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告诉她没关系,小小孩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了。
孩子钻进毯子,仿佛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鬼魂,我轻拍哄着他,直到他入睡。
第二天上午医护人员陆续到齐,二楼以上也成了禁区,但也不再传来什么异声,非常的平静。
小小孩不再嚷着要见她了,他觉得困惑、害怕,学习情绪低落。
半个月后,祖英彦来看方东美时,小小孩在露台上看见他,兴奋地跑出教室奔向他,大叫着,爸爸!爸爸!
可是祖英彦的反应很勉强,谁都看得出来,他对这孩子一点耐性也没有,孩于奔进他怀里,他只冷冷抱了抱,就把他放下。
“爹地很忙。”我在露台上听见他清清楚楚地对孩子说。
孩子追在他后面跑,可怜极了,这时保母上前去把他抱了回来。
祖英彦上楼到禁区去看方东美,五分钟后大怒着下来,王美娟跟在后面试图解释着什么,但他却立刻上车完全不予理会。
我想进展一定不如他原先所预期那样顺利,甚至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。
果然,方东美的护士告诉保母,祖英彦来时没有事先通知,医护人员还在睡觉,值班的人在看电视,方东美自己把护士支开了,正在施打毒品,被祖英彦当场抓个正着。
我们被告知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此事,这是丑闻,事关祖家声誉,更关系着上市股票。
小小孩知道母亲被送去欣园后似乎松了一口气,方东美发病时的嚎叫把他吓坏了,我们也完全无法跟他解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,他只知道母亲病了,但他困惑的样子,似乎觉得她是疯了。
※※※
方东美留在欣园,两个月后才回般苦居。
这次回来,她大概是真正戒掉了毒瘾,非常的容光焕发,可是我相信,大家都跟我一样心里有个阴影——不知道她下次再犯是什么时候?会不会更严重?
我带小小孩去看她,她在起居室接见我们,小小孩踌躇地立在门口不敢向前。
她端坐在奶油镶金的宫廷式沙发上,身上一袭爱马仕的秋香绿短上衣和四片裙。
小小孩求救的看我,我在他肩膀上按了按,他开始举步向前,只是十分谨慎。
“妈咪!”他走到方东美面前,又回头看了我,我对他点点头,他踮起小脚,在她美丽的颊上亲吻了一下。
我以为她至少会抱他一下,但她从头到尾只是坐在那里,静静地,像一座小山,没有表情,也没有动作。
小小孩退了回来,退到门口时,忽然拔腿就跑,我一直追到莲花池边,才发现他站在那里泪流满面。
可怜的孩子,他真是受够了。
我从后面轻轻搂住他,他回过身,用力地抱住我。
他一直哭到睡着。
我没有什么可以哄他的,他父亲当面看到他都可以不理会他,母亲——
我听见他的哭声,心中也觉哽咽。
不久之后,般若居传出了谣言——方东美步上方东兴的后尘,她的精神错乱。
那句诅咒应验了。
王美娟下令禁止谣言,但谣言这东西通常就像是风一样,你怎能禁止得住。
不过,方东美自己倒还争气,虽然不言不语,举止不似平常,但终究没有什么异怪的动作出现。
可是外面的人可不这么想,那些八卦杂志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,开始大作起文章。
为了这些会危及永昌的负面消息,听说总管理处十分着急,一心辟谣,最后想出了方法,要方东美出席今年永昌的年会。
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,祖老夫人在世时,每年的年会都势必躬视,今年是永昌、方氏正式合并的第一年,身为女主人的方东美参加是必然的。
不过,医生的说法并不乐观。
方东美在戒毒时,出了岔子,虽然方东美不再施打毒品,但也同时丧失了某些东西,使她成为木偶——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。
最后医生与祖英彦的助理达成协议,方东美可以经由药物控制出席,但绝不能让她开口说话,也不能过于劳累。
年会是在九月,还有时间准备,祖英彦除了原先的护士外,又请了专家来帮忙。
※※※
年会那天早晨,祖英彦亲自来接方东美,我们事前晓得他会来,但大门开启时,小小孩漠然地继续吃着饭,完全无动于衷。
半个钟头后,方东美和祖英彦出现了,祖英彦穿着深色西装,白衬衫,灰红相间细条纹领带,英俊极了,但表情冷冷地;方东美却很不一样,她戴了一顶缀有黄色花朵的帽子,身上是同色系Ungaro小礼服,露出娇嫩的脖颈,性感极了。
光是看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外表,祖老夫人的安排就是对的,他们的婚姻是两大势力结合,对两家都有好处,也更能光耀彼此,就世俗上幸福的定义,是十全十美。
当年祖老夫人若是来问我,相信她会问,你能给你爱的人什么?
