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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归何处 page 22 作者:晖兰

  阿John是个稳重的男人,给人一种绝对靠得住的感觉。虽然相貌一般,但他很疼妙红。这就够了。

  至于妙红……一个沉浸在新婚甜蜜里的小女人吧?虽然嫁了人,多话的毛病不但没改,反而有日趋严重的迹象,多半是被老公宠出来的。但,她身上也有些什么似乎不同了……

  最明显的变化——她瘦了,尽管那张圆脸几乎没怎么变,但身材明显进步了许多——不再仅以前那么圆滚滚。至于其它方面的变化……我形容不出来。是气质吗?还是举手投足间的韵味?女人味?

  “你怎么瘦下来的?”我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
  妙红戴着大手套在水槽边清洗碗碟,我站在一旁帮忙抹干。阿John则坐在客厅翻阅今天的晚报。

  “有氧舞蹈和瘦身护理呗,每周各两次。不必节食,但肉一定要少吃。”

  “那么有效么?”我仍持怀疑态度,因为见过太多不成功的例子。

  “坚持啊!”她想了想又说。“一咬牙就瘦下来了。”

  “那你一定很有恒心。”我由衷佩服。

  “还不是为了阿John。”她边说边把最后一个盘子交给我。“哪个男人不渴望有个美丽的妻子?女人为了男人,是可以突破极限的……只要有心。”

  我忘了继续擦手里的盘子。从来没想过这些话会从妙红嘴里说出来。一直以为她是肤浅的。叽叽喳喳,大嘴巴,和同事争风吃醋,终日担心自己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处女……这些才是她曾经留给我的印象。但……谁又真的知道一个平凡躯壳下寄放着怎样的灵魂?也许,肤浅本身正是大智若愚最完美的外衣……谁知道呢?

  “你一定很爱阿John吧?”

  “我对他一见钟情。”妙红承认得十分爽快。

  “他一定也很爱你,我看的出来。”

  “我们新婚啊,看不出来还了得?”她开始动手准备咖啡。“至于能不能一直爱下去,就要靠我们努力经营了。”

  “经营?爱情也需要经营么?”我很诧异。

  “爱本身当然不是经营出来的,但维持一段感情是少不了两个人用心经营的。至少,我会尽力做好我这一半。至于阿John,我只有信任他咯。”

  “难道缺乏经营的感情,就不能长久吗?”

  “难说,我没这个经验。”妙红微微一笑,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入壶内。“你还没嫁人,可以试试。对了,我还没问你呢。小孟,你怎么会在我家附近闲逛?还背着行李?搬家吗?那东西也太少了吧?还是来这附近找人?要不要我帮你,这一带我很熟的……”

  “不用了,其实我……”

  “啊,我知道了!你离家出走对不对?”

  “差不多。”我只能这么说。

  “那你找到住的地方没有?没有的话就先住我家吧。反正客房空着也是空着。”

  “可是,太麻烦你了……”

  “麻烦什么?稍微收拾一下不就好了?就算我还你人情好了。帮我看着咖啡,我现在就去告诉阿John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

  “阿John—…小孟这两天住咱们家,我去收拾客房,你帮我把小孟的行李拿过来吧……”

  我无语了。咖啡壶里传来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。我把壶盖掀开一道缝,香味儿立刻钻了出来。很浓,很纯正……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感动。

  我的新生活,也就这么奖名其妙的开始了。

  ※※※

  时间,比我想象中流逝得更快。

  转眼,一个星期过去了。在妙红的介绍下,我又当起了电话接线生,不过这次是在阿John的公司——远帆贸易。

  学校那边,我交了一个月的Leaving  Request,没别的理由,只想让自己彻底冷静。要冷静,就只有退出一切属于过去的次元。

  我没有离世,只是离开了……一个人。

  朝九晚五的工作,我并不陌生。某种程度来说,我也的确需要这份工作。毕竟,我不能一直住在妙红家里。人家新婚夫妻,多我一个在屋檐底下算什么呢?

  于是,那个周六的下午,我开始翻报纸找租屋广告。

  打了几个电话,总算间到一间还没被人捷足先登的小公寓。虽然离公司远了点儿,但租金公道,我也正好可以在公车上打发掉那些多出来的时间。

  “小孟,你真要搬去一个人住啊?”妙红把报纸从我眼皮底下撤掉,紧张兮兮地问。

  “我又不是小孩子,没必要担心成这样吧?”我不禁失笑。

  “可我本来打算让你在我家住上十天半个月的……”

  “想我就常来看看我吧。地址我回头抄给你。”对妙红的好意,我很是窝心。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已经做出的决定。走,是一定要走的。

