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跳啊!”小老虎很不耐烦地瞪她一眼,双眼中充满了血丝,“你是呆了,傻了?还是残废了?”
“我不会。”她勇敢地看着他,平心静气地说。
“你不会?”小老虎趁着微醺的酒意大嚷起来,“你是***什么千金大小姐外国公主?你有多尊贵?多骄傲?不会?不会老子教你!”
四周在旋转的人们纷纷停下来。
“算了吧!”有人想劝架。
“没你的事!”小老虎一胳膊挡了回去。真像是小老虎般发起脾气来。
想想咬紧嘴唇,他的心情,她极清楚。
他不是喝多了酒,他是在借酒壮胆,他有自卑感。
难以解释的自卑感。
宛如冷水浇头,她的心整个地凉了。
可是,那难忍的冰凉中,有一丝温柔的心意慢慢涌了出来。
他一定是十分在乎她的,否则,也用不着在大庭广众下咆哮出丑。
她要把他带走。
那也许需要极大勇气,但,她总要试一试。
当她抬起头时,脸儿出奇的美丽。
那——叫做爱,叫做智慧。
她对着正张牙舞爪,色厉内荏,冲动发作的小老虎笑一笑。
小老虎对她的笑容难以置信。
但她坚定的、完美的,包容着无限爱意的笑容,在黯淡的灯光下扩大了。
小老虎的怒气一下子泄了。
他刚才想要打架,想要杀人,但此刻,竟在她美丽绝伦的笑容中消弭无形。他呆住了,傻傻地看看四周,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。
这是关键性的一分钟,如果想想不能把握住这一瞬,下面的事就很难想像了,他极可能为了维护可谓的面子,或是由衷的失落感,而闯出什么大祸也不一定。
“我们该走了,其平!”这是她首次用他的学名当面叫他。
他狂热的眼神冷却了下来,安静了,一语不发地拉起她的手,自人堆与音乐穿过,走出大门。
如果他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汉,那么,他的确应该冷静的,用男子汉的方式给她瞧瞧,他并不是真的——那么坏。
当他们离开那嘈杂、闷热、拥挤的屋子时,想想很欣慰地想到——最差劲的一刻,总算是过了。
秋凉的夜风微微吹过。
树叶簌簌地飘落。
夜很静,比所有形容寂静的字眼都还要静。
因为,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。
当她转头看他时,想想能肯定,他也听到了她的。
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,他们迅速地拥抱了。
那样天真,又充满着好奇,却没有丝毫想要冒充成人感情的拥抱。
“想想!”他低下头,在她耳边轻声呼唤。
温温柔柔的,柔得犹如心灵中的低语。
“嗯?”
“叫我的名字好吗?轻轻的叫一遍,我真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。”
她附在他的耳边轻唤,惟恐路过的夜风会听见,惟恐沉寂的秋夜会驻足。
但她的脸庞已迅速地发烫。
在女中的宿舍中,她夜夜在临睡前,都要轻启着嘴唇默念着他的名字,直念到入睡。但那是孤单的,寂寞的,无回应的,有时念着念着,眼泪会不自觉地顺颊而下,湿了枕头。现在,在他身边,在他的耳边低低呼唤,简直像是在梦中。
然而,她又是多么害怕美梦会破碎,会消逝。
一时之间,她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激情。
那激情令她惶惑,但她终是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他。
“你知道吗?想想,当你叫我的名字时,我感觉到了那种肯定,全心全意的肯定。多么好的感觉啊!”他在叹息着。
在她还迷迷糊糊时,他滚烫的嘴唇已搜索到了她的,同时迅速地覆在上面,吸吮着玫瑰般的柔软与香气。
她的全身剧烈地震动。
“不要!不要!”她在心中叫,可是,他的热气,和微带粗野的双臂,已经完完全全使她溶化了。
所有的声音,都成为遥远世界中朦胧的声响。
什么都不存在。
他们拥抱着,亲吻着的,是彼此相许的美梦。
那美夜或许甜蜜,也或许悲哀。
但,抱住吧!抱住这样的一刻。
初恋中的初吻,一生中只有一次。
它不会再来。
但除非你能好好珍惜,否则它的甜蜜将有一天会发出足以致命的苦味。
那苦味,是最大的遗憾和创伤。
想想一边想着他们将又要在一起,一边情不自禁地微笑着。
站在讲台上教英诗选读的英籍中年女教师,正用她清晰的英国腔,介绍着女诗人勃朗宁夫人:
……一八四五年一月,有一天天气寒冷,伦敦温浦尔街二楼的一间房里,沙发上躺着一位前途黯淡的女士。她身体瘦小娇弱,有着长睫毛,淡黑色的大眼睛……好象只不过是一个影子一样躺在这紧闭的寂静深闺中……但有一天,邮差在温浦尔街五十号敲门之后,情形就有了变化……这封由罗贝·勃朗宁先生写来的信,像是一把钥匙,轻轻启开了幽闭她的门户……使伊莉莎白·巴勒转变为文学只上一篇不朽恋爱传奇的女主角,这也是开端的第一步……
当甘宁夫人这样念着的时候,全班少女都瞪大了眼睛,十分兴奋地专心听着。
除了国文,数学之外,她们渴望听到这样具有百分之百吸引力的故事,就像诗一样,属于这些十六岁的少女们。
她的诗句新奇、辞藻富丽、辞意动人、诗情真挚、清新敢言,勃朗宁先生不禁吟哦神往。他本以为自己无法恋爱任何女子,现在却在幻想世界,诗人真正生活的领域里,遇到了这位唯一适合他的女子,他和灵魂、智慧发生了恋爱……
想想沉醉在自己的梦中,这时也不禁问着自己:和其平之间,是灵魂的相属,还是单纯的人间之恋?