可怜的老太太,她一定为自己这最后的神来之笔而得意。
她的算盘打得多精,谎言编得多高明,但,她绝对想不到,她去世后,家里会这样一团糟。
再这么下去,所有的人都会把小小孩当做野孩子的。
我的心一阵绞痛。
我该去暗示祖英彦吗?不!他不会相信,就算是成功的说服了他,恐怕也会因此而怨恨着我。
过了两天,祖英彦又回般若居来,根据媒体报导,方东美在年会上出现,不仅粉碎了谣言,还安定了投资人的信心。
祖英彦这次回来时,脸上虽然没有笑容,但表情平和,方东美的表现是他的阴影,她的表现好些,他也不至于那么辛苦。
但不久楼上便传来激烈的争执声,方东美先是大声骂人,再来是歇斯底里的尖叫,随即祖英彦满脸怒容的出来了,一直到他上车离开,都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去跟他说一句话。
方东美的情况从那天起开始转坏,她哭泣了整整一个下午,然后,般苦居又传出阵阵耳语。
她这回不是吸毒,而是酗酒,保母说,护士又辞职了,换人后比原先的更糟,完全管不住她。
有天,她看起来特别的正常,也没有喝酒,说是要去散步,护士跟着她,没想到居然就跟丢了,她这一失踪就是一个礼拜,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。
祖英彦知道她回来了,立刻赶回般若居。
她回家时,衣服完全不是原先的,神态有些疲惫,见到祖英彦,两个人又是一场大吵。
吃过午饭,小小孩不肯睡午觉,到园子里采集标本,不时抬头朝他母亲住的楼上看一眼,十分丧气,过了一会儿,他采到一些刺梅,说是要拿去给他母亲看。
护士在房里睡觉,另一个不知道哪里去了,方东美的房门虚掩着,我试着敲了两下,孩子不耐烦,马上就要进去,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,所以阻止了他。
我要他在门口等着,自己大起胆子走进去。起居室的布置同以往一样十分豪华,但我知道方东美一定在哪里藏了空酒瓶。
酗酒比吸毒的罪轻些,但都一样见不得人,我不明白像她这样生活在锦绣丛中的公主,有什么委屈必须要这样麻醉自己。
我试着叫了两声,没有人回应,我再进入卧房,厚重的窗帘是拉卜的,黯淡的光线里,只见方东美穿着半透明的蕾丝睡衣趴在床上。
睡着了吗?可是她看起来十分怪异……尤其是侧着的脸并不是真的那么平静……我试着去拍了拍她。
刹那间,她的口鼻流出了鲜血。
我心中大骇,慌忙奔了出来,一不小心,碰翻了茶几上的大钢花瓶,所有的花都散了开来,瓶子发出沉重的“砰”地一声……整个房间流得到处是水。
我抱起小小孩,奔到护士房里,把正熟睡的护士推醒,“快!快叫救护车。”
王美娟大惊,赶上来时,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,好像我就是谋杀方东美的凶手。
救护车来了,方东美的医生跟在后面赶到,但只看了一眼,就宣布方东美已死亡,救护车不运送尸首,呜呜的又开走了,警察这时候到了,由于我是第一个现场目击者,立刻传我问话,问得很不客气。
我有小小孩作证,我们一直在一起,而从进屋到退出来,总共不超过两分钟,如何去杀人?
祖英彦带律师回来时,警察正在问我话,他乍一看见我,惊愕的表情如同见到鬼魅。
谁都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见面。
我咬紧嘴唇黯然的垂下脸,这么多年来,他第一次正眼看我。
我全身像是有强烈的电流通过,最不敏感的外人都能感受到那一份颤栗。
他连看到妻子的尸体恐怕都没这么震撼。
现场的情况对我不利,门上、电灯开关、墙壁,到处都有我清晰的指纹。
还有那只被碰翻的花瓶。
护士接受传讯时说,那花瓶原本好好的,装满了鲜花。
坐在那里,祖英彦如电般的眼光使我无法思索,也无法为自己答辩。
小小孩被带了进来,当面对质,现在只有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。
警察要保母离开,但祖英彦坚持律师在场。
小小孩乖乖坐着,垂着头,不知道在想什么,他刚失去母亲,连伤心的时间都不给他,就马上接受讯问,也太残酷了些。
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堪的一瞬,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们父子这么近的坐在一起。
小小孩抬眼看他父亲时,清澈的眼睛,俊秀的鼻子,和略带任性的嘴唇,多么的酷似祖英彦,但他父亲毫无所觉,他带律师来,并不是想保护独子,他保护的,是祖家的名声,永昌企业的金字招牌。
警察又问了一次,律师站到孩子身边,一再要他别害怕。
只见小小孩不情不愿的抬起脸来,道:“我不知道,我们在捉迷藏,爱丽丝当鬼,我找她,一直找。”
警察看了我一眼,意思非常明显。
