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怕的是只不过短短一夜,般若居已成了阴风惨惨,风声鹤唳的鬼屋。
右下角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经过了昨天下午方东美给我的震惊,我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使我吃惊,但这张海滨小木屋照片,使我心跳几乎停止。
照片旁有一篇小小的介绍,我和祖英彦多年前在海滨共同生活。
但,慢着,报上照片的小屋是完整的,一点也没有被焚毁的迹象,连檐角的风铃都是好好的……意思是暗示我跟祖英彦合谋……
这是怎么一回事?我全身一阵发冷,当然不可能是报社记者半夜去抢拍这张照片,必定有人提供,而这有心人六、七年前就做好一切准备……
我打了一个冷颤,恍若隔世的一切像浪潮来袭,在海滨曾洒落的欢笑,曾留下来的痛苦。
而今我却要面对这难堪的一切,还不能逃走。
打开电视新闻,守候在般苦居门口的记者正转播着里面的动静。
“神秘的爱丽丝!”记者这样的称呼。
那个提供照片给报社的有心人,一样也提供了不少资料给电视台,这下不论是“神秘女郎”还是“神秘的爱丽丝”都要大大出名了。
我把脸埋在膝盖上,也许,不用多久,我未婚生子的事情也会曝光。
当然,那得看“有心人”高兴。
经过小小孩房间时,我听见他在哭。
我知道他哭什么。
说了谎又不能向对方道歉,已经是说谎的惩罚之一了,更何况他还得受良心折磨。
保母面有愧色的说,小小孩刚刚告诉了他,昨天他在警察面前撒谎,是王美娟教他的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“她心理变态。”保母说,王美娟告诉小小孩,是爱丽丝害死他妈咪,要他替她报仇,所以他才这么说。
王美娟惹了这么大的祸,不但害了我,也连带把祖英彦扯进去,祖英彦查出来,她必定吃不完兜着走。
“你——”保母沉吟了一下,问:“报上说的那些,是真的吗?”
我若能满足所有人的好奇,会到电视台现身说法,否则逐个解说可是太累了。
我告诉保母,如果小小孩改变主意,我会在教室等他。
半个小时后,她领着臂上别了一块黑纱的小小孩来了。
“爱丽丝!对不起!”他又红了眼睛。
我问他,下次还会随便听别人的指示而说谎吗?
他说,再也不会了。
想必昨夜到今天,对他而言是极其痛苦的经历,他失去了母亲,又撒了大谎。
正在这时,王美娟派她的随身佣人阿芬来说,警察带法医来般若居,要我到现场去,祖英彦也交待要带小小孩一道,警察还有话问他。
到了方东美的香闺,律师问我,需不需要特别协助,我告诉他我很好,倒是小小孩可能有点问题。
一旁的王美娟立刻脸色大变。
“不应该让小孩接触到这种事。”她向律师建议,是不是能由她代表小少爷,回答警察的问题。
律师惊讶地看着他。
王美娟自然有她合理的解释,小小孩是祖家未来的继承人,实在不合适抛头露脸,而且万一受到惊吓,对小孩未来有莫大的坏处。
她的振振有辞并未得到律师的同意,律师说,小小孩是重要人证,如果不能出面,对破案有莫大影响。
“他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。”王美娟不耐的反驳。
律师说,这是祖英彦的交待,况且今天还要做笔录,他会尽力协助我们。
王美娟讨了个没趣,狠狠瞪了我一眼,便不再说话。
警察问我话时,我照昨天的情形又说了一遍,警察也不再逼问我。
问小小孩时,他闷着头,低声说:“我跟爱丽丝来找我妈咪!”
他的话才一出口,除了保母和我,所有人都面面相觑,因为他说的完全跟昨天不同。
“昨天不是说你和爱丽丝在捉迷藏吗?”警察问。
“那是她教我说的!”小小孩哽着声音。
“谁?”警察问。
王美娟的脸一阵青一阵红,又一阵白。
祖英彦在这时候来了,看起来精疲力尽,但是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沉着,冷冷地往房里一扫,似乎每个人都被他看透了,看穿了。
王美娟的脸像要哭出来似的难看。
祖英彦没有发脾气,只是坐下来,安静地听警察继续问。
警察现在对我不感兴趣了,另把箭头转向扯谎的人,从下午两点一直问到四点,问来问去都只有那几句话,跟疲劳轰炸差不多。
我们因为要对质的缘故,只好也被迫坐在那里。
法医勘验过后,遗体才移走,我看着方东美被殡仪馆的人全身覆盖着白布,放在担架上抬走,心里不由阵阵的凉。
也不过是如此了。
她自己娘家和所嫁的人都是财阀,但是死了,也就是死了。
和尚们仍敲打着法器,念诵着经文,跟在殡仪馆后面的车子走了。般若居所有的佣人自动在大门口列队送她。
小小孩苍白着脸看着这一切,原本他不该看到这些的,但阴错阳差,见到了死亡残酷的面目。
警察对王美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,很明显的,她是扯了谎,但只因为愚蠢的嫉妒她恨我,所以想害我一下,没想到给本来已够麻烦的般若居带来更大的麻烦。
但她为什么嫉妒我呢?没有人再追问下去,不过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嫉妒心而已,而我跟祖英彦的过往是足以令许多女子生气的。
但我总算初步洗脱了嫌疑,法医证明,早在阿丁看见我们之前,方东美就断气了,至于断气的原因还要做一次解剖。
我心里很沉重,一般人也不见得会答应亲人尸体被解剖,祖英彦就更难说了。
但若不解剖,如何证明死因?如何破案找到凶手?更如何替祖英彦洗脱罪嫌?