甘宁夫人又推推眼镜,津津有味地叙述勃郎宁在五月下旬进拜访伊莉莎白的闺房……然后他们在教堂中偷偷结婚了,最后私奔到意大利去……以后的生活就像一首美丽的牧歌。巴黎、比萨、翡冷翠、罗马,炉火和温暖,安宁和诗情,永远是耳鬓厮磨,形影不离,写下那本永垂不朽的《葡萄牙诗集》……
啊!巴黎、比萨、翡冷翠、罗马!如果能够和小老虎出奔到那儿去……想想悠然神往。
“芙罗拉!”甘宁夫人忽然很严厉地叫了一声,她不大容易生气,除非有同学不好好听讲,这是最触怒她的。
想想脸红红地站起来——芙罗拉是她的外文名字。
甘宁夫人毫不容情地看她一眼:“芙罗拉,请你把第四页念一遍,希望你已经预习过了。”
她讷讷应了声是,拿起硬皮烫金的读本,迅速扫了一眼,说实话,她根本没有预习过,每天晚上,她都在想着小老虎……
想想清了清嗓子,开始念。起初不免有点结巴,但越念越顺,因为勃郎宁夫人写的,不正是她的心声吗?
空阔无边的土地,
把我俩分离,
却教你的心嵌进我的心,
脉搏也作双重的跃动。
我所行的和我所梦的,
都包括你在内,
犹如喝酒必须尝着它本身葡萄的滋味。
当我为自己向上帝祈求,
他却听闻你的名字,
并在我的眼睛里看见,
我俩的泪滴。
她轻柔的声音中充满了动人的感情,那不知不觉高扬起来的心声,听得大家如醉如痴。
甘宁夫人吃了一惊,她是过来人,她知道惟有陷在爱河中的少女,才会发出这般美丽的声音。
“芙罗拉,下课时到我的办公室来。”除了教英诗选读,她是这所贵族女校的实际负责人。
“是。”她低着头坐下了。
四周开始交换着疑问的目光。
“请坐!”甘宁夫人一指沙发。
想想拘谨地顺了顺裙子的褶摆,坐下。
甘宁夫人自抽屉中取出一些东西,然后自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走过来。
尽管她脸上刻意做出和蔼可亲的笑容,但想想不敢正视她眼中洞悉一切的精明。
“这两封信都是这个礼拜寄到的,恕我碍于学校的规定,所以没有经过你的同意,已经先行拆阅。”
想想瞄了一眼雪白的信封,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,烧成灰她都认得出信封上那粗大的充满男子气概的笔迹,真要命!他怎么把信寄到学校里来了?
“孩子,告诉我,你觉得你陷入情网了吗?”甘宁夫人居然开门见山,这回是想想大吃了一惊。
她不敢开口。
“当然!你可以告诉我,也可以告诉我。”甘宁夫人笑了,笑得十分慈祥。
甘宁夫人是地道的英国人,在想想的观念中,欧洲人对这类事情在态度上绝不至于像一般本国人这么保守,但她似乎猜错了,甘宁夫人竟然偷拆她的信,还以狐狸的面孔查问她的隐私。
她才不会傻得不打自招。
想想继续保持沉默——忿怒的冷淡与沉默。
“我和你的母亲是多年好友,我对你自然也比对别的孩子来得特别关心……”
罗罗嗦嗦地说起废话来了。
“这是什么?”甘宁夫人从其中的一只信封倒出一个圆圆的东西。
想想的脸整个发烫了,眼中却射出生气的火焰。
“用你们中国话,这叫做‘相思豆’是吗?”
她一定拿去到处问别人,想想发现自己竟变成校园可悲的大笑话。
“在你们这个年纪,根本还分辩不出好坏,更不会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爱……”
好象时光在瞬间中倒转,回到中古世纪的苦行修道院中去……连那些巨大笨重的家具,也在办公室阴森、道貌岸然的空气里咄咄逼人起来。
亏甘宁夫人还念勃郎宁的故事给她们听呢,她自己不就是勃郎宁夫人那专制、不通情理的父亲吗?