我呆住了,起初我以为听错了,但,小小孩的声音那么清楚,每一个人都听见了,也用不着他再说第二遍。
祖英彦叫保母进来把他抱出去了,他被抱走时,整个脸埋在保母怀中。
他在说谎,而且自己心里清楚的很,所以不敢看我。
我们并没有玩捉迷藏,他也没有找我,更没有找很久、很久,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,五脏六腑强烈地绞痛。
对质过后,警察对我由询问变成了审讯,而且做成了笔录,若不是祖英彦要律师在旁,万一做成了对我不利的笔录,将来坐牢恐怕也有可能。
尽管祖英彦要律师协助我,但警察“审讯”我时,简直是咬定了我便是凶手。
“你说谎!”那个官阶最高的指着我,厉声质问为什么骗人。
我尽可能的不理会他的威吓,用平和的声音把方才来找方东美的情况重述一遍。
我知道祖英彦在看着我,但我除了尽量为自己辩解,完全无能为力。
警察反复的追问,试图找出漏洞,好把我捉个正着,但是不管他们问了多少次,换谁来问,我的回答统统一样。
警察问不出个所以然,幸好司机阿丁说下午两点看见我跟小小孩在采集刺梅。
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,是因为他有听老歌的嗜好,每个星期二下午两点,都是黄金歌厅的时段,他看见我们时,空中歌厅刚刚开始。
王美娟报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分,救护车赶到是两点二十分。
根据方东美尸体当时已经冰冷的程度,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两点以前,一点以后。
我松了一口气,被当作凶手固然不好受,被盘问得死去活来更糟。
警察离去后,王美娟瞪着我的样子仿佛要把我吃掉。
祖英彦要她先退下,她不情不愿的领着佣人走了,他要律师去书房等他,待会儿会有和尚来诵经,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待办。
起居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,空气僵硬得像千年冰雪。
我的心跳得好似要发狂,我不要见他,至少不是在这种状况,我们的过去——已经够糟了,现在他妻子刚过世,我又是头号嫌犯,而指认我的是他的独子……
但愿我能立刻在他面前消失。
“不要走。”他轻轻地说,那好听的声音撩起了往日的回忆。
痛苦地、伤心地失落了一切的回忆。
我甩甩头,不愿再回想,也更不愿再面对多年前对我甜言蜜语、却丢弃了我的人。因为我做得比他更糟,他背弃的是一个成年女子,我背弃的却是我亲生的婴儿。
我推开了他,快步走出起居室。
外面的天已经黑了,黑得让人觉得寂寞与恐慌。
※※※
方东美生前所居的小楼,彻夜传来和尚诵经声,祖家的传统是死者二四小时内不可移动遗体,同时有人助念以利往生。
小小孩当天晚上病了,发高烧而且呕吐。
有谁想得到,一个五岁的孩子,会在那么重要的关头说那么可怕的谎话。
我感到噬心的痛苦,般若居里,到处都是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,我不能禁止人们胡思乱想或散播谣言,而且,不管人是不是我杀的,方东美——都已不在了。
我从心到身涌起了阵阵寒意。
很明显地,这是谋杀,但,为了什么杀死她?杀她的——又是谁呢?
是——祖英彦?不!不可能!尽管方东美是他最大的麻烦,但我深知,他再怎么生气,也不至于杀她泄忿。
长夜漫漫,我脑中浮现的是方东美俯卧在床上的身影、小小孩说谎的声音、祖英彦眼中的怒气……种种音声影像交织在一起……缠绕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。
“凶手!凶手……”我听见了无数的耳语,在草丛里、墙壁间,甚至空气中随着诵经声不断地传来。
我不是凶手!不是!我呻吟着醒过来,就在张开眼的一瞬,一个黑影从我床头跑开,我惊愕地坐起身来,可是那黑影一下子就不见了。
是恶梦吗?我坐在床上不能动弹,过了好一会儿,才发现自己在发抖。
如果有人杀方东美,那么,下一个,会是我吗?
我一直没能再阖眼,天亮时,我打开房门,有人把一份早报放在那里。
匆匆翻到社会版,整版都是祖家的消息,记者进不来般若居,可是他们得到的消息真不少,除了派人在刑事警察局取得第一手资料,也到般若居外面拍到照片。他们居然有办法到永昌总管理处对面大楼,拍到了昨晚的紧急会议。
祖英彦主持会议的照片,神情十分憔悴。
他现在的处境跟我一样,都是嫌疑犯。
神通广大的记者找到从前服侍过方东美的护士小姐,于是她吸毒、戒毒……都一一曝光了。
而请来现身的护士不止一位,记者暗示,祖英彦为了方东美伤透了脑筋,是有可能杀妻的。
他们也没放过我,我被描述成“神秘女郎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