  离去的那天,我没让阿JOhn开车送我,因为实在没那个必要——行李就一件,又有直达的公车,更主要的原因是……我不想再麻烦别人。如果说,妙红曾欠过我什么人情,当她“逼”我在她家住下的时候就已经还清了。

  ※※※

  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月前的日子。惟独当初炙热喧腾的炎夏换作了今时今日天凉好个秋……

  每天下班后,窝在狭小又不大通风的斗室里,对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,我总能很快人梦。光怪陆离的梦境,我什么也捉不住,什么也不想捉住,但总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,束缚着我的四肢,使我的挣扎看起来是那么的笨拙无助……究竟是什么呢?丝线的另一头,是否有个操控木偶的邪恶巫师?把他的喜悦建立在我悬浮的恐惧里?

  很多个深夜,我都是冻醒的。不是来自外界的寒冷,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冰冻在我身体里,很冷……很硬……很尖锐……我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泪,因为连眼泪似乎也冻僵在眼眶边缘。

  然后,在某一个冻醒的凌晨两点半,我不由自主将电话抱进怀里,颤抖的手指拨了一串突然蹿过脑际的数字……做这一切的时候,我的大脑还是沉睡的。即使话筒里传来忽而间断的“嘟——嘟——”声,我也什么都没听进。直到一个带着倦意的声音响起——

  “喂?”

  “……”这是谁呢?这么熟悉……这么亲切……

  “喂?谁啊?”

  “……”多久了?多久不曾听过的声音了……

  “到底是谁?再不出声我要挂了!”

  “不要!”我蓦地惊喊出来。人,也醒了。

  “……帆帆?……是帆帆吗?帆帆是你吗?”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涨满了诧异和不信,仿佛还有那么一点点的……期待。

  “……爸。”我不晓得我是怎么发出这个音节的。这个字,来得那么自然,尽管我的声音还有一点僵硬。

  电话那头却突然没了声音。

  静。仿佛一切皆是我的幻觉。强烈的恐惧在血液里升腾,我突然对着话筒大叫——

  “爸你还在吗?你说话好吗?你……”

  “死丫头!什么在不在的?你咒我死啊?!”话筒里爆出甚我十倍的吼声。我吓得把头歪向一边,勉强躲过这颗重磅炸弹。然而,在这颗炸弹的余波里,我却清楚地捕捉到一丝微弱的,仿佛刻意压住的……哽咽。

  “爸……我回家好不好?”我轻轻地问。

  “……想回来就回来吧……李婶一直说要煲汤给你喝……”

  “嗯……”我点头。“好久没喝李婶的汤了……”

  某种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的皮肤滑稽。我伸手试了拭,一直追溯到眼眶边缘。泪么?我流泪了?两只手一同覆盖在心口上,我感觉到一丝暖意。那冻结在胸口的冰封,融了吗?

  ※※※

  圣经里说,上帝会拢一扇门,就必定在别处打开一扇窗。你未必找的到,但如果你不去找,就永远没有发现的机会。

  我不信神,却也从不否定他的存在。严格说来,我相借自己多过这种莫须有的信仰。但,在经历过这么多故事和颠簸后,我开始有了某种顿悟——人生,真的是由数不清的因果循环编织出来的……

  第一波属于初冬的寒冷,突然莅临了这个城市,快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。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和满地枯黄,我忍不住将一口温润呼吸哈在冰凉的玻璃上,眼前的一切立热朦胧了,像隔着层蚊帐。秋天,一向都是那么短暂……

  “帆帆,该带的东西都装好了吧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护照和机票呢?”

  “带着呢,在包里。”

  “那我叫老王把车开出来。”

  “好,我就来。”伸手在玻璃上抹了两把,将窗外那方湛蓝的天空重新擦得晶亮,我又深深看了一眼……终于把背包甩到肩上。

  上车后,父亲没再叮咛我什么,只把他布满皱纹的大手盖在我的手上,始终没有放开。

  车窗外,一切都在飞快的朝后退着,我的思绪也飘回了十天前那个晴朗的早上……

  “留学?”

  “对,我要出国念书。”我说得平淡,却也有不容质疑的坚决。孟家人的特质,在此刻得到最完整的呈现——固执。

  父亲放下报纸,端起茶杯抿了一口—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。

  “想好去哪个国家没有?是不是还要继续你本来的专业?”

  “随便哪儿,读什么都行,只要能尽快入学。”

  就着杯口,父亲不紧不慢地品着,直把满满一杯大红袍喝了个底儿朝天,终于放下茶杯问了句:“不能告诉我原因吗?”

