依我们在外头的猜想,裴俊荣这种人被关起来,一定是受了大罪,不料他反而比以前胖了许多,气色也更好。
看到我时,他显得十分激动,即使我们中间隔着层玻璃,我也能感受到他的震动。
"孩子--"他的双手紧贴在玻璃上,仿佛只要那样做就可以触摸到我。也许他是真的爱我,但那只不过是中国人对长子的另眼看待,我更想知道的是--他喜欢我吗?
我从前一点都不爱他,更别提喜欢,可是,在我亲身制造了一个生命后,我对世界有了新的看法。
"爸爸,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?"我问。
他笑了,笑容中有一些苍凉,有一些我不能了解的东西。
"我想知道。"
"孩子,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!"
我的心跳了起来,从没跳得这么快过。我听错了吗?还是他--在敷衍我?
"爸爸老了!"裴俊荣说,"如果爸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,还来得及改吗?"
我的手挣扎着不肯伸出来,但最后还是贴到玻璃上,和他那只大手叠在一起,就那么亲密的重叠在一起,像被粘住了样,再也抽不回来。
出了看守所,我的眼眶还是湿的。
一个家伙突然窜了过来,举起照相机就拍。我伸手就打,可是一粒小石子飞弹上来,把我的关节打得发麻,那家伙顺利地拍成了照片。
我掉头一看,扯我后腿的是佳雯,她坐在汽车里,手里还拿着一把弹弓。
"我代表《大光时报》 。"那小子满脸是笑,递过来一张名片,"是不是可以请教您几个问题?"
我不回答也不行,佳雯的弹弓还瞄准我,若我不动,她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武器。
这下可好,全世界都要知道我就是大毒枭的儿子了,还是独生子。
我上车时,只想把佳雯的头自她颈子上揪下来。可是我的手出卖我,被打中的地方到现在还动不了。
"是你把记者找来的?"我问了个奇蠢无比的问题。
她果然不止找到一个,车子直接开到电视台,我要中途叫停都不行。
电视台比刚才的"街头展览"要隆重的多了,正正式式的圆桌访问,还有人试图在我脸上擦粉。
"你胡说些什么?"下了节目后,佳雯破口大骂,"我教了你半天都是白教了。"
我要他们把我爸爸放出来,这有与她的指示冲突吗???
"可是你的父亲是清白无辜的呀!你为什么有话不说呢?"她不满地拧我的鼻子。
清白?无辜?
裴家除了门口的两只大狮子,其他清白的人尚未出世。
回到家,无双会在院子里织毛衣,孩子的出生将在冬季。
我喜欢冬天,我也是在冬天出生的,冬天生的孩子性格比较温和,至少这是一个准父亲卑微的愿望。
无双听到船声,从工作中抬起头,眼光非常的温柔,自她做了准母亲之后,她变了,似乎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秦无双了,但我比较喜欢她这样,所谓嫁鸡随鸡,她--是我的女人,是我孩子的妈妈。
"爸爸怎么样?"她放下毛衣,站起来到码头迎接我。
"他还好。"我拥住她,亲了她的脸,她的身体温暖馨香,就像她给我的感情,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。我从敢想像一旦失去了该怎么办?
"小家伙怎么样?"我扶着她坐下。
"动得厉害!"她用手撑着腰。怀孕对任何女人都是吃力的事,但她从没叫过一声苦。跟了秦查理那几年,恐怕再苦的事也遇到过。佳雯曾私下问过我,会不会计较她从前的事,我回答不会,佳雯不肯相信。她当然而信,她没有爱过,关于人生,她知道的还真不多。
"爸爸问我,孩子将来叫什么名字。"我握住她的手,贴在自己脸上。只有傻瓜才计较过去。任何一个要活下去,也要带着他的伴侣活下去的人,应该把眼光放在未来,我们在一起,好好地在一起才是真的。
"你说呢?"她慵懒地偎在我怀里。
"如果是男孩子叫大富,女孩叫大贵。"
"这么俗气?"