第六章
晚上,祖英彦打电话给我。
“你——好吗?”他低低的问。
他不告而别这么多年,才来问我,好不好?
我沉默着,他也不再开口,电话筒中只有僵硬却又不失微妙的空气。
我恨他吗?不!那已是许久前的事了,但我岂能又全都忘怀?
“我有许多许多的话,想要对你说。”他叹了口气。
其实他要说的,我心里完全明白,他离去那时,正是永昌集团最艰困的时期,如果他选择我,他会失掉一切,包括他的祖母。
那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。
他必须为了她继承永昌,她已经太老了,而永昌也因祖老夫人力不从心,长时期落在不肖者手里玩法弄私,从根本上腐烂,必得有人去好好整顿。
方氏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。
他离开我,娶了方东美,不仅是为了祖家,更是为了永昌数以万计的员工免于流离失所。
他——不是很伟大吗?
我从心底深深地吸了口气。
电话筒里传来了噪音,我们不能再谈下去了,有人偷听这支电话。
祖英彦无可奈何地结束电话,“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,我可以替你安排。”
我谢了他,不论是般若居还是外面,到处都是流言飞窜,他还真会为我着想。
七年前,如果他能这样就太好了。
他什么都没交待,就一走了之,不管我是大着肚子,还是房子被恶意烧掉,他也能义无反顾。
现在!呵!现在我不需要他的照顾了。
可是我还不能离开此地,不论任何情况我都不能够。
祖英彦收了线,我不挂断,果然,话筒中传来一声清晰的“喀哒”声。
是谁在偷听?仍在怀疑我的警察?永昌总管理处,还是——王美娟?
般若居里没有人喜欢王美娟这个管家婆,但是她似乎最痛恨我,我怀疑上回放火调虎离山,偷翻我证件的就是她。
因为专家的手法不会这么拙劣。
包括她昨天要小小孩讲谎话,今天就穿了帮,若不是般若居里还在女主人之丧,急需人手,王美娟一定立刻会被赶出去。
而她现在还有闲空来找我麻烦,也太不明智了。
第二天早上,我不看报纸,不看电视新闻,不论发生了什么,我都不想知道,保母来找我,小小孩昨晚虽然没发烧也没呕吐,但情绪很坏,胃口也不好。
我答应去看他.如果情况改善些,我要尽早恢复上课,不管是大人或小孩,终日无所事事不是办法。
保母离去后不久,我打开房门,王美娟赫然立在门口,闪避不及,瞪了我一眼。
她在听壁角,不知听了多久,也许一开始她就站在那里听。
我觉得好笑,如果我跟她家主人旧情复燃,她绝对占不到我的便宜,倘若我俩死灰无法复燃,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。
我从她面前扬长而过,她冷冷地、恨恨地瞪着我,这个小人!若是可能,她会抓住我,好好的羞辱我,只可惜她不能。
我冷笑,也不想花什么精神对付她,我还有个更可怕的敌人在暗处呢。
到了教室,小小孩坐在位子上等我,模样着实可怜,但是他不理人,阴沉着一张脸,像是要发脾气。
“有那么气我吗?”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。
他又恼又羞地看着我。
“是你杀了她!”他忽然尖叫起来。
“我有那么坏吗?”我平和地问。
“大家都这么说。”他嗫喏着。
“哪个大家?”
他的脸红了。
所谓众口烁金也就是这样了。
“如果我告诉你,我没有做呢?”