“我伤了你的感情吗?”甘宁夫人似乎有些难过起来,“我真抱歉,我不是有意使你不愉快的……”
想想的心却有些软化了。
“我只是想帮助你,帮你好好地求学,做一名淑女!”甘宁夫人从桌上的小匣中取出巧克力糖递给她,手法十分技巧。
想想有了敏感性的警觉。
“暑假时,我曾回到英国去。在我的国家里,我看到一些年轻人耽于娱游,我就想,为什么他们要在街头游荡,而没有人帮助他们?我很痛心!但我再回到台湾来时,我发现中国孩子比他们好,尤其是本校的学生……”甘宁夫人的口才的确不错,她换了另一种比较高明的方式。
想想默默地听着。
“我管教你们,但我希望你们能把我当做朋友,遇到困难时告诉我,让我们共同来解决,据我观察,你的这位男朋友,并不适合你……”
她懂什么?想想一时气忿,忍不住就和她辩驳,这回正中下怀,谁都不知道的事,倒自己全泄了底。
可是警觉时,已经迟了。
“请不要告诉我的母亲!”想想无可奈何之余,只有以低姿态恳求了,心里却直在骂她是个老奸巨滑的狐狸,但有什么办法呢?除了哀求她……
“我会看情况而定,当然,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!”甘宁夫人说着巧妙的话。
想想拿着信离开时,心情十分沉重。
第三章
林其平在候车室中踱来踱去。
外面在下雨,绵绵不断的冬雨,风势也十分强劲,但这些都无碍于他心中的柔情。
他好快乐!
因为,自今天开始,想想放寒假了,他们又可以天天共度。
这一阵子,他过得好苦,不敢再写信给她,星期六也是匆匆见一面,有时候星期天普湄湄又带她去做礼拜,或去参加朋友的聚会,每次看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,再想到她那些门当户对的高贵朋友们,他就没办法不恼火。
这可是嫉妒?他狠狠咬了下唇。
嗯!他是在嫉妒,这没办法,因为他在爱。普湄湄似是故意要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他们。
但这一切都不要紧了,他们将有整整一个寒假。
林其平英挺的眉毛不再浓浓地皱在一起,而是开朗地发出阳光,那份英俊和潇洒,吸引了四周所有的目光。
他仿佛全身都在笑。
风从老式木格的窗中吹进来,他搓搓手,竖起夹克的领子。
“小平!”有人招呼他,是管闸口的剪票员。由于林立也服务于铁路局,所以火车站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。
“张伯伯,您好!”心情一好,人也跟着有礼貌起来,通常他都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死德性,谁也不愿意招惹他,看不顺眼,反到林立面前告他一状。
“等谁?女朋友是吗?”剪票员走过来,“看样子你们很要好?对不对?”
林其平有点不好意思了。
“这有什么好害羞的?我看那丫头长得很漂亮,人也文静规矩,跟你倒是很相配,只不过你不要辜负了人家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点点头。
“对了,听你爸爸说你高中没念完就休学了?真可惜,男孩子到了这年纪再不好好努力可就晚了,没多久就得去当兵,服兵役后又得马上找事做,那时想念书还来得及吗?再说你爸爸就你一个宝贝儿子,如果不赶紧争点气,他不伤透了心?即使你不为他着想,也得帮人家姑娘打算打算,如果你一辈子这么混下去,她就是对你再好,她家里也不会放心把她嫁给你饿饭,你说是不是?”说完,他就打开闸门剪票去了。
虽然他一番好意说得唠里唠叨的颇有些讨厌,但也不无道理。
仔细想想,普湄湄很封建的嫌他出身不好,贫富又过于悬殊,这些非他的错,他当然可以生气,可是,他若是真这么一直游手好闲下去,自己不就得负完全的责任?
想想会失望,会看不起他的。
是的!她不会嫌他穷,但一定会嫌他没出息的。
以前她一说他,他就自卑地大动肝火,但……突然的,眼前豁然开朗,他——想通了。
他在长凳上坐下,沉思起来。
也许他该试试,转变现在毫无目标的生活态度,给自己找一点事做,对了,比方说复学,去找一个肯收容他的学校重新开始……
他仿佛看到了希望,看到了美好的远景。
那时候,普湄湄再没有理由能够嫌他,拆散他们。
他重重地在膝盖上一击,很痛,但痛中快意无限。
咦!奇怪!他看了看候车室中的大钟,寻想想她们的校车早就该到了,该不是普湄湄亲自来把她接走了吧!
他的心一凉,就焦急地趴着窗口往外看。
一个窈窕纤长,穿着海军蓝风衣的少女正从校车跳下,放下手提箱,撑起了雨伞,那不是寻想想,还会是谁?
“想想!”他扬着手冲出了候车室,冲下了石阶,满腔相思,使他再无法顾及湿冷缠绵的冬雨了。
想想的脸上同样露出令人眼眩的笑容。
冲到她身边,替她拎起大提箱,拥住她的肩,在这柄小小的花雨伞底,他们像是置身于爱与美的世界。
“想想!抬起头来,让我看看你!天!我想你简直快要疯了。”
她羞人答答地抬起脸,女学生朴素的装束中,轮廓美好而分明的五官,散发着明朗的艳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