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闪电 page 9 作者:姬小苔

  他是如此惊奇地感觉到冰冷的泪顺着颊往下蠕动。

  他抱着双臂,从未有过的寒冷袭击了过来;然后他躺了下来,用最需要安慰、最无助的姿势,即使他的表情仍显示倔强。

  雨不知何时停止了,他不经意地往草屋顶刚才不断漏水的缝隙间往上望,忽然看见了奇怪的东西。

  是星星。下雨的晚上也会星星出现吗?他几乎屏住了呼吸,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竭力望着。

  是的,星星仿佛是为了安慰他的孤单而特地出现的,他看了蜡烛又去望星星,它们都这样的小,却又是这般的亮,亮得他再度涌出泪水。

  如果世界遗弃了他,至少星星不会。

  他喉头一阵哽塞,温热的东西冒了上来,他开始听见自己的哭声。

  带着绝望也带着感觉,想想的面孔在黑暗的草屋顶上不断出现,他拼命地哭着也拼命地要赶去那幻影,但那幻影就是留恋不去……就是不去啊!

 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,那么的孩子气,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,只有对着星光迸出自己原始的喊叫和哭泣。

  醒过来的时候,一缕自破缝处透进来的阳光剌痛了他的眼,恍然间,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

  那样的迷悯。

  他皱着眉坐起来,然后他看见了他们三个人共有的车,他走过去,拍拍车堑,跨了上去,如果世界有可以容纳他的地方,他愿意就此前去。

  抛下一切,再不回头。

  他懒洋洋地伏在车的把手上,思索着,饥饿的感觉却不毫不客气地催促他了。

  如果曾浩和王文光知道他跑掉的消息就好了,至少他们会想得到这里,大家还有个商量,只怪他们一见到林立,胆子就会不知被吓得躲到哪儿去……

  屋中的光线突然暗了,因为有个人站在门口挡住了所有的阳光。

  谁?他望了过去。

  “很意外?欢迎吗?”是徐宛悌,竟是她!

  他冷冷地收回视线,所有的人想不到的事,只有她会想到。

  “即使不欢迎,我也要进来!”她那双狡黠的眼珠子眨呀眨的,拎着个塑胶袋,毫不客气地跨进来了。

  “这屋子好脏!”她作势地抽抽鼻子,“怎么到处都是水?也能待人吗?”也不瞧瞧自己那一脸难看的青紫。

  他一句话都不想说。一夜之间,他突然学会如何保持沉默,那的确是门学问。

  “挺骄傲的!”她用鼻子哼了哼,“饿不饿?给你带吃的东西来了。”

  “出去!”很简洁很有力的两个字。

  “打都给你打了,骂也给你骂了,还恨我?太不够意思了吧!”她笑,笑得很放肆,也很无所谓,“其实你要喜欢恨我也可以,但何必非要跟食物过不去呢?”她把食物一件件自塑胶袋中拿出来,“锦上添花是小人,不过我也不是天天扮演雪中送炭的角色,这要看对方是什么人,谁教我遇上你!”

  他回到角落,专心地看着那缕浮游着无数灰尘的白色阳光,对她是充耳未闻,视若未见。

  “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?变得更不像你了!”她的确有双十分锐利的眼睛。

  对她的一语道破,他微惊。是的,自己在这一夜的思索中,是有些变了,那些霸气、野劲、倔强并没有奇迹般地消逝,只是心境上,他也发觉到某些苦于无法描述的变动。

  “喜欢鸡腿吗?刚巧我带了一些来,还有三明治、桔子和苹果……”她成心勾起他的食欲。

  饥饿并非不可抵抗的,他心中只反复地想着这一句话,就不那么难受了。

  “我觉得你好象变傻了,连这么好吃的鸡腿也不吃吗?闻闻看,多香!”她夸张地把才炸好没多久的鸡腿晃到他眼前,“瞧起来澄黄澄黄的,多酥!”

