老婆,是我崇拜,也是誓死效忠的对象。她和老妈两人联手去买嫁妆,一搭一唱,真可谓虎虎生威,如日中天。不但如此,婆媳还英雄识英雄,彼此惺惺相惜。

  这回老妈特地由南部北上。我带她去兴隆超市去买菜。不知怎地,老妈和那些一板一眼的不二价,快速而冷酷的柜台计价似乎格格不入,大呼没有人情味。我亲爱的老婆眼明手快,带到传统市集去磨磨蹭蹭、折折腾腾,这才又皆大欢喜。

  于是两代巨匠大会师,在厨房里炒作起来,又是烟雾、又是声响。几十年过去了,可是历史在某些方面没有任何改变。忙乱中,我又听到了那句熟悉又惊心动魄的话:

  “你们谁有空,到菜摊子要把葱。刚刚老板娘答应过,我却忘了拿……”

  老爸和我讪讪相望,如针芒在背。然后几乎是同一时间,我们迸出会心的笑容……

  “你妈和我刚结婚的时候,只有两双筷子、两只汤匙、两个碗。”历史回忆起来总是源远流长,“现在所有的一切,都是这么一点一滴来的。”

  我们两个人走到菜摊,看老板娘半天,终于老爸开口了:“老板娘,秤十块钱葱给我。”说完顽皮的转身,用一种男人对男人的表情告诉我,“千万别告诉你妈。”

  尾声

  最喜欢和文咏没事手牵手闲荡,看电影及吃消夜。这是我们唯一的休闲方式。平常白天晚上各忙自己的事业,到了晚上十点以后,才是我们的自由时光。我们可以为了看电影赶午夜场,隔天一大早又得起来辛勤地工作。然后当夜再去赶电影,毫无惧色。“Work  Hard,Play  Hard”是我们的格言。

  文咏爱书,也酷爱看书。结婚之初他就与我约法三章,将来无论我们怎么吵架都可以商量,唯独不可以丢他的书,或者是撕他的书。这些我都答应了。到目前为止也还没有破戒。这几年来我唯一没有被他同化的就是逛书店。我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个活动当成休闲娱乐。他是一个礼拜不上书店就浑身不舒服。每次到了书店,不买个五六本以上是不会甘心的,像饥荒很久了一样。有时候提醒他,根本看不完,分批买。他居然说,这次不买,下次就买不到了,大有生死契阔的架势。每次逛书店,得站好几个钟头,我都累惨了,他还兴致昂然。他算是有点绅士风度的人,可是一旦逛书店就全忘了什么怜香惜玉,还笑嘻嘻地跑来说像是女人逛街一样。到了这个地步,算是我服了他。

  搬了那么多书回来,他自有他消化的方法。他的兴趣很杂,什么文学,医学,历史,社会,政治,经济,理财,传记,电影,国际关系……,什么杂七杂八的书,包括谈判必胜,烹饪手册,高球入门都有。他一次看很多书。随看随丢。下次捡起来还可以接下去。弄得到处都有书,餐桌上一本,床上一本,沙发上一本,书桌上一堆,连厕所,厨房,也都有书。你别看书乱七八糟,在他脑中却有一种你搞不懂的秩序。把书本好好地收回架子上,他跑来抱怨你弄乱了他的秩序……还是生命层次的。

  他什么都不怕,怕别人说他肥或胖。有一阵子,朋友碰到了都异口同声说他变胖了。那些日子里,一有人说他,他回来就照镜子好久,然后问我,是不是真的很胖?有一次,他喃喃地问我,知不知道尼克森为什么会下台?我才不关心尼克森为什么下台。他幽幽地说,因为他胖,在电视上的样子看起来像在说谎。他本来就在说谎。我提醒文咏。他却摇摇头,自以为是地告诉我,说谎并不是重点。里根也在说谎。可是他的样子看起来不像,所以人们相信他。

  于是他开始减肥。我平时吃得少,从我怀孕开始他怕我们的小乖乖将来太瘦,就鼓励我多吃。为了以身示范,他自己也加入吃的行列。到了怀孕第八个月,我重了整整八公斤,他却重了九公斤。然后他就开始计算,一个月以后我们的小乖乖生出来,是三公斤。胎盘算是二公斤。产后二个月内我再减掉三公斤,恢复标准身材。那么他就必须在三个月内减掉九公斤。为了做自己的减肥计划成功,文咏诱拐他的弟弟一起和他减肥。从此这二个兄弟每天一大早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过磅秤。三个月过去了,他们兄弟几乎合力减掉二十公斤。我们的小乖乖也顺利平安生下来,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。这件事我算又服气了。他平时讲话爱夸张,现在又给他多了一件功迹。每次看到报纸的减肥广告,要收多少钱,多少钱,你就知道他又要开始得意地替自己吹起牛来了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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