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不孕症吗?我问
“不是。”陈婶婶伤心得流眼泪,说起女儿不能生育,女婿也要负责任。小夫妻俩从小家里是世交,大学、研究所都是同学,等着毕业要结婚,不料,小两口却做出糊涂事。
本来,做了也就做了,两家大人知道立刻办喜事就结了,新郎却脸皮薄,怕新娘挺着肚子进礼堂难看,要她去打掉,反正毕了业就结婚,到时候要生几个都可以。
“这个糊涂蛋也不来跟我商量商量,就照他的意思做了。”陈婶婶讲到伤心处,眼泪又流了出来,“结果正经医生不肯做,找到的是密医,没有弄干净,发了炎也不知道就医,一直拖到不能生,才检查出来。”
陈婶婶的故事还没有完,由于女儿的公婆对小俩口诸多指责,结果女儿受不了责怪,上个月离家出走了。
她为了找女儿,什么都没带出来,没找到女儿,女婿负气不肯开门,她哀求也没有用,女婿认为她跟女儿串通,非要她把女儿送回去不可,我在街上“捡”到她,她已在外头待了两天了。
陈婶婶说到这儿,几乎是泣不成声。
我却为她生气,这种糊涂女儿,混蛋女婿。
可是,陈婶婶被赶了出来,难道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吗?
“我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,小孩子闹家务,给人知道了不好,如果再让人知道我女婿不让我回去,对他将来会有很坏的影响……”
但就是这般的伤心事,她原先的端庄气质也不走样,相处这些日子里,我很清楚这是出自她先天的气质后天的教养,任何一个女人看了,都会希望不论是贫穷或是富有,年轻或是年老,都能保持的一种风度。
我要陈婶婶安心,虽然我暂时不去工作,但我们生活简单些,也一样过得下去。
“这么好了。”陈婶婶突然眼睛一亮,“孩子出生后,我就帮你看孩子,你放心去上班。”
生下来?上班?我笑,看样子,她比我想得还远,这么乐观!陈婶婶的态度由原先的消极态度,开始振作.她做的家乡菜,味道之美都是我从未吃过的,花样又多,连早餐都能天天翻新,有时候吃酒酿汤圆,第二天就吃火腿粽子,第三天是八宝粥……午餐更是备加用心,总是一餐丰盛些,下一餐就清淡,全是见真功夫的。
她最拿手的是扬州狮子头,先让肉贩子绞过一道拿回来细细的处理,再用刀背斩。“别用刀锋。”她边斩边告诉我,狮子头的鲜美全在肉汁里,利刀一过全都流失。
斩好了,用大白菜垫底,砂锅慢慢煨,完全是金瓶梅里一根柴火的上乘功夫。
陈婶婶的黄鱼煨面也是一绝,鱼和汤的鲜不用说,细拉面还是手工现做,她喜欢做汤包、饺子,小巧得像是用纸剪出来,皮滑馅甜,一兜儿汤嫩得要溢出来。
只可惜从前我就不大吃肉,怀孕后,看到肉食简直眼晕。
经她仔细研究,终于得到一个结论。
“这孩子是胎里素。”她很有把握地说。
也许是给她猜对了,自从她改做素食后,我的胃口和体重都有增加。
陈婶婶并不清楚我的过去,也没兴趣打听,她是个很生活化的老式女人,除了做菜,她还喜欢做衣服,膝盖上总有一个小篮子,里面不是毛线球,就是布料、针线。
陈婶婶把她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展示给我看。
“是给你的。”她脸上的皱纹都被那开心的笑容给融化了,“给小宝宝的。”
我坐下来,抚摸着那些精致的可爱的,甚至可以说是豪华的小衣服,心灵被一阵温柔的酸楚所淹没。
这个没有人祝福,甚至没有父亲的孩子,也会有这样的东西吗?
那温柔的酸楚不仅把我淹没,还把我胀满。
※※※
我回去找那个原先不肯为我做手术,还把我教训一顿的医生。
做检查时,我想,由于他的多事,我非带球走步不可,但也由于他的多事,我留住了这个生命。
同样地,如果我制造了社会问题,他是不是也该负责任?
“你已经制造了。”他说。
我不但和祖英彦制造社会问题,还要找人当帮凶,企图湮灭证据。
医生告诉我,所有的检查都正常,唯一的问题是我太瘦,得多吃多运动。
我不该带陈婶婶一道来的,她听到医生的嘱咐,简直像听到圣旨,每天,天才亮就要我去国父纪念馆散步,如果不是肚子日渐隆起,她恐怕还会强迫我去学太极拳或是舞剑哩!
