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老虎把她的手一摔。
徐宛悌脸上的颜色变了:“姓林的,你什么意思?”
他斜着眼睨她,连理都没理,自顾自由后门出去,翻墙就走。
徐宛悌却没跟上去,反而找了张靠角落的椅子坐下。
林立低下头进来时,她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站了起来,怯怯地叫了声:“老伯!”
林立没提防屋里有人,着实吃了一惊。
“老伯!”徐宛悌的悍态尽敛,论演戏她似乎满有一套,只不过那身新潮打扮并不相配。
“你是谁?”林立皱起眉头,怎么回事?
“我叫徐宛悌,我是来找小老虎的!”说着说着,徐宛悌的眼圈就真的一红,仿佛眼泪立刻就要滴下来似的。
“你找小老虎干什么?”林立更诧异了,莫非——他打量着徐宛悌,马上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,听车站的老同事说,小老虎最近益发不像话了,老跟个小飞妹走进走出,而且关系似乎不清不白,颇不简单!……
“我来请老伯做主!”徐宛悌掩住了面孔,发出了哭声,其实她心里暗笑:好!林其平,你老给我难堪,看我怎么整你!
林立慌了,他是个实心直肚肠的汉子,最怕见女人哭,尤其是个小女孩子……难道小老虎闯了大祸?
“你有话慢慢说,别哭!”他笨拙地安慰着,可是又不敢走近。
“天啊!我的命好苦哇!”她却越哭越逼真了,“我真的不要活下去了,教我以后怎么见人哪?”
他听她哭得语无伦次,更慌了,也更证实小老虎是闯了他们林家惹不起的祸。
“我爸我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,教他们怎么见人?我完蛋了,我不要活下去了……”她见到林立被唬住了,表演得自然更起劲了,她向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。
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林立的面色沉重,像一块被冰冻了数千年的化石。
“小老虎,他,他欺负了我!”她索性放声大哭,可是面孔干干,一点眼泪也没有,所以她始终用手遮着脸。
“他怎么欺负你?”林立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热汗。
“我,我有了!”她小声地,不知羞耻地说。
林立的脸色,由忿怒的涨红转为酱紫,再转为铁青。
“这个畜生,给我找到,我不剥了他的皮才怪!”他一口一口抽着冷气。
徐宛悌看见目的达到了,心里很得意。呸!林其平,你神吧!好好地神,我用不着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整到、整垮。
林立一阵头晕,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墙站着,才没倒下去,无力地说:“放心好了,我要问一问这畜生……你先回去吧!”
徐宛悌悄悄走了出去,心想:这样最好!她几乎要唱起歌来。林立说得到就办得到,以后小老虎在家中更没地位了。
林立假如逮着他,他可有得好受,他就更不敢随便回家,又没有工作能力,不靠她徐宛悌,难道靠喝西北风就能过日子了。
林立回到平交道旁看栅人的小屋内接班,心情坏透了。
可是看栅人的工作太忙,三四分钟就有一班火车通过平交道,忙得他没时间生气。
这种辛苦、枯燥的生活,他过了十几年。以前辛苦还辛苦得有个指望,想把儿子培植成国家栋梁,至少也是个有用的公民,不料,他如此不争气,不断惹是生非,不务正业,没想到今天还捅下了这种大漏子。
林立自问着:我到底前世做了什么孽,会生这种不孝的逆子,从小到大,也从没疏忽过,为何他这般顽劣?难道真是来讨债的前世冤家?
“叮铃铃……”栅所内的红灯又亮了,铁路局的内线电话响起熟悉的播报,“上行开车,上行开车。”
林立抓起话筒:“上行通过。”然后照例地压下警铃,按了按钮,平交道标有“注意两方来车”的黄黑相间栅栏缓缓地落下。
林立站在小屋门口监视着急忙抢过平交道的车辆与行人,栅栏迅速地落到中央了,两边都快肃清了,上行的火车以千军万马之势向这儿奔来,他挥起了白旗了,指示火车顺利通过;可是此时一辆载满了乘客的游览车,竟然完全不顾已放到一半的栅栏,以蛮横的车速,由马路向着平交道冲过来。
林立发现游览车远远冲来时,那边的火车也马上就要到了,如果再不及时阻止,重大的惨剧便要在刹那间发生,他不顾一切地扔下白旗,冲上铁轨,高高举起两臂,试图制止游览车向前直冲。
游览车的司机一见平交道上冲来了人,连忙做紧急刹车,游览车在最后一秒刹住了。
可是,火车是刹不住的。
火车司机在冲过来的那一瞬间,露出惊惶、恐怖至极的表情。
因为来不及了。
林立为了救游览车全车乘客的性命,为了完成他职业上的任务,在铁轨上完全接受了火车的重量。
他光荣殉职了。
在工作岗位上倒下去。
平交道上挤满了赶来围观的人。
徐宛悌开着收音机,听着美国刚刚流行起来的热门音乐,跟着扭腰摆臀。
曾浩皱着眉,他正和小老虎在下棋,嘈杂的音乐十分妨碍他的思路。
“关小点行不行?”他不耐地瞪他一眼。
徐宛悌冷哼一声,把音量调得更大。
他×的!曾浩一摔手上的棋子,从椅背上捞起一件圆领汗衫——因为天热,他除了出门,在家向来打赤膊惯了。
“小老虎,走!我们到河边游泳去!”