"要装那么清高干嘛?"我笑,"我只愿他平安无灾,快乐一生。"
"那也用不着大富大贵! "她白我一眼,"很多穷人只要心安理得,照样活得快乐幸福。"
"大富大贵保险一点,免得他将来跟我们伸手要钱。"
无双被我逗得哈哈大笑。她从前绝不肯笑得这样放肆,那时候她是云端上的仙子,现在谪下了凡尘,是凡人家里的一名妇人,一名好妇人。
我紧紧抱着她,上天何其厚待我,把她给了我。我以前从不知道爱是这样平凡,也让人甘心这般平凡的事。
但事情不会这样就算完,我虽然不计较她的从前,但心里仍有一个阴影,她心里也有。当初她并没有正式嫁给秦查理,在法律上,姓秦的拿她莫奈何,可是姓秦的只要一天不死,就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。
我们从未正式谈过这个问题,然而彼此心里有数。
佳雯始终不肯讲她把那两个人怎么处置,我当然不会笨得相信她把秦查理和纪梅子丢进海里,她是小心眼,但还不至于草菅人命。
小李大概知情,不过他不会站在我这一边。现在他把秦无双当作他的女神,惟恐照应不周,怎么可能跟我提及过去与她有关的人。目前我惟一可以问的人大概只有蔡叔了,他却远在厦门走不开。
我永远是最后知道真相的人。
如查能不发生事故,其实不知道也罢。
一周之后,裴俊荣被放了出来,起初控拆他的罪名并未成立。
这样事引起了相当广泛的讨论。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,如果在两年前,大概是百分之百没指望,但仅仅两年之隔,台湾的改变太厉害了,经济、社会、文化、政治,所有秩序、观念都在一夕之间有了新的看法和说法。
依佳雯的意思,这叫做进步。
"时代改变了。"她对我说,"以前的那一套不流行了。"
她短短的一句话就呈现了一个事实,但这竟也是真的。我有时候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敏感,有一点点风吹草动,她立刻就能嗅得出漏洞在哪里,而且急着去钻。
"因为我在第一线上, "她自豪地说,"老兄!你老是躲在自己的洞里研究自己的尾巴!你落伍了。"
这是个一切讲究快速、实际和专业化的时代,我焉能不落伍。
我也不在乎落伍,只要我能继续打我的石雕,跟我心爱的人相聚在一起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"你若不跟随时代的脉搏呼吸,跟着时代时步,你将会被时代所淘汰。"佳雯是最具时代性的人物,她已把我当成了山顶洞人。
她不知道她这句话其实也别无新意,早在西部片流行时,原野奇侠便说过这几个字,而现在,连原野奇侠都没有人要看了。
裴俊荣出来后,心性大改,宣布金盆洗手,关闭了企业所属的公司,包括白的黑的,震惊了黑白两道。
跟他的人少说也有好几百,外围分子更是不在其数。他说散就散,若不是极大的魄力绝对办不成。我冷眼旁观,看他搞什么把戏。他的事我管不了,看看总行吧。
裴俊荣被称作天王不是没道理的,他的确是个王,当初我没机会看他如何建立自己的王国,现在见他亲手拆散,不带一丝火气也不留一点余地,真真要有大勇气大能耐才可以做得到,这才服了气。
他的忏悔与觉悟也表现在实际的行动上,他收手之后,把大部分的钱拿出来以我母亲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,办了孤儿院与戒毒村。
他以前不知道制造了多少罪孽,现在才开始要做好人。
舆论对这一位新出现的慈善家恭维备致,只有他心里明白,他的忏悔老天爷晓得。
套一句他自己的话: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。
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有所安排,在澳洲买了一个农场,正式移民到那里去安享晚年,澳洲是亚洲移民的新乐园,他也不能免俗,只有在那儿,他没有仇家,可以开始真正的新生活。
惟一反对他这样做的只有佳雯,她刚刚在风头上,呼风唤雨非常之得心应手,现在一下子将她拉下马来,再也没有刺激和风光,她怎么受得了。她就像是一个有毒僻的人,命她戒是要她的命。
"我们不能说停就停,那么多人靠我们家吃饭,说散就散,人家心里怎么想?"她振振有词,"更何况,大伙儿做这个做惯了,突然不做,要他们怎么办?"
她说的每一句都站在道理上,但她似乎故意忽略了一件事--裴家从前所做的是坏事,如果一直做下去,也变不了正经事。
她这样胡说八道我管不了,可是蔡叔说话了,他向来一言九鼎,就是佳说也得买帐。
他懒得听她那一大套,只说了三个字:"不许做。"
他一直在等这一天,等了二三十年,人都等老了,千言万语也只有三个字。
裴俊荣在秋末启程,他的手续办得很顺利,澳洲张着双手欢迎他。依照移民政策,澳洲并不欢迎过去有污点的人,但他没有任何记录。说也奇怪,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恶人,依照官方的说法,竟是一片空白。
在他走的前夕,我们父子间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谈话。最后才说出真心话。他也不是那么喜欢当黑帮老大,这次真被关起来,才找到一个好理由。
"还有一个好帮手?"我轻描淡写的问。
他的脸红了。这个叱咤风云了大半生的人竟然脸红,有关单位果然帮了他的忙,要解散一个作祟多年的组织,是得让更有力量的后台来帮忙不可。
我并没有完全原谅他,毕竟,他所做过的,已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,但他能够后悔,也就不需要我的原谅。今后,他将面对的是自己的良心。
他带走了蔡叔,佳雯,和一些跟了他数十年,怎么也不肯走的家伙,到澳洲去耕田种地,养牛养羊。
对于这些曾是社会大毒害的人们,这可能是个最寂寞的结局。
但也是最好的。
轰轰烈烈地在第一线上成仁,已经是过时的神话,毕竟,成为一个死人还会有什么乐趣?