我每天随着她在纪念馆周边转,也不过就是这么走走,身体还真的结实起来。
我不禁对自己的幸运感到惭愧,陈婶婶一直认为我照顾了她,但,事实证明,这些日子都是她照顾了我,她是个老式的传统女人,看似柔弱,也没有其他本事,但她的本质坚强,有无比的韧性。
这个晚上,我睡得很熟,直到被呻吟声吵醒。
是陈婶婶在卧室里,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,我赶过去,她正痛苦的辗转,全身冒出冷汗。
我握住了她的手,冰凉得吓人,但说也奇怪,才一碰触到她,她就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气,好似解脱了痛苦,手一离开,陈婶婶就又皱紧眉头,发出呻吟,但我的手一放上去,她紧皱在一起的眉就松了开来。
我的手不敢再离开,连电话也没办法打,直到半个钟头后,她的冷汗完全停止,也不再颤抖。
我打电话请家庭医师来出诊,果然是吃坏了肚子,并无大碍。
但为什么我的手一碰她,她就不疼了呢?
医师无法解答这个问题,只好说,大概是心理因素。
陈婶婶说,她很明显地感受到痛苦消逝,跟心理因素完全无关。
这天我出去回来,发现陈婶婶正在客厅跟一位少妇谈话,看到我回来,两人都站了起来。
陈婶婶的鼻子哭得红红的,告诉我,少妇是她女儿,早上买菜时居然在街上遇见了,真有意思,她也叫做东美——而且还叫方东美……
这个方东美也同样哭得两眼通红,她说;她去美国出差,要同事瞒着丈夫,只是想让他着急一阵子,没想到会连累母亲,自美国回来后,她一直在找母亲,没想到今天早上从客户那里谈完事情出来,竟然就在电梯口遇见了。
陈婶婶朝思暮想的,就是女儿,现在终于骨肉团圆,我除了替她们高兴,也十分的依依不舍。
但陈婶婶怎么也不肯跟女儿回去,她早答应了要照顾我。
从此以后,方东美常来我家探望母亲,成了女人国,三个女人聚在一起,也很有话说。
方东美比我大三岁,也加入了照顾我的行列,她与陈婶婶最热衷的话题,就是我肚子里的宝宝。
不止一次的,她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带球走步,我如果每天走路少了,她会跟她妈妈一起抗议。
“你是不晓得这份受罪。”我对她说,每天坐卧不离捧着一个超级的大球,光是坐下,就得费好大力气,更别提躺下和起床了,而恼人的水肿,莫名其妙的发痒,及种种想都不曾想到的问题也—一出现。
方东美买了许多图片、布偶来布置婴儿房,我并不赞成这样做,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来的,而生下来也是不得已,还要逼迫我继续扮演未婚妈妈?
我能吗?我十分怀疑。
“这是你的孩子。”方东美不以为然的。
陈婶婶一副准备做祖母的样子,方东美更是喜气洋洋,我就算再不想要这个孩子,也找不到对象商量。
怀孕七个月后,我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,人还没有到,大球就已经先进门了,照镜子时得站在半公尺外。
看到自己这副怪相,真是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。
梁医师却很高兴地说,我的一切再正常没有了,包括水肿、发痒、筋节浮凸一……都是孕妇常有的。
他让我听胎儿的心跳。
咚、咚、咚……轻轻地、轻轻地,一声接着一声。
那么小的声音,还得靠听筒才听得见,但却让我双眼润湿,心情更加矛盾。
方东美的问题还没解决,她公婆说,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既然不能生育,就去抱一个回来好了。
他们想得简单,陈婶婶笑,又不是小猫、小狗,到哪里去拖一个。
“他们已经物色了,”方东美不好意思地说,附近杂货店介绍了一个国中生,不小心大了肚子,等瞒不住了,已经六个月,只好辍学在家待产,因为女孩子还小,父母不愿意她嫁给那个不负责任的男孩子,要她生完孩子继续念书。
不过宝宝也不是白给的,就得负责她生产所有的费用、待产的营养金,以及中间人的介绍费,总共加起来要五十万。
价钱是付得起,但人家真的肯给吗?
方东美第二天特地请了假去看那个可怜的小妈妈,回来时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满意。“才十四岁。”她说:“而且文化教养都不好。”
“他们事前应当问问我的。”方东美懊恼的。
“怎么问?你跑得人影不见。”陈婶婶笑,方东美胀红了脸,再也作不得声。
小妈妈的婴儿比预产期提早诞生,我陪陈婶婶去看产妇,到了医院却扑了个空,只见方东美的一大家子人在婴儿室外头发呆。
方东美的公婆脸色铁青,起身就走,方东美解释,他们也是刚到,昨天还答应的好好的,今天产妇就后悔了,跟她父母说,如果谁把婴儿抱走,她就要自杀。
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异?