“我也去!”徐宛悌顿时尖叫起来。
小老贡闷声不吭,瞅她一眼,他现在非常有忍耐心。
“不带我!我们也别想去!”她不讲理地抬起腿踢了曾浩一脚。
就在此时,热闹非凡的音乐忽然停了,那寂静下来的感觉,仿佛有种十分不祥的压力,使得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回头。
播音员清晰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清晰地响了起来:“这里是交通专业电台……在铁路平交道上发生了重大事故,守栅员当场殉职,我们接受铁路局的委托,以广播寻找他的家属,因为无法与他们联络,希望他的家属听到……”
小老虎登时尖起了耳朵,心头怦怦跳着,寒毛直竖;他很担心,非常非常担心……
“唉!真讨厌,听这个有什么意思?”徐宛悌很扫兴地跳过去要把收音机关掉。
“等一等……”小老虎情急之下,一把将她推开,耳朵紧张地靠着收音机的喇叭。
“现在请林立先生的家属注意收听,第一位是林琼玉小姐,第二位是林其平先生,如果你们本人或是知道他们在哪里的听众……”
小老虎呆住了,真真实实,宛如五雷轰顶地呆住了。他的面色惨白,嘴唇哆嗦着,瞳孔因急遽的剌激不断地张大和收缩着……他像木头般呆立了片刻,然后发疯似地举起那个晶体收音机,仿佛要把躲在里头的播音员拖出来,问个清楚,问个明白。
“小老虎,你静一静!”曾浩吓坏了,自他身后抓住他,有的人受到剌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事,尤其是小老虎这种偏激、冲动性格的人。
可是小老虎在他这一喝之下,反而清醒了,他不相信地看看陷于不平常宁静的四周,然后摇摇脑袋,那张英俊又写满叛逆的脸上写满了承受不了巨大压力的痛苦……
连徐宛悌都真的害怕了。
最后小老虎奋力挣脱了曾浩,推开门,以惊人的速度,拨足狂奔而去。
他跑着。
他完全昏了头,没有想到要坐任何车辆,只是顺着公路,拼命地向前跑。
他要跑。
要丢弃被浪费了、被毁弃、被他亲手糟蹋的过去。
他要跑。
要奔跑着去向已经不在的父亲赎罪。他错了!错了!错了十九年,但现在他清楚了,一切却再也不能挽回,为什么?
为什么?
他痛苦地跑着,跑得肝肠寸断,心肺欲裂。
泪水因心脏的剧痛而无法流出,麻痹地聚集在某一个地方,但当他看到公路旁的铁道,正有着火车乌黑胴体驶过的姿影,和听到那呜呜作响的汽笛时,他失神地稍稍停住。
那风啊!巨大的狂风吹起了,四周的草木皆动,火车呼啸而去,去得那样急,那么忙,仿佛是狂疾的青春,仿佛是忿怒的生命……
他向着火车即将消失的影子追去,他要追上去,追上这最后一班列车,向他所爱的人道别。
父亲——是他所深爱的人。
可惜到现在才发现,这爱有这样的深,这样的根深蒂固。
晚了!晚了!他哀痛地想,一股酸热冒了上来,直冲脑门,直达眼眶。
他继续奔跑着……土地一寸一寸地消失。
那要去的地方,似在天涯之遥,地球之边,永远永远无法达到……
他跑着,跑着,眼泪一滴滴地流下,然后成串地模糊了视线。
他希望时间再回转,再回头,再让他享受一次父爱。
即使是责打。
那每一棍,每一鞭,都化成了巨大的爱。
爱使得他眼中的泪汇流成河。
错误的过去已不能再给他什么,除了忏悔。
爸爸!爸爸!他扬着手臂,忽然对着烈日的青空呼喊起来。
他哭了。
林琼玉从枫树国小赶来时,现场早已清理完毕,天也已经黑了。
黑得那般凄惨,宛如世界所有的黑暗都因为人间的悲哀蜂拥而来。
她始终表现得很坚强,因为她的泪在归途中被风吹干了。
现在,她是家中最年长的小孩。
她也是家长,有责任,有义务去照顾年纪比她小,思想也比她幼稚的弟弟。
所以当林其平哭时,她不哭。
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办,她没有时间哭。
林琼玉咬紧了唇,她要着手去办一件件等着办的事,她会做得很好。
想想是在第二天的报上看到这条新闻。
每家报纸都以半版的篇幅刊登这件感人的事迹。
林立——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,但他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。
他已经不止是个好公民,他还为他卑微的职位,树立了一个不朽的楷模。
这份伟大,不是人人都能办得到的。
但他做到了,他不计一切牺牲,把生命与热血贡献在他服务了半生的铁道上。
他生不逢时,却死得其所。
想想惊呆着看报上的事迹,然后落泪了。
她从没喜欢过林立,也没了解过他,但在此刻,她有着深深的哀痛。
她换了素色的衣服,她要赶去,赶去和小老虎及林琼玉见一面。也许她帮不上什么忙,但他们会需要她的,尤其是小老虎,他倔强、叛逆……但此刻的悲伤,足以击倒任何一个最叛逆的孩子。
她要把她的安慰和温暖带去,告诉他们,她还没有忘记他。
即使不再相爱!是的,即使那幼稚的爱情不复存在。
“你到哪里去?”穿着睡袍的普湄湄从房间里赶了出来。这几天,她们之间的关系很坏,坏到碰到面彼此如同陌路,坏到不同桌共食的地步,但普湄湄在此刻,仍有着限制她行动的权力。
想想把早报递了过去。
普湄湄横扫一眼,眉毛皱了起来,把早报往小几随便一摔:“这干你什么事?”