秋天过了,潭边的冬天比往年更冷,小李不顾我的反对,硬是造起了一个大壁炉,每天光为着升火添柴,就要忙个好半天,但他乐此不疲,因为无双喜欢。
我反对的理由是空气污染,不能坚持的理由是少数服从多数,连无双肚子里的小生命算起来,他们共有三票。
佳雯留下了小李这么个祸害下来,可真是照应我。
可是我也没处找她算帐,她到澳洲第二个礼拜就不见了。
这在意料之中,她好高骛远,教她去澳洲种田,她岂会甘心,更何况她的黑暗大业才刚刚开始,怎么可能这样说算了就算了?
无双比我还担心她。
"她帮了我们大忙。"无双说。
"我知道。"我轻轻拥住无双。如果不是佳雯大包大揽爱管闲事,我跟无双不可能会在一起,。佳雯显然脾气大心眼小,但对我这个做哥哥的,实在是没话说。
然而不论我们是感激她还是恨她,都帮不上她的忙,她自己要往黑里走,我没能耐把她硬抓过来朝向太阳。
裴俊荣也没去找她, 他在信里跟我说,"如果见到你妹妹,多担待她一点,好好照应她。"
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哀。直至此时,我方能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人,的确对子女有天生的责任。
无双临盆的那个晚上,事情并没有任何征兆,一整天她都好得很,医生说她的预产期是三天之后,我们有的是时间准备。
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小李一个人在忙,他现在娘娘腔得要命,从找医院到买小孩的衣裳,玩具都非常有心得。有天我正吃早餐,他居然喜滋滋地拿了个大塑料鸭子给我看,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,结果是婴儿便盆。
"你真是个奇花异果。"我对他皱眉。
无双问我奇花异果是什么意思,我告诉她,像我这样愈来愈受到肯定的艺术家,不能说粗话,下次我再说这四个字,她要知道我讲的正是"怪胎"二字。
小李在这个晚上一点也没闲着,抱着本《婴儿与母亲》在看。他那津津有味的样子,别人会误以为他要生孩子。
我在打石头。这是我第二次展览的作品,实在也不比生孩子简单,无双最用功,她扶着肚子走来走去,腿上缚了个码表,医生说要日行万步,她还当真,少做了一点运动便闷闷不乐。
我们一家子和乐融融,远处却突然传来枪声。我以为是放鞭炮,但只见小李立刻放下书翻身出去,刚才表情还很慈祥的脸上露出了凶光。
枪声不止一响,接二连三的打破了黑夜的寂静。
无双受到意外的惊吓,阵痛提早开始,我用手表替她计时,如果符合医生所嘱咐的标准,就立刻送她去医院。
小李到后屋去了一趟,再踅回客厅,要我在家里守着无双:"我出去看看。"
我见他腰里鼓鼓的,知道他还是没有听我的话把枪处理掉,但也没时间责备他。无双痛得连冷汗都冒出来,把我弄得手忙脚乱。
小李去了很久却没回来,无双却愈叫愈厉害,不能再等了,非马上出发不可,我急得要命,赶快到码头边去叫他把船划了回来,一出了院子,就听见水里有东西往岸上游。
"谁?"我心中骇然,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。
"是我。"那声音很微小,但居然是佳雯。这么冷的天,她掉在冰冷的水里挣扎得盘疲力竭,我没法子也跳进水里,把她拉上岸。我冻得发抖,上岸后,正要开口教训,经路灯一照,这才发现她上上下下全身都是血。
小船这时也回来了,小李急忙帮我把佳雯弄进屋。
"出了什么事?"我问佳雯,但她紧闭的眼睛,非常的苍白虚弱。割开她的衣裳,她的伤口在心脏附近部位,离要害不到三厘米,血大量的往外流,像破了的水管。我不忍心看,难过得别过了头。
小李比我镇定,他飞快拿来毛巾和医药箱,替佳雯止血,但我怀疑他是徒劳无功
"人呢?"佳雯张开了眼睛问。
"死了!'小李回答。
"几个?"她又问。
"两个。我看得很仔细,不可能有活口。"
佳雯满意地闭上眼睛,可怜她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。
"你杀了人?"我大吃一惊,"你疯了。"
小李用眼色示意我别出声,免得惊动无双。我回头望了一眼,无双阵痛刚过,正忙着深呼吸,什么也没听见。
"她杀的是谁?"我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