  小老虎板起了面孔。

  “不必伸出手来把鸡腿打掉,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,那么实在太俗气了!”她的脸上有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,只可惜一脸的青紫使得笑容略微扭曲,“我相信一个有个性的男孩,不会做那么种俗气的事!”

  他讪讪地把脸放进手心。

  “你看起来有点退缩,这种动作像是反社会的无聊分子!”她滥用电影中的对白。

  小老虎叹了口气。

  “我是好意,懂吗?在你最落魄时,我是唯一抱有真实好意而且采取行动的,想想看,你的朋友中哪一个为你做了什么?”

  她似乎有点道理?

  林其平看着她利落地把一束干稻草抖开,将所有的食物放在上面,布置成野餐的样子。

  “吃吧!”她自己先盘腿而坐,取了一块三明治,吃得十分香甜。

  小老虎再也忍耐不住,也不觉伸出手,去取那只用胶袋垫的鸡腿。

  敌意就在沉默的空气中慢慢地化解了。

  “你将慢慢发现,我并不是很坏的女孩子,虽然我对别人不好,但只要你肯接受,我一定好好待你!”她是个非常会抓住机会的人。是的,她有效地把握住他的那一份软化。

  “我不会接受!”

  “除了寻想想之外,你不会再爱上别人?你错了!”她以她独特的,有充分自信心的笑声笑了出来。

  他听着她剌耳的笑声,心中涌起的是轻蔑——轻蔑她的浅薄,他曾刻骨铭心地爱过——从见到想想的第一天,这辈子他就注定不会再爱上别人了。

  第六章

  想想从没有考虑过休学的事,但普湄湄替她办好了一切手续,逼她离开了学校,也离开了居住的小镇,暂居在台北的另一个家里。

  她本来可以绝食抗议的,可是,她并喜欢甘宁夫人的学校,而且,她已经开始恨起小老虎来了。

  是他把一切弄糟的。

  于是,她认命地服从普湄湄的决定。

  她是她的母亲,也是她的主人。

  普湄湄为她置了许多新行头,像洋娃娃似的带她四处亮相,那与其说是作为母亲的好意,不如说是精神上的酷刑。

  她在基本上痛恨着那些自命为上流社会上等人士的社交与言行,他们的虚伪、无知与自大,像疟疾一样折磨着她。

  可是,她的出现引起的却是惊羡和赞叹,普湄湄的每一个朋友都开始知道她有个极端出色的女儿。

  她是这样的美,犹如一道炫目的闪电,使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。

  可是普湄湄让女儿亮出这种美,在背后是有阴谋的。

  普湄湄要让她好好见见世面,同时鼓励年龄相当、门户相当的男孩子追求她。

  当然,这种追求,是在普湄湄严密的控制下的,除非是极出众、百中挑一的人选,否则是很难有成功的机会。

  想想心里自然有数,她摆出的是更骄傲的脸色以之来对抗这些无趣到极点的安排。

  她恨着林其平,但,她毕竟爱过。

  无论怎样的爱,也都是另一种爱。

  他曾使她在校园中丢脸,而潜意识中不愿承认的,却是少女都会有的虚荣和感动。

  卡地亚不间断的来信,开始变成她唯一的安慰。虽然她并不回信,她觉得他是遥远的另一个梦。

  只是一首很美丽的歌罢了。

  可以好好听,但不见得非要开口去唱的歌。

  她在树下读他的来信,在有月亮的晚上想着巴黎,想着凯旋门曾为她亮过的辉煌。

  林立把小老虎发疯地打跑以后,在家里等了他两天,足足的两天。

  无限的沮丧,无限的烦躁。

  但谁让他生了个畜生般的儿子?这是命,是缘,也是孽。他一辈子没干过坏事,没害过人,上天却给他如此的惩罚。

  短短两天,他老了两年。

  但小老虎却没有回来。

  林立等到第三天,才回去上班。他不能再请假了,虽然只是看铁栅的工作,但他依然不可怠慢职守。

  林立回去上班的事,还是徐宛悌来告诉林其平的,他正和几个哥儿们坐在草屋中喝酒,一听到消息,就迫不及待地起身要回家。

  “回去?”徐宛悌拦住了他,“你回去干嘛?急着见寻想想?别做梦了!”