想想瞄她一眼,径自朝外走。
“站住!”
想想没心睬她。如果这不干想想的事,那么还会干谁的事呢?普湄湄的心太硬了,她始终瞧不起林其平,更瞧不起他的出身,虚荣与势利弄坏了她人性中应有的善良、光明。
普湄湄没有叫第二声,因为大势已去,她的地位,已被她亲手毁坏。
想想出门后,招了一部计程车,是的!她一定要回去,但不是回去那个太久没见面的生活,而是去探望那逝去的日子。
“你找谁?”徐宛悌来应门,她明明认识想想,但却故意给她难堪。
“我找林琼玉、林其平。”想想很平静地说,心却在刹那间扭搅成一团,这个小太妹是谁?她想起那次下校车在车站碰见小老虎朝她示威的事了。
“你找他们做什么?”徐宛悌的态度十分无礼,那一双用黑笔勾勒得大大的眼圈,像野猫一样狠狠地盯着想想,活像要吃人似的。
“我来给林伯伯的灵前上香!”她依然维持着淑女的风范。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徐宛悌一般见识的,即使她心里已猜想出这是怎么回事。
“你请回吧!这儿的事你插不上手。”徐宛悌更不客气了,横挡着门不让她进来。
想想忍着,悼念林立的悲伤使她生不起气来。
就在这时,林琼玉出来了:“想想,是你!”她秀丽而憔悴的脸上满是惊讶。
“林姐姐!”想想握住了她素白的手,情不自禁的双眼一热,泪水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。
林琼玉没有说话,嘴唇动了动,本来就肿的眼睛更红了。她也紧紧握住想想,一股热流在她们交握的双手是传递着。
“进来。”林琼玉吩咐一哽,想想真担心她会痛哭出声,但她把嘴唇咬得死紧,长眉一扬,忍住了。那份苍白,那份坚强,那份外柔内刚的气质,看得想想心中更是凄然万分。
客厅已经草草地布置起来了,供桌、香烛和白色的布幅,想想牵着林琼玉的手走进去时,一抬眼就看见林立的放大照片,她不由自主地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跪了下去。
林琼玉和林其平慌忙前来答礼。
小老虎没想到她会来,整个人几乎都呆住了。痛苦、羞惭在近似麻痹的心胸中交织着,四目交投时,他连忙避开,将视线投于地板上,不敢再看想想。
她还是那么的美,那么的好,那么纯洁,那么高贵!他哪一点配得上她?巨大的愧悔使他想逃避躲藏。
想想自蒲团上站起,拈了香盈盈地拜了三拜。
当她走向林其平时,徐宛悌的眼珠子差一点喷出火来。但她不管,她曾经爱过,那般痴心地爱过,属于过,如果现在情势全改,也不妨碍他们之间曾在童年时建立的真挚情感。
想想在瞬间有着如遭雷殛的感觉。是的!爱过的,恨过的——都逝去了。
现在,他们是两边了,不会再有相同的方向,共同的理想。
她不知道是什么事物在这短时间改变了她的初恋,但,这同样的也已经不重要了。
“你好吗?”她低声问。
他看看林立那张严肃的照片,没有回答。
也许是问错的一句话,也许是问得太迟,想想垂下头——只是她仍在关心。
童年的往事,一幕幕在错综复杂的心情中涌现。
那有着笑声与泪光的童年……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岁月。曾经有过……曾经有过的,她心中悲切地叫着。
“你好吗?”林其平抬起了脸,轮廓极深的脸孔是那般惨然,但也仍如此的倔强。
想想点点头。
她应该摇头的。她过得不好!真不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