方东美的公婆为什么刚才转身就走。一点也不给媳妇留面子,原来当初说好不给产妇看孩子,生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,母子永不得见面,但方东美偏偏多事,昨天晚上孩子第一次喂奶,她把孩子抱给了产妇。
“我是一番好意,大家都是女人,骨肉分离,就算是买一条狗也该跟它妈妈说再见呀。”方东美坐下来,泪流不止,又是恼又是气。
陈婶婶劝她,产妇也许是一时情绪失控,过两天想清楚就好了。
“不会的。”方东美边擦眼泪边说,产妇表现激烈得令人害怕,方才我们若看到那个场面,也会知道没希望了。
方东美先回家,第二天再去探视产妇,她非但未回心转意,态度还更坚决,她父母无论怎么责备也没有用,过了两天,居然把预收的费用给退了回来。
这下真的没指望了,方东美气得大哭一场。
当时她也并不很想要那个婴儿,嫌产妇是孩子,长相不够端正,教养不够好,气质欠佳,现在人家不肯给,她也不嫌了。
方东美从此愁眉不展,谁劝她也没有用,最后竟然生起病来了。
我问陈婶婶是什么病,她叹口气:“心病。”
我心中整个被触动了——
方东美现在的困境与我正好相反,我的大麻烦,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。
我又想了两天,拿定了主意,才去看方东美。
为了方便照料,自她病后,就住在陈婶婶房里,我进去时,她虽是睡眠中,眉心也是紧紧锁着的。
我坐在她床前,方东美醒了,才一睁开眼就流出泪。
她如果再不改善这种歇斯底里的状况,恐怕会愈来愈糟,我不便跟她说,只好向她母亲说出我的意思。
陈婶婶非常不赞成。
“你犯不着把孩子给她,不管过什么生活,孩子就是孩子,也只该跟着自己的母亲。”
跟着我做什么?我什么也不能给他,我只希望早一点摆脱他,因为他的存在,我时常想起祖英彦。
我应该忘掉他的。
陈婶婶虽然不让我告诉方东美,但方东美还是知道了,渴望做母亲的心情,使她变得异常的敏感,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亢奋,她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,可是猜出了内容。
“真的吗?真的吗?”她狂热地抓住我的手,恳切地问:“你愿意把孩子给我,真的吗?”
我已慎重考虑过,既然他们全家都盼望有一个新生儿,我愿意把孩子给她。
方东美高兴得大哭起来,她母亲不以为然,也拿她没办法。
方东美的丈夫和公婆知道后,立刻想来看我,但是我要方东美挡他们的驾,这种尴尬的事,还不急着那么亲热。
方东美担心地问我:“你不会——改变主意吧?”
改变?我能改变什么?让时光倒回,使一切都未曾发生?
陈婶婶不表乐观,一再暗示,甚至到最后索性明示:“别理她,她想什么是她自己的事,你把孩子给她,骨肉分离,一定会后悔的。”
唯一会令我后悔的,是我跟祖英彦有了那样的过去——未必对他有什么好处,也狠狠伤害了我的过去。
预产期终于到了,就在我忍受了整整十个月的各式各样大小痛苦,终于要卸下重担。
陈婶婶一直守着我,痛极了的时候,我让她握住我的手,自幼至今,母亲从未这样握过我,痛苦中,比阵痛更难忍的心酸淹没了我。
我没有在梁医生处生产,因为我跟方东美讲好了,为了将来方便,用方东美的名字往医院,孩子——就名正言顺是她的了。
“这是伪造文书。”陈婶婶极力阻止我们这样做,她不愿意为了女儿,把我牵引进这种是非中。
“我知道。”我从未做过犯法的事,却不由自主地做了第一次。
阵痛转密时,我被推进了待产室,整间屋于都是待产妇,嚎叫得犹如地狱。
我一直在心底怨恨着母亲,记忆中,她从未照顾过我、爱过我,但在这生与死里挣扎的一瞬间,我突然明白了过来。
生命——竟是这样的艰辛。
它超过了一切,我所知的一切。
我不再恨母亲了,永远、永远,不再恨了。
天将亮时,小宝宝出生了,响亮的哭声,惊破了四周的哀号声。
是我的孩子吗?我的孩子。
孩子离开我身体的刹那间,我全身涌起了奇异的虚脱,好似自地球被抛到另一个星球上似的。
护士把孩子弄干净,抱给我看,但我战胜了内心无比的渴望,紧紧地、紧紧地闭上眼睛,从头到尾,没有看孩子一眼。
我只问护士一句:孩子,是正常的吗?
护士说:正常,是个男孩子哩!
方东美把小孩带走了,这回,她学乖了,再也不敢问我,要不要看孩子一眼。
陈婶婶一直守着我,先是炖了生化汤,又煮了麻油鸡。
我没有吃,我告诉她,是时候了。
她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。
“还不懂吗?”我轻声跟她说:我们分别的时间到了。
她的眼里瞬时涌起了泪珠。
不管我们的感情如何,自有了这层关系,今后我们都不能再见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