  但他一把将她推开,顺着小路狂奔回去,是的!他要见想想,要跟她道歉,跟她说对不起。

  “想想!想想!”他爬上了老茄冬树。

  有一个人出来了,不是想想,他的心一凉。

  “小老虎!”是态度很不客气的左嫂,“我们家小姐带着想想走了,小姐吩咐请你以后死掉这条心,不要再随便扰乱安宁,否则我们会召警的,希望你知道自爱!”

  “她们——到哪儿去了?”他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,但仍紧紧抓住树身,不死心地问着。

  “我是下人,怎么会知道?你走吧!再在那儿嚷嚷,我们就不客气了!”她轻蔑地说完,掉头就走。

  他一时头痛欲裂,刚喝下去的酒精在体内迅速地燃烧着,一心只想扑下去,问个明白,可是这时有个自树下传来的声音阻止了他。

  “你是不是还要等人骂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——不自量力,才肯甘心?”叉着腰站在那儿,是徐宛悌!她什么时候跟来的?

  “你——”

  “别把火发在我身上!”徐宛悌嘲笑似地看着他,“下来吧!上面并没有什么风景好看!”

  “你为什么老跟着我?”那股腾腾的杀气又涌了上来,像是火焰一样染红了眼眶。

  “因为我喜欢你!”她轻轻地说。

  喜欢?你也懂得什么叫喜欢?他蔑视地冷笑着,大步走回屋里。

  客厅的桌上有一瓶酒,是林立喝的,他毫不犹豫地顶掉盖子往喉咙里灌。这阵子,他已经习惯于这种辛辣的滋味,酒——可以忘愁,可以忘忧,谁说酒不好?

  想想恨他?看不起他?他又自卑又恼怒地想。当然,他不过是个小混混,没有学校读,没有书念,出身又差,怎么比得上她那群高贵的朋友,呸!他如喝白开水似地喝着。

  徐宛悌不阻止他,她心里正盘算着什么,没人晓得,但她的眼中有种狡猾的光芒在流动。

  “你还留在这儿干嘛?滚!给我滚!”他的双眼通红,满身酒气。

  徐宛悌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走。

  他喝着喝着,把半瓶酒喝得一滴不剩。

  “没有了!”他把瓶口朝下,倒了倒,然后,忿怒地把酒瓶往墙角一砸,瓶应声而破。

  他从没喝过这么多酒,醉的感觉慢慢地涌上来,那种感觉使他飘飘然十分舒服,但视线渐渐模糊了。他使劲敲着脑袋,咦!奇怪!他没有真的喝醉吧!但为什么不仅看不清楚也不能思想了呢?

  有一个人影象飘似的由门口晃了进来。是想想吗?他用手顶开逐渐合上的眼皮,竭力的注视着,啊!是想想!是她!

  他摇摇晃晃地自椅上站了起来,张开双手,“想想,想想……”

  想想真的被他一把搂在怀里,而且十分乖顺地一动也不动。那样的温柔呵!他的心又激动了起来。

  “想想,我不许你走,不放你再离开……”他叫着,又痛苦又专制地狠狠搂紧她。

  “好!我不走!绝对不再走!”徐宛悌开始解开他的第一颗扣子,动作是那么的熟练,等这一刻,她已经等得很久了。

  “答应我!让我带你走!远远离开这里,我们到一个能容纳我们的地方去!”他口齿不清地打着酒嗝,“我一定不会让你捱饿受冻的!”

  “嗯!”