  “爸……”我困难地微笑了一下,知道自己将无法遁形于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。

  “不想说就别说了。”

  我仍然保持着那个微笑,心底涨满感激。

  一个星期后,也就是三天前,一纸入学通知交到我手上。是加拿大一间艺术学院的冬季班,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个月,我在报名截止前的最后一天赶上了。看着白纸黑字的通知书,我竟不晓得该不该感谢老天的眷顾……

  “帆帆,我们到了。”父亲的声音将失神的我唤回。机场就在眼前。

  “爸,你别送了,让我一个人进去。”我提着皮箱站在车尾,打算就在这里和他告别。

  那种目送至亲离去时的伤感和牵挂,留给我一个人回味就好。毕竟,父亲老了,而我还年轻。

  父亲站在我前面,久久不发一言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……五分钟?十分钟?也许根本没那么久……耳畔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。

  抬起头,我望进父亲的双眼,以及两道灰白的眉和微蹙的眉心。

  老实说,我从未认真端详过父亲的容貌。记忆中,他是威严和权力的象征,即使身为他唯一的女儿,我依然是敬畏甚至惧怕的。十七岁之前,懵懵懂懂的我不敢正视他严肃的脸,十七岁之后,叛离的我又失去了正视他的机会;今天,仿佛经过一个轮回之后,我终于看到了他强压在眼皮下的疲倦和……寂寞。

  高处不胜寒。高高在上的人,往往是最寂寞的……

  “爸……别太累着自己……”我希望父亲明白我的意思。做人,何必在乎那么多呢?

  “你也一样。”父亲将他的大手放在我头上,轻轻拍了两下。“记得打电话。”

  “嗯。”这是我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  终于,父亲坐上车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机场大门前凝望着卷起的尘埃出神。泪,无声地滑落,溶进了二十年不曾察觉的亲情……

  行李很顺利地托运,我也拿到了登机卡——靠窗的座位,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日出。

  回到侯机大厅,我百无聊赖地翻弄起手里的卡片。

  真不想那么快出关。这一旦走出去,再回来就不晓得是多少年后的事了。想着想着,我又笑了。笑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懦夫。明明下定决心离开,下定决心抛却过去的一切,下定决心寻找一个新的自己……却又迟疑着不敢迈开这第一步……真有这么困难吗?是不敢?还是不舍?

  就在我沉思的当儿,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划破候机大厅本来就不平静的空间,直直刺进我的耳鼓——

  “小——孟——!!!!”

  不会吧?我张目结舌地瞧着远远跑来的一堆人—一妙红和阿John?……陶丽和阿健?……学伦?用力揉了揉眼睛……还在,而且越跑越近——这么说不是我的幻觉了?!

  转眼间我就被五张脸团团围在当中。

  “你们……怎么可能……”我结巴着不知该说什么好,因为……有人看起来似乎非常非常光火……

  “小孟!你怎么可以又一声不吭就走了?太过分了!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们花了多少力气?要不是阿John有朋友在航空公司管事,又刚巧在旅客名单里发现你的名字……”

  “好了妙红,我们不是赶上了么?”阿John试着安抚她过于激动的情绪。

  “孟帆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陶丽上前拉住我的胳膊,攥得紧紧的,仿佛一松手我就会蒸发不见似的。“为什么说走就走?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?有什么事可以和我商量啊!我们五年多的朋友当假的吗?……”

  “丽丽,那么激动对宝宝不好。”阿健半强制性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护着,像在疼惜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贝。

  不知为什么,看着他们,我竟有种逃离的冲动。我该为他们高兴的,不是吗?为什么心里却这么难受?

  一抬头,我和学伦的视线对个正着。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,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瞅着我。熟悉的目光,似是能洞悉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……

  我很想开口,很想说点儿什么来打散凝聚在我们中间那股似是而非的气流……可是,不管我怎么努力,最后说出来的,还是只有那最上口的两个字:“大哥……”

  “如果你想说的是‘对不起’,那就算了。”学伦的声音沉沉的,像是自地心传来……“我们没有人真的怪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,因为……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”

  “别说的好象生离死别一样。”学伦在我肩头重重一按,“我们都很贪心,光‘记得’两个字是不够的。”

  “就是啊,孟帆。我们不是来送你,我们是来留你的!”陶丽说着眼睛就红了,两颗泪珠悬在睫毛边缘盈盈欲滴。“孟帆,不要走!”

  “别说傻话……”我掏出面纸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,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阿健。“做朋友,又不是非得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。更何况……没我在旁边,一样有人把你照顾得好好的。你迟早会习惯的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

  陶丽还想再说什么,却被突然想起的通告声打断。

  “时间到了,你们保重。”我提起随身的小箱子,和他们告别。

  就在我即将走进海关通道的时候,沉默许久的学伦突然几步抢到我面前,阻住我的去路。“能不能再等等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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