“我为什么要相信你?”他的眼中又充满了恨意。
“因为我没有做。”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。
他瞪着我,但慢慢地,慢慢地垂下头,也许他相信了,也许,他在思考。
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,现在是他最艰难的时刻。
在这之后,他仍有很长的人生要过,如果学会如何去辨别是非黑白,我相信对他未来将会有好处。
他再度抬起头时,那怀疑、不信任的眼光慢慢消失了,起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。
被王美娟的谎言所激起的愤怒其实还存在着,也还想继续生我的气,但现实上,他又发现不是这样,所以只好发呆了。
我凝视着他,深深地凝视着。
小小孩哭了起来,真真正正伤心地哭泣着,从方东美过世到现在,他忍了许久,这才发作。
我抱起了他,让他哭,这种时候,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头好。
保母听见他的哭声,在教室门口张望,我用手势阻止她,孩子哭了会儿,小脸偎在我怀中,抽泣着睡着了,也许他仍不确定,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我,在我这里寻求温暖。
我轻吻着他的额头,然后替他拭去汗。
他真像祖英彦,眉眼是他的翻版,脸型、嘴唇、连耳朵都是一样的。
但愿我能告诉他,那年夏天,我们的青春虽然在海滨消失了,但并不是什么都不剩下。
※※※
方东美走后,二楼整个被封了起来,般若居里更是人心惶惶,案子没有破,成了胶着状态,但慢慢地,再大的新闻也随着时间而沉淀。三天后,方东美的名字只在报上不显眼的地方出现,一个礼拜后,连名字都不见了。
这么轰动的社会大新闻已立刻被遗忘。
然后,冬天来了。
孩子跟我的关系变得比以前更好,他没有了母亲,更依赖我,下人们看我的眼光也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。
我度过了第一个难关,但在真凶被抓到前,我都还有艰难的路要走。
我奇怪自己的韧性,在痛苦难挨,被当做嫌犯的时刻,还能够泰然自若,不给人可乘之机。
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通过了严苛的磨难,只能祈求上苍,不要让我离开我的孩子,请让我有足够的勇气与智慧。
保母也和我成为真正的朋友,看得出来,她对我这些日子的表现很感佩服,她说:“我真佩服你,我就做不到。”
祖英彦这天回到般若居,自方东美去世,他在警方调查告一段落后,出国去了一个月。在这期间花边消息跟他扯在一起的是修婉兰,实在无聊!
当然除了照片还有文字,意思是祖英彦前妻尸骨未寒,旋即另有新欢。
我把杂志还给了保母。
“你没兴趣?”她有些失望,“大家都在谈呢!”
我笑了笑,不但对这件事没兴趣,就连当年祖英彦真娶了方东美,我都不见得有兴趣哩!
“你——生气了?”保母小心翼翼地看我脸色。
自从我被无聊的媒体称作“神秘的爱丽丝”以后,就仿佛被贴了标签似的,一举一动,都会跟祖英彦扯上关系。
其实我们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了,若不是有小小孩的存在,今生今世,我们甚至不会再见面。
我不回答保母任何问题,怎么回答都不对,不如一句话都别回答。
今天祖英彦回家,她满肚子疑问无法宣泄,尽可以去问祖英彦本人。
这时,祖英彦要助理来,请我去书房。
冬雨湿且冷,书房里的壁炉升着火。
祖英彦英俊的、不苟言笑的脸在火光掩映下,仍有着温柔。
我想起过去的日子,一切是那般遥远,但又似乎是那么的近。
他的眼睛望着我,我觉得都快呼吸不过来了,但我不愿停留在过去,努力回到现实来,冰冷地、客气地看着他。
“爱丽丝!”他忘形地站起来。
我倒退一步,不!我不要他触碰到我,即使是我的影子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胀红了脸。
他要说的,又何止对不起这三个字,但若非他现在是雇请我的主人,我也不会来听他讲这三个字。
“我——真的那么——令你讨厌?”他苦涩地。
多年的往事又一次的在心头翻涌,更使得我无法开口。忘不了的,忘记了的,一齐涌了上来……海滨小屋,日落与日出,那么好的日子,那么美的青春……我怀念,却又不想再回顾。
“坐下——好吗?”祖英彦的声音沙哑了。
我坐下来,已到了这一步,又有什么好在乎的?
“有些事情,我应该对你解释。”他困难的说:“我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开了,等我能脱身回去,你不见了,房子也烧掉了。”
原来如此!我又能说什么?一切,都不过是祖老夫人授意与安排,我是被她玩弄下的牺牲者,我不相信祖英彦会不知道。
既然他明白,又何必要问。
也许祖老夫人对他用心良苦,有另一套哄骗蒙蔽的方法,当然,说我死了更好,只不过谎话编得再圆满,她也没想到我会回到他身边。
“方家——”他欲言又止的,“给了你多少钱,你才这么做?”
难怪他恨我,他一直以为我收了方家的好处,祖老夫人的谎话太高明了,但,他恨我也就算了,怎么还又想再见我呢?
“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,我也没兴趣。”我阻止他,“今天,想跟你谈谈庆龄,自他母亲去世以后,他很伤心,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为他做点什么!”
“那是教师的职责。”他截断我的话。