  有股奇怪的欲望往上冲,来势是那么猛那么急,他不再犹豫了,原始的本能使他知道该怎么做……

  这是一种战争吗?

  小老虎在战争后的疑惑中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  徐宛悌披了件外衣坐了起来,燃起一根烟。

  从此在他们之间,展开的将是另一种新的关系,也许是暖味的,但也没有什么能再替他大力洗脱,还原为起初的清白。

  他是这样的英俊,可也是如此的愚蠢!

  她又爱恋又不屑地看着陷于熟睡中的林其平。

  有个人影闯了进来,是曾浩。

  “你——”她吃了一惊。

  “我还是来晚了!”曾浩看着周遭凌乱的一切。

  “少装了!”她冷冷地一笑,喷出一口浓烟,“别以为我没看见你,你是从头到尾都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偷看,对不对?”

  曾浩被掀了底牌,脸挂不住的一阵红又一阵白。

  “难为情?我都不害羞你臊什么?别忘了,这是我们的约定,算你聪明,没有破坏我们的协议。”

  “他不会娶你的!”他咬住牙。

  “娶?哈哈!你在说笑话?”她大笑,笑得呛出了眼泪,“表哥,你没有发高烧吧!”

  “我真不明白你!”他叹了口气,看着呼呼大睡的小老虎,他很惭愧,因为他出卖了好友。

  “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!”她笑,笑得一脸的青紫跟着张牙舞爪。

  “你既然达到了目的,为什么——”

  “表哥,亏你从小就认识我,只可惜你是个白痴,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!这就是我的目的?我会为跟他睡一觉花这么大的心血?”

  曾浩不愿再跟她说下去,他觉得龌龊,觉得恶心,觉得肮脏。

  “你到哪里去?”

  “趁我没有吐出来之前,去呼吸一下干净的空气!”

  “你滚吧!我现在心情不错,不会同你计较的。”她的笑声尖锐而剌耳。

  爱情——本就是一场梦吧!

  只可惜这个梦跟她离得已经太远。

  想想坐在一个花秋千上默默地想着。这里是普湄湄的老友——友生化学公司张董事长的花园。正在举行上流人士的

  茶会!她厌恶那些一脸假笑满嘴假话的绅士淑女,就一个有躲到唯一还算清静的角落中。

  秋千微微地荡起来,她偏头一望,一个男孩子正扶着爬满人造花的秋千,轻轻地推着。

  她眉头一皱,从秋千上跳了下来。

  “对不起,我得罪你了吗?”那个模样很正派的男孩赶紧放手。

  想想瞧了他一眼,没作声,她向来不习惯跟陌生男孩随意攀谈。

  “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啊?”一个穿着大红外套,全身镶金挂玉的胖妇人笑吟吟地向他们走过来,“还不认识吧?来!想想,我给我们介绍,这是你张伯伯的外甥——秦子玉,刚从美国回来的哈佛大学高材生。”

  “你好!”想想只得勉强地打个招呼。

  秦子玉是个不论长相、气质都很体面的男孩子,约莫二十六七岁,看起来很温文尔雅,是很容易令女孩子倾心一那一型。

  “子玉,想想是客人,好好帮我招呼,别怠慢人家,知道吗?”

  “是的,舅妈,您去忙吧!我在这儿陪想想小姐。”

  张伯母像花蝴蝶似地又飘走了,连背影看起来都很得意的样子。

  “想想小姐,还在念书吗?”秦子玉找话搭讪。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想想小姐——”

  “对不起,秦先生,我现在心情不好,我们过一会儿再谈,好吗?”她实在不愿和他单独相处。

  “好!”秦子玉起初一愣,进而极有礼貌,不卑不亢地走了。

  他走路的姿势很好看,很文雅,不像是自美国留学回来的,倒像是受到欧洲古风的薰陶……想想垂下眼睑,想起了卡地亚也想起了小